舞 台
2022-12-28刘洪文
刘洪文
村委会的门前搭起了舞台。
所谓的舞台,不过破解放车的车厢加几个空柴油桶,上面支了木板。戏台的天棚是用黑塑料布搭的,既可遮阳又可防雨,戏台的前面用于演出,后面供演员换服装和道具。
这次请的是潘大立。潘大立本来就是我们村的,他可是个名角,各村闻名。他有个小剧团,演员都是临时组织的,平时种地,农闲演戏,潘大立是团长。听说他是在县里的舞台演出过的,受到了县长的好评,有人说他有希望进县剧团深造。
那时我还小,村里请一次戏不容易。我们也不能错过机会,我最喜欢钻在戏台子底下,虽然这里看不见演员的脸,却离演员最近,几乎可以听见演员的呼吸声。
戏台前面有一棵大柳树,那里席地而坐的人最多,有卖冰棍的,也有卖瓜子的。“二八”自行车后载一个泡沫箱子,上面再包一层棉被,这是最好的冰箱,拿出来的冰棍还冒着凉气。对我们来说,听戏只是个由头儿,蹭点儿吃喝才是最重要的。
当演员在台上闪展腾挪时,台下就有尘土簌簌地落下来,弄脏了我的冰棍。于是,我从台下伸出头来,看是谁在和我作对。可我没什么办法,又不能把他从台上扯下来,只能在冰棍上舔两口,算是弄干净了。
表演的正是潘大立,他穿着简单的戏装,头上围一条白手巾,脸上扑着粉,像刚从面缸里钻出来一样。
我不喜欢潘大立。听说他很有才,彼时所演的正是他自編自演的成名曲目《潘大懒相亲》,大概就是讲述了一个懒惰的农村光棍儿在村支书的帮助下,立业成家的过程。可这哪里像个农民?脸上的粉直掉渣渣儿。
台下的观众看得如痴如醉,伸长脖子,张着嘴,还时不时地拍一会儿巴掌,证明他们看懂了。可我看不懂,一会儿唱一会儿说,二胡声比演员的嗓门儿都大,能听出个啥?
于是,我狠咬下最后一口冰棍,把冰棍杆朝台上一抛,转身又钻到台下。在我看来,这台下比台上好玩儿多了,就像是《地道战》里的防空洞。
大戏演了三天,每天都有潘大立登场,我搞不明白,他演得就那么好?看演出的人有增无减,每天都熙熙攘攘,像赶大集。南村的来了,后屯的也来了。二大妈还带了烟笸箩,把长烟枪抽得吱吱响……
台下有一群小青年在打架,好像是因为处对象的事。看戏的人又都围到那一边,这边的戏台倒清静了,连演员也伸着头向台下看,只有器乐师没有停手,那音乐就不停地咿呀着……
“都他妈的滚远点儿,一天把你们闲的,别影响大家伙儿看戏好不!”村支书老万怒吼着冲进人群,一顿连骂带踢,把小青年们赶走了。我和小伙伴们远远地看着,有点儿害怕。
社员们又都回到戏台前,还是津津有味地看戏,还是津津有味地嗑瓜子。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村里不再请舞台戏了,或许是因为我长大了,这场景淡出了我的生活——我已经对钻到戏台下面不感兴趣了。
潘大立还会到村委会大院门前的空场上去,有时呆呆地看,有时吼上几嗓子。我觉得他就是个公鸭嗓,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发不出个正音来。
潘大立成了他戏里的潘大懒,他还不爱种田,老婆也跟人跑了。听说是因为那人告诉他老婆,可以带她去南方旅游,她就跟人走了,走时还告诉潘大立:“如果有一天你也能带我出去走走,我就回来!”
村里再也没人看潘大立的戏了,连县剧团都黄了,更别说乡下自办的小剧团。潘大立就这样潦倒着,家破人散,游手好闲。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要走自己的路。我没得选择,因为我高考落榜了。
去部队时,父亲一直在后面送我,他的背有些佝偻,像是怕天塌下来压到自己。他说我是时运不济,就像潘大立变成了潘大懒一样。
可我不这样认为,路是自己走的,何必去怪运气。如果运气有那么大的威力,我们又何必挣扎?那样的话潘大立倒是对的,懒懒地放弃。
再回家时,我已经在部队度过了十二个春秋,三级士官转业,在县城里有了工作,有了家庭。但父亲还在老家,我去看他。他的头昂得很高,我知道这是因为他认为我混得还不错。
我和父亲聊天,话题总离不开村里当年的戏台,离不开冰棍和潘大立。
我问父亲:“潘大立现在咋样?”
“他现在可厉害了!”父亲说,“自打有了快手直播,他可算找到门路了,现在粉丝都好几十万了,一场直播带货,能挣几万十几万。村里的小学和乡路都是他出钱修的,他还续了老婆有了孩子……”
父亲滔滔不绝地说着,我有些不服气:“有钱了不起?”
离开村子时,我在村委会大院门前碰到了潘大立。他苍老了许多,头发几乎掉光了,脸依旧很白,不过没有涂粉。
他正架着手机要搞直播。
我主动和他打招呼:“现在挺好啊!”
他朝我笑:“有出息了,小子!”
“干吗非跑这儿来拍?这里又没有舞台。”我问。
潘大立笑了,把手朝四周画了个圆圈,说:“这不就是舞台?”
原来,他的心中一直都有一个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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