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山

蒋冬梅

放山前，他们都来签一张生死契。没人认字儿，石把头找保人给念了一遍：“穿林攀崖，虎豹狼虫，死生有命，愿签此契。”挨个儿传看了一遍，白纸黑字像黑白无常。顺子拿出把小洋刀，在每个放山人粗黑的拇指上划上一刀，他们往纸上按一个血手印，就把一条命锁在纸上了。

石把头说：“回去都跟家里交代一下，说准了，不能干男女那个事儿。污了林子山神爷可不乐意，这是死规矩。”

顺子没地方可去，就找李大美来了。李大美是个三流戏子，长相三流，唱功三流，一张刀片似的瘦脸，抹着一层锅底厚的脂粉，晚上和男人睡觉也不下妆。顺子和她谁也不嫌谁。

李大美半掩着门，顺子知道那是给自己留的门。和李大美办完了事，他比李大美还美。顺子从来不给李大美钱，这回也只是撂了句话。他说：“等我回来就和你把事儿办了。”李大美怔住了，等她反应过来，眼泪就像化雪时打房顶上淌下的檐溜水，把她脸上的粉冲出了两道沟。

顺子他们进了山，事儿就越来越邪性，不是走迷了山，就是绕错了道。干粮都见了底，他们也没有找到参窝子。石把头说：“这是有人冲撞了山神爷。”

石把头问顺子：“放山头一晚和李大美到一块儿没？”顺子赌咒发誓地说没有，可谁都知道他说瞎话，他恨不得把命都搭给李大美呢。他们觉得顺子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走过一条断崖有人想把他推下去，蹚过一条大河有人想把他摁里头，涉过一片沼泽有人想让他陷进去，反正深山老林子死个人就像死只虫子。

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远处的树底下摊着一堆白骨。石把头说：“八成是有的放山人起了贪心，把同伙绑在树上活活地饿死，揣着人参独吞了。”没走多远，又发现地上铺着一具白骨，骨头都风化了，变成一个褐白色的印子，像画在地上的一道咒语。

顺子心里灵着呢，这两具白骨怎么回事，他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越是找不到人参，大伙儿越恨他。晚上睡觉时他偷偷地握着那把小洋刀。有人打他这儿跨过尿尿，从头到尾他听完一泡尿响。折腾了几宿，顺子的眼窝塌得能埋豆了。这时候他又想李大美了，除了她再也没有可想的人了。

第二天过一条大河，河水黑黑的，蹚到一半，细一瞅，那河底缠着一团团的黑蛇。石把头心里一惊，这是要出事的兆头，可他却对大伙儿说：“见着蛇是好兆头——棒槌鸟吃人参果，蛇吃棒槌鸟，前边肯定有参。”大伙儿壮着胆子过了河，一路上又打死了几条更大的黑蛇。其实，他们这地界的人讲究遇蛇就是遇口舌。蛇一来，他们更相信是山神爷发了怒。

过了河，石把头圈定了参窝子，指挥大伙儿一字排开，拿着找参的索拨棍往前探。探着探着队形就散了，等看不着人影了，就用索拨棍敲大树。这边一敲，那边就应，林子里像鼓点似的响着特殊的节奏，人拽着声音往回攀，就走不丢了。

他们都听见顺子那边敲了树，可没人应他。顺子敲了几次，这边的人还是全无声息。过了一会儿，顺子就不再敲树了。按理，顺子肯定得喊，得疯了似的找大伙儿啊。有的人心里就犯了嘀咕——别是顺子探着参了，恨大伙儿想害他，干脆不作声独吞了。

放山采参的时候，人像撒网似的散出去，又靠敲树聚拢来。如今九个人只聚回了八个，独独缺了顺子。摸摸良心，他们心里头不是滋味了。石把头叹了一声说：“找吧，不找心里撂不下。”八个人像撒网似的散出去，一会儿又敲树聚拢来，撒了几网都是空的。等网再撒出去的时候，在一片草窠底下，有人踩到了顺子。

顺子的嘴像吃了黑树莓似的乌紫乌紫的，脸也是乌青的，大半截手臂也都黑了，手里还紧紧地勒着一条死了的大黑蛇。不远处的草丛里插着他那把小洋刀，旁边扔着一支人参果。放山的规矩，见参不能动参，要喊山，等把头来抬参。顺子刨了人参果，坏了规矩，显然是想独吞。

他们在人参秧子下面抬出了一只老山货，六品叶，宝贝级别的山参了。这时顺子的脸已经黑得像一块烧焦了的木头，大伙儿就在挖参的地方挖坑把顺子埋了。临往坑里填土时，石把头把小洋刀丢了进去说：“到那边防身吧！”说完，他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那几个人也跟着跪了下去，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像几截枯树桩。

等填完了土，他們撒了人参果种在上面。石把头又找棵大红松扒了树皮，在裸露的白树干上，左边用刀刻下九道杠杠，右边用刀刻下六道杠杠。左边是人数，右边是参品级。有人说了一句：“咱们只剩八个人，该是八道杠杠吧？”石把头一言不发，捧起黑土往那杠杠上抹，抹得像墨画的一样。

等参卖了钱，石把头把钱分成了九份，叫人把顺子的那份给李大美送去，又讲了顺子死的惨状。李大美的粉脸上淌了两道泪。第二天，李大美的胳膊上箍了一道黑纱。登台唱戏时，她也在内衣里给顺子戴着孝。李大美套了戏服走上台，含着泪唱：

他只说妹子你闭上眼，哥给你整点儿蔷薇硝。

这粉喷喷香，味儿不冲刚刚好呀。

只许你三贞九烈，做哥的小衬袄。

回头见了锔碗的，不许你对他笑，你听到没听到？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