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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的可欲性及其争议

2022-12-28李义天张琳琳

齐鲁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科恩共产主义异化

李义天,张琳琳

(1.清华大学 高校德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084;2.清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4)

众所周知,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劳动异化作过详细的描述和批判。同时,他认为,这样的劳动异化将在共产主义条件下得到克服。在某种程度上,这表明劳动将在共产主义条件下成为一种摆脱了异化状态的“真正劳动”,一种实现了人的自由从而具有吸引力并值得追求的创造性活动。然而,分析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家G.A.科恩(G.A.Cohen)却指出,在成熟时期,马克思关于“真正劳动”的态度其实变得更为“悲观”(1)G.A.Cohen, History, Labour, and Freedom: Themes from Marx(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207.。根据这种态度,科恩认为,劳动本身并非是令人满意的活动。无论异化劳动或非异化劳动,作为出现在必然王国中的生存手段,它们都不可能对个体产生吸引力,而“真正的自由”只有在劳动之外才能实现。因此,共产主义社会的目标不是使劳动更加人性化,而是要将这些劳动减少到最低限度。这种观点激起了诸多学者的反驳和争议。他们反对对马克思的劳动概念施加如此“悲观”的解读。他们强调,尽管共产主义条件下的劳动依然居于必然王国,但劳动却因享有“自由”或其他价值而值得被欲求。在这个背景下,劳动在共产主义社会中是否具有可欲性,便成为一个亟待澄清的问题。对这个问题的探讨,不仅有助于我们准确判定马克思的劳动观是否存在重大转变和摇摆,而且有助于我们准确理解共产主义运动的目标重心究竟是消除劳动的异化,还是消除劳动本身。

一、科恩对劳动可欲性的质疑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曾勾勒出一幅令人向往的未来社会图景。在这段关于共产主义社会的经典描述中,人类的劳动最终克服生产资料私人所有制的分工条件下的异化状态,而复归其展现人类实践能动性、促成人类全面发展的真正的自由本质——

原来,当分工一出现之后,任何人都有自己一定的特殊的活动范围,这个范围是强加于他的,他不能超出这个范围:他是一个猎人、渔夫或牧人,或者是一个批判的批判者,只要他不想失去生活资料,他就始终应该是这样的人。而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7页。

根据这幅图景,科恩指出,马克思眼中未来社会的劳动至少存在三个令人向往的特点:第一,个人不会把自己仅局限于某一种劳动,他可以“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第二,个人并未将自己所从事的任何劳动同一个固定社会结构中的角色联系起来。也就是说,共产主义条件下的个人虽然从事打猎、捕鱼、牧羊或批判,但他从来没有成为一个专门的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在这些活动中,个人没有被置于某个固定的社会角色,没有被社会结构所吞没,同时又能全身心地投入并享受他正在做的事情。第三,个人所从事的劳动是他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显然,在共产主义条件下,摆脱了异化状态的劳动被认为具有普遍的吸引力,符合《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这种“随心所欲”的描述(3)G.A.Cohen, History, Labour, and Freedom: Themes from Marx, 205.。

然而,这似乎并不是马克思对劳动本质的唯一断言。科恩注意到,在后来成熟时期的文本中,马克思并不完全认为劳动必定就会实现人的自由,即便在共产主义条件下也是如此。这种观点鲜明地体现在《资本论》第三卷有关“必然王国”和“自由王国”的那段著名的论述中——

事实上,自由王国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像野蛮人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为了维持和再生产自己的生命,必须与自然搏斗一样,文明人也必须这样做;而且在一切社会形式中,在一切可能的生产方式中,他都必须这样做。这个自然必然性的王国会随着人的发展而扩大,因为需要会扩大;但是,满足这种需要的生产力同时也会扩大。这个领域内的自由只能是: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一种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但是,这个领域始终是一个必然王国。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但是,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七卷,第928-929页。

在《历史、劳动与自由》一书中,科恩表示:“根据这种描述,共产主义工业内部的自由令人遗憾地受到限制,而马克思在经济领域之外寻找他所谓的真正自由(true freedom)。他并不认为‘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而是认为,作为生活手段的劳动不可能成为人们想要的东西,而且,随着工作日的缩短,它将被那些为人所欲求的活动(desired activity)所取代。”(5)G.A.Cohen, History, Labour, and Freedom: Themes from Marx, 207.

劳动之所以不可能成为人们想要或欲求的东西,在科恩看来,首先是因为,劳动的本质乃是物质生产的手段,它本身并不可能构成目的,因而不会成为人们真正想要的活动。其次,在必然领域,劳动并不总令人满意(unsatisfying)。尽管科恩设想过一种可能性,即未来由社会调节一般的生产,在保障所有活动都能合理有序进行的同时,还能使每个人承担对他本人而言是有吸引力的工作(6)G.A.Cohen, History, Labour, and Freedom: Themes from Marx, 206-207.,但他也意识到,这很难做到:“至少有时马克思确实认为,工作任务总是无法令人满意。”(7)G.A.Cohen, History, Labour, and Freedom: Themes from Marx, 207.正因为如此,马克思才会提出一种关于生产性劳动的改造计划:“劳动表现为不再像以前那样被包括在生产过程中,相反地,表现为人以生产过程的监督者和调节者的身份同生产过程本身发生关系……工人不再是生产过程的主要作用者,而是站在生产过程的旁边。”(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第196页。这意味着,工人既不必使用工具,也不必操纵机器,而只是作为生产过程的监督者和旁观者,从而减少了他们直接参与劳动的时间耗费。

科恩进一步指出,劳动之所以无法令人满意,归根到底是由于它无法摆脱其必然性。即便是在共产主义社会中,劳动也首先是为了满足物质需要而进行的活动。这一方面会限制个人自由选择的活动范围,使之只能在社会组织安排下从事几种活动,另一方面对那些更可欲的自由领域的活动形成了限制。毕竟,如上所言,各式各样真正有吸引力的活动,其实是在生产性劳动的必然领域之外进行的。更何况,对于那些“不得不”完成的劳动,其中也必然存在一些与个人意愿不尽相符的任务或环节,无法令劳动者满意并享受地完成。在这个意义上,居于必然领域的劳动既不能扩展人们的自由选择,也并不承诺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获得创造性的自我实现,因而是不可欲的(9)G.A.Cohen, History, Labour, and Freedom: Themes from Marx, 208.。所以,无论是就事实层面还是就规范性意义而言,劳动时间都亟待缩短。科恩甚至认为,马克思有必要预测劳动的实际消失(10)G.A.Cohen, History, Labour, and Freedom: Themes from Marx, 208.。

概言之,科恩关于劳动不可欲性的断言包含着这样一条逻辑链条:(1)居于必然王国的劳动无法摆脱物质生产领域的必然性,这使得个体不得不受到劳动的制约;(2)物质生产领域的必然性还意味着,个体不得不完成某些集体安排的劳动任务,而这些任务很可能并不被他所欲求;(3)这些劳动任务不被个体所欲求,那么他就不会享受其中,无法自由发挥他的能力,从而创造性地完成工作;(4)即便这些劳动任务被个体所欲求,也限制了他参与其他更具有可欲性的活动的机会。

二、对劳动可欲性的辩护

科恩对劳动可欲性的“悲观”看法,在根本上,是一种关于劳动所蕴含的必然性质与自由性质之关系的判断。如果科恩的看法是正确的,那么,劳动本身非但不会构成实现自由的必要条件,而且还会构成某种(也许不可逃避的)阻碍。这样,人们在共产主义条件下就不仅要消灭异化的劳动,而且要解决劳动本身的问题。对于这一来自马克思主义理论内部的逻辑挑战,我们发现,同样有来自马克思主义理论内部的思想资源做出了回应。后者通过重新梳理和界定劳动的必然性质与自由性质之间的关系,为劳动的可欲性提供了辩护。

对于科恩的第一个疑虑,当代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莫伊舍·普殊同(Moishe Postone)在解释马克思关于“两个王国”的论述时指出,尽管劳动确实受到必然性的约束,但需要注意区分两种不同形式的必然性的约束。一种是超历史的必然性。也就是说,无论处于何种历史阶段,社会组织形式如何,人类都会因为自身的物质需要而不得不进行劳动。在这个意义上,任何劳动都是调节人与自然物质互动、维持人类社会生活的必要条件。因此,要想摆脱这种必然性而获得自由,就只能在物质生产领域之外(11)Moishe Postone, Time, Labor, and Social Domination: A Reinterpretation of Marx’s Critical Theory(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380.。另一种则是历史的必然性。马克思认为,这种必然性是指由资本主义异化关系所施加的、而劳动在此社会关系中起着中介作用的那种抽象的和非个人的强迫(12)Moishe Postone, Time, Labor, and Social Domination: A Reinterpretation of Marx’s Critical Theory, 380.。作为一种特定的历史必然性,它虽然取代了以往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中直接的、个人的社会统治形式,也部分地克服了自然对人类的统治,但是,这种由劳动构成的类自然的统治结构(亦即由人创造的“第二自然”的统治)在资本主义历史阶段却会必然发生。在普殊同看来,对于资本主义历史阶段所特有的这种必然性,根据马克思的理论,是可以在共产主义社会中得到克服的。因为,在共产主义条件下,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可以控制他们的劳动而不是被劳动所控制;他们通过对历史必然性的克服,而获得历史性的自由。普殊同说:“‘历史自由’可以用来描述马克思关于一个社会的概念,在这个社会中,人们不受异化的社会统治,无论其形式是个人的还是抽象的,在这个社会中,相关的个人将有可能创造他们自己的历史。”(13)Moishe Postone, Time, Labor, and Social Domination: A Reinterpretation of Marx’s Critical Theory, 382.在普殊同看来,马克思着眼的并不是前一种超历史的劳动必然性,而是后一种受制于历史阶段的劳动必然性,亦即来自异化关系的劳动必然性。马克思无意论证一种摆脱了物质生产必然性的劳动形式,而是着眼于异化劳动的废除和非异化劳动的确立。后者意味着,在共产主义的历史条件下,每一个劳动者都与其他劳动者直接联系,他们在一个全社会的组织中共同“控制”社会整体,以集体的方式自由劳动(14)Rodger Beehler, “Marx on Freedom and Necessity,” Dialogue 28(1989:4),546-547.。

然而,即便普殊同的区分是有意义的,也仅仅说明,个体在共产主义条件下以集体形式所进行的劳动不会像在资本主义等社会中那样受到自然力量或市场机制的强迫。但是,这并没有打消科恩的第二个疑虑:即在自由的联合体中,劳动的个体仍然必须服从集体安排,因而或多或少都会受到集体的强迫。这意味着个体依然难以获得自我决定的自由。

对此,大卫·詹姆斯(David James)曾尝试借助卢梭的自主(autonomy)概念来说明,集体的自由与个体的自我决定自由是何以兼容的。根据卢梭的观点,自主意味着做自己的主人,而这并不允许按照个体蛮横的欲望行事,而是必须掌握和施行一定程度的自我做主(self-mastery)能力,为自己订立法则而约束自己。只要约束的来源完全或在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个体自身的意志,那么,这就不属于集体的强迫,也不会妨碍个体获得自由。詹姆斯认为,马克思所说的联合起来的劳动者在必然领域实现的那种“自由”就类似于卢梭所说的“自主”。因为,在共产主义条件下,劳动者们是自愿联合的,他们在彼此之间可以自由地商定如何组织和实施生产,由此达成的协议很可能表现为每个工人都自觉遵守的某种规则形式。在这样的劳动状况下,个体确实受到约束,但这些约束的源头却是这些个体自己的意志,因而并没有损害反而促成了个体的自我决定的自由(15)David James, “The Compatibility of Freedom and Necessity in Marx’s Idea of Communist Society,”Europe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25(2017:2),14-15.。

不过,就算我们承认,个体在共产主义条件下从事劳动时是一种非强迫的自由状态,而且他们在集体商议后有可能按照自己意志进行工作,但是,对于个体而言,劳动也不是最优的活动选项(尽管它可能此时回归到“第一需要”的维度)。相比之下,如马克思所说,“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才会有真正的自由活动。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也更多地是在基于上述自由劳动而展开的其他更丰富的自由活动中完成的。似乎后者才代表“真正的”自由(领域);在那里,人们不再作为劳动者而促成自己的自我决定的自由,而是作为自由的个体而促成自己的自我实现的自由。科恩对于劳动具有不可欲性的第三个疑虑,就是建立在劳动与自我实现的自由之间的消极判断上。

自我实现的自由包括两个部分:(1)个体能力得到锻炼和发展;(2)个体能力得到发挥和实现,并伴随享受、满足和成就感。就(1)而言,詹姆斯指出,在组织具体的生产之前,总有一些问题是无法确定的——诸如,谁做什么,何时做,做多少,每人每天工作多长时间,每台机器每天运行多长时间或使用何种原材料,等等(16)David James, “The Compatibility of Freedom and Necessity in Marx’s Idea of Communist Society”, 14.。因此,这需要参与劳动的个体与他人共同决定他们的工作条件和工作内容。在这种条件下,个体能够行使和发展某些独特的人类能力,如深思熟虑和自我指导的能力,从而通过他们的劳动过程促成自我实现。同时,这些能力的行使和发展也证明:当居于必然领域的劳动表现为与他人之间的联合行动时,它就不仅具有满足物质生产的工具价值,而且具有内在价值(17)David James, “The Compatibility of Freedom and Necessity in Marx’s Idea of Communist Society”, 16.。在这个意义上,联合起来的劳动者所从事的劳动,不但不会妨碍个体的自我实现的自由,而且本身就构成了锻炼和发展个体相关能力的关键场域。

就(2)而言,劳动同样促成个体能力的发挥和实现。即便是居于必然领域的劳动过程,也可以作为一种主体对象化的方式,将个体的自我通过物质交换实践的方式而表达出来。正如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所说:“诚然,劳动尺度本身在这里是由外面提供的,是由必须达到的目的和为达到这个目的而必须由劳动来克服的那些障碍所提供的。但是克服这种障碍本身,就是自由的实现,而且进一步说,外在目的失掉了单纯外在自然必然性的外观,被看作个人自己提出的目的,因而被看作自我实现,主体的对象化,也就是实在的自由,——而这种自由见之于活动恰恰就是劳动。”(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15页。在这里,物质生产的必然性并没有完全压抑个体能力的发挥和践行,因而也没有湮灭个体的自我实现的自由。更何况,就在个体通过劳动的技能及其成果而展现自我的同时,他其实也在通过满足他人需要而实现自我。也就是说,在劳动过程中,个体能力的发挥不仅为了自我表达,而且还要获得他人的承认。两者将会同样为个体带来满足感和成就感。

对此,扬·坎迪亚利(Jan Kandiyali)援引马克思在《穆勒评注》中的一段话——“假定我们作为人进行生产。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每个人在自己的生产过程中就双重地肯定了自己和另一个人:(1)我在我的生产中物化了我的个性和我的个性的特点,因此我既在活动时享受了个人的生命表现,又在对产品的直观中由于认识到我的个性是物质的、可以直观地感知的因而是毫无疑问的权力而感受到个人的乐趣。(2)在你享受或使用我的产品时,我直接享受到的是:既意识到我的劳动满足了人的需要,从而物化了人的本质,又创造了与另一个人的本质的需要相符合的物品。(3)对你来说,我是你与类之间的中介人,你自己意识到和感觉到我是你自己本质的补充,是你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从而我认识到我自己被你的思想和你的爱所证实。(4)在我个人的生命表现中,我直接创造了你的生命表现,因而在我个人的活动中,我直接证实和实现了我的真正的本质,即我的人的本质,我的社会的本质。”(1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37页。——而说明,通过满足他人需要的劳动以实现自我的方式,足以证明劳动对于个体自由的重要性。因为,当你享受我的劳动产品时,这意味着我的劳动实际地满足了你的需要,构成了促成你的本质“完满”的必要部分,因而,我能从中体会到被认可和被需要的快乐与成就感。在这里,主要不再是劳动所蕴含的自我表达,而是劳动所蕴含的互相承认构成了个体完成自我实现的重要环节(20)Jan Kandiyali, “Marx on the Compatibility of Freedom and Necessity: A reply to David James,” Europe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25(2017:3),837.。

不过,尽管我们承认个体能通过发挥自我能力并满足他人需要的劳动而实现自我,但是,劳动仍然处于必然领域之中。与之相比,那些处于自由领域的活动似乎有更丰富的方式来促成自我实现的自由。毕竟,相比于个人在必然领域仅从事一种或少数几种工作的情况而言,他们在自由领域——必然领域终止的地方——更有可能实现能力的全面发展。因此,这就涉及前述科恩提出的第四个疑虑:我们为什么要通过劳动而不是通过其他活动来实现自我?假如其他活动更值得欲求,那么,从事劳动岂不是限制了个体参与其他更具可欲性的活动的机会?

这种疑虑不仅关系到如何理解必然领域的劳动性质问题,而且关系到必然领域的活动与自由领域的活动相对于美好生活的价值问题。当科恩对劳动表达出悲观态度时,他其实是把必然领域的活动理解为乏味的、重复的、非个性的,甚至危险的,而认为只有自由领域的活动才是舒适的、趣味的、具有创造性和挑战性的。由此,劳动既不可能实现人的自由,也不可能构成美好生活的一部分。然而,正如坎迪亚利指出的那样,科恩很可能“混淆了苦差事和马克思的异化劳动”(21)Jan Kandiyali, “The Importance of Others: Marx on Unalienated Production,” Ethics 130(2020:4),562-563.。确实,人们很难被苦差事(例如,修理下水道或机器零件等)吸引,然而,它们并不是马克思所否定的异化劳动。在共产主义条件下,真正的劳动与苦差事相容,而与异化劳动不相容。因为,即便是苦差事,只有它们是联合起来的人们自愿采取的行动,它们也会展现重要的人类技能,满足关键的人类需求,得到他人的适当赞赏。对此,罗杰·比勒(Rodger Beehler)也指出,即使必然领域的劳动全都不如自由领域的活动更有吸引力,马克思关于“两个王国”的论述也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排除从事劳动的积极动机,其中包括,服务共同体的意识、满足社会交往和友谊的需要、锻炼人类的复杂能力,以及需要自我表达的空间,等等(22)Rodger Beehler, “Marx on Freedom and Necessity”,548.。毕竟,通过劳动所获得的善,特别是通过与他人的联合劳动而体验到的善,乃是构成人类美好生活必不可少的要素。当然,个体可以在劳动过程之外,通过某些“真正的个人项目”来进行自我表达并收获满足或享受,如,参加业余合唱团、做手工等等,但是,这些有别于必然领域的自由活动也不过是促成自我实现的其他方式。它们无法取代劳动本身对自我实现的功用和价值。对于个体的美好生活来说,发生在必然领域的活动与发生在自由领域的活动并非彼此对立或相互取代。毋宁说,美好生活必须同时包含着这两个领域的活动:个体既需要通过劳动而实现自己的社会本质,也需要在闲暇时间内自由选择活动来丰富自身(23)Jan Kandiyali, “Freedom and Necessity in Marx’s Account of Communism,” British Journal for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22(2014:1),121.。

三、对劳动可欲性争论的反思

通过上述梳理,我们发现,关于共产主义条件下居于必然领域的劳动是否具有可欲性的问题,不同学者的观点及其理由存在明显的分歧。而这些分歧产生的根源,在于马克思的文本对劳动的不同论述。因此,为了更好地回答这一问题,我们有必要深入文本内部,探析马克思对待劳动的真实态度以及是否有所转变。实际上,马克思对于劳动的态度确实发生了变化,但这种转变只是更加“现实”,而不是科恩所认为的更加“悲观”。

所谓“变得现实”,是指马克思对于共产主义条件下劳动的内涵和功能的看法趋向于更加“务实”和“收缩”。一方面,马克思在早期文献中曾预想,在共产主义条件下,劳动将克服异化而完全实现人的自由;但在其成熟时期的文本中,马克思所表示的只是这种功能并不为劳动所独有。具体而言,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论述的非异化状态下的劳动就已然包含上文讨论的各种自由形式:真正的劳动使得工人摆脱强迫和操纵,这种自由状态使人不会“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第159页。;真正的劳动不仅可以满足物质需要,更是为了获得类本质的自我创造和自我确证,通过主体的对象化形式而实现自我实现;真正的劳动既让劳动者在劳动过程和成果中直观地感觉到自由,感知到自我表达和个性张扬的快乐,更让他人通过享受劳动产品而最终完成其本质的确证,进而促成人们彼此之间的相互承认。而前引《资本论》第三卷的那段话虽然意味着自由领域的活动在促成人的自由方面具有关键意义,但并不代表居于必然领域的劳动丧失了它在实现自由方面的功能,进而丧失可欲性。毋宁说,在马克思成熟时期的思想中,共产主义条件下的劳动仍然保留着促成自我决定的自由和自我实现的自由的功能,只是它不再独占这种功能。

当然,另一方面,与劳动相比,自由领域的活动对于实现人的自由确实将发挥更大的作用。换言之,马克思的那段论述虽然没有排除真正的劳动基于自由而具有的可欲性,但他确实把发挥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主要境况置于自由的领域,亦即将负责实现个人自由发展的主要任务从必然领域的劳动转移给了自由领域的活动。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认为,在消除了不自愿的分工之后,个人不再被束缚于单一的职业或单调的局部活动:“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第537页。但是,前引《资本论》第三卷的那段话却进一步表明,一个人无论成为猎人、渔夫还是牧人,他们所享有的自由都依然被限定在“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之中。这样,也就确实需要一个超越此外的领域来容纳和发展劳动之外的自由活动。概言之,劳动对于促进个人全面发展的效用此时尽管并未消失,但是,劳动在实现个人全面发展上存在局限的状况此时已经被揭示出来了。

马克思对劳动的态度之所以并不“悲观”,是因为当马克思断言“自由王国的繁荣要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时,与其说这是在否定劳动本身,不如说是为了消除劳动的“异化”。应该看到,前引《资本论》第三卷的段落是马克思在探讨剩余劳动的背景下引出的。而在马克思那里,剩余劳动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剩余劳动作为超过社会必要劳动的劳动部分,表面上虽是资本家和工人自由商定的结果,但实质上却是一种强制劳动;它为资本家的游手好闲准备了条件,使之能够从劳动者的剩余劳动中取走物质产品和自由时间。另一方面,在一般情况下,剩余劳动又代表社会财富的积累,并为社会的进一步发展提供物质基础。剩余劳动的双重性意味着,马克思既希望生产力发展,社会财富扩大,又不希望劳动者牺牲自己自由发展的机会。为此,除了彻底改变生产资料的私人所有制,使剩余劳动不再反映劳资关系的矛盾状态以外,还必须改善生产条件、提高生产技术,从而在缩短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以及整个工作日的前提下保证社会财富的继续积累和扩大。正如马克思所说:“社会的现实财富和社会再生产过程不断扩大的可能性,并不是取决于剩余劳动时间的长短,而是取决于剩余劳动的生产率和进行这种剩余劳动的生产条件的优劣程度。”(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七卷,第928页。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之所以主张缩短工作日,不是因为劳动本身令人憎恶,而是因为异化条件下的劳动令人憎恶,或是因为非异化条件下的劳动时间本来无需如此漫长。他说:“随着雇主和工人之间的社会对立的消灭等等,劳动时间本身……将作为真正的社会劳动……作为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的基础,而取得一种完全不同的更为自由的性质,这种同时作为拥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的人的劳动时间,必将比役畜的劳动时间具有高得多的质量。”(2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30-231页。这意味着,真正的非异化的劳动将在缩短工作日的前提下,不仅保留自身的存在合理性,而且更能展现出实现自由的属性。

结语

劳动的可欲性之所以在马克思主义内部形成一个具有争议性的问题,一方面在于,劳动概念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它是研究其他问题的重要枢纽和中介——无论是探讨马克思的异化问题、自由与必然的相容性问题,或是人的自由全面发展问题,都离不开对劳动概念的理解;另一方面则在于,劳动在马克思文本中呈现出的多面性和复杂性。仅就如今关注的劳动能否作为实现自由的载体这一话题而言,马克思在早期文本和后来更为成熟时期的文本中就持有不同的观点。不仅如此,即使只是观察马克思成熟时期的文本,如《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资本论》以及《哥达纲领批判》等,学者们也发现,马克思对于劳动的态度也是摇摆不定的,从而造成关于这个问题的不同解读,进而引发争议。

尽管争议本身具有学术价值,也能帮助我们理解劳动可欲性的复杂性与重要性,但不可忽视的是,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理论上的高低,而在于对未来社会发展重心的实践导引。如果劳动在马克思眼中是可欲的,那么,未来社会就要致力于改变生产基础,改善工作条件,消灭劳动异化,复归劳动的真正本质。相反,如果劳动在马克思那里本身就是不可欲的,那么,为了实现人的自由,未来社会发展的任务就必须是消灭劳动,或者至少要最大限度地压缩人们从事生产性劳动的时间。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即便未来社会确实满足了消灭劳动的条件,但是,在实现未来社会的过程中,消灭劳动并不会构成一条真实的选项。相反,在共产主义完全实现之前,如果人们此时就以消灭劳动、追求闲适为目标,那么就会出现允许甚至鼓励个人从事某些异化劳动以换取闲适时间的吊诡情形(28)威尔·金里卡曾举过一个例子:如果一个人热爱打网球,而且,如果获取相同资源的途径是两小时的异化劳动或四小时的非异化劳动,那么他会宁愿从事异化劳动,而节约出额外两个小时用于打网球。参见[加]威尔·金里卡:《当代政治哲学》,刘莘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第248页。。而这在马克思主义立场看来,显然是不能接受的。况且,通过对马克思文本的考察,我们发现,马克思对待劳动的真实态度并不像科恩认为的那么悲观。有理由相信,居于必然领域的劳动和居于自由领域的其他活动共同构成了实现个人自由的载体。而缩短过长的工作日要求乃至完全消灭劳动的异化,这不仅是实现真正劳动的有效途径,也是实现其他自由活动的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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