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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表”之语、“书生”习性与“儒臣”风格
——张之洞的一个侧面

2022-12-28董丛林

关键词:张之洞全集书生

董丛林

(河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张之洞由“清流”先锋升任晋抚,在到任谢恩折中有语“不敢忘经营八表之略”而备受奚落;而在“庚子议和”中,又被“全权大臣”李鸿章指斥“仍是二十年前在京书生之习”。此看似两个偶然而毫无联系的事件,确能反映张之洞的一个真实侧面,即他的“儒臣”风格。这既有“书生”习性的沿袭,也有“学者型官员”的特征。

一、“八表”之语与“书生”习性

张之洞在京作“清流”先锋之时,他评议时政,指斥贪腐,弹劾佞臣,对内主张整饬纲纪,对外反对列强侵略,鹰击毛挚,声势煊赫,成为朝野瞩目之人。正因为如此,他被擢任晋抚,开始了疆吏生涯。他于光绪七年(1881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上《到山西任谢恩折》时有言:“身为疆吏,固犹是瞻恋九重之心;职限方隅,不敢忘经营八表之略。”(1)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各册同年出版),第83页。这口气确实不小。“八表”向来有指八方之极、系“天下”别称的说法。同时,也可引申作多方面的治理、经营。按张之洞的本来语意,是说尽管其职任辖境有限,却不敢忘却经营八方之极、多方面治理的方略。敢作此说,虽然主要意思是抒发忠于朝廷、放手尽职的志向和抱负,但还是不免流露出作为“清流”纵言高论的本来面目。因为此言而被取笑的事,张之洞自己当是很快就知道了,在发那道有“经营八表”之说的奏折大约四个月后,他在致张佩纶的信中,便多少带点“调侃”的言词:“强起丹老,营里也;为合肥申勿避之义,营表也;策越南,营表也;荐贤,表里兼营也。此足以塞‘经营八表’之言矣。”(2)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10142页。所说诸事,是指自己任晋抚后,强使阎敬铭(字丹初)出山;让李鸿章不拘守制(因其母亲去世)的惯例而出理军务;在中法战争前夕为所谓“越事”筹策;以及上奏“胪举贤才”五十九人。意思是如此营里、营表、里表兼营,足可为他人所取笑的折中“经营八表”之言塞责。由此可以体察,张之洞的所谓“经营八表”,绝不是“探花”出身的他不辨词义而误用,这是他在确知其义基础上的有意使用,只是在遵循常规之人看来大有不妥罢了。

尽管这时的朝廷不再像以前那样搞“文字狱”,并且也能相信和理解张之洞绝无异心他意,因而没有责斥他的不是,不过多年后这仍成为有些官员的趣谈,甚至成为舆论的笑柄。譬如,光绪十三年(1887年)郭嵩焘致李鸿章信中,就有“因笑张香涛尚书任晋抚,疏陈身在一隅,而怀经营八表之志”(3)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第13册),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444页。之言,显然,这即是指张之洞有“经营八表”字眼的奏章,取其大意将其具体字句略作变通说来。而称张之洞为“尚书”,是因为总督例有兵部尚书之衔。总之,张之洞在说那话多年之后,还有人不时记起讽刺。还有说,张之洞督两广时,张佩纶在马江致败被遣,“京师南派朝官,为联语以讥之云:‘八表经营,也不过山右禁烟,粤东开赌;三边会办,且请看侯官降级,丰润充军。’”(4)刘禺生:《世载堂杂忆》,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54-55页。据其意思,下联中所谓“三边会办”,指“三大军务会办”吴大澂(会办北洋军务)、陈宝琛、张佩纶(都是张之洞好友),除吴大澂没事外,其余两人分别遭到降级和充军的处理;至于上联是专说张之洞的,“山右禁烟”指山西禁烟,“粤东开赌”是他在广东因“军费无着,乃大开睹禁,谓为充饷”,讥讽这就是他所说的“八表经营”。以至于连张之洞的堂兄张之万,也对张之洞此语极尽笑话:“尝佩时计(按:此指怀表)两枚,一大一小。同僚曰:‘得一足矣,奚以二为?’文达(按:张之万谥号)曰:‘吾仅两表耳,舍弟且八表。’舍弟,为文襄公之洞也,于文达为昆弟行。文襄久持疆符,声绩昭著,光绪甲申中法之役,文襄由晋抚移督两粤,到任谢恩折,有‘身系一隅,敢忘八表经营’等语,故文达节取‘八表’二字以为言也。”(5)徐珂编撰:《清稗类钞》(第4册),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813页。应该指出,此说中有一明显错误,即把张之洞初抚晋时有言“八表”的奏折,说成他“移督两粤”之后所奏(且语句亦稍有异),这可能是由张之万入值军机的年份(他是因“甲申易枢”而入军机)而牵系致误。当然,这是据之稗史资料。不过,以这则轶事来说明对张之洞“八表”之言的讽刺、笑话,还是有其参考价值的。

下面说张之洞的另一件事。这是在“庚子议和”当中,张之洞作为“会商办理大臣”,尽管对大局也无法回转,但还是在一些具体问题上相争不息。而李鸿章,作为在北京与外国直接接触的“全权大臣”,是巴不得尽快谈妥、签订条约的,所以它在“议和”中是尽量俯就,屈从妥协。这样,张、李就在一些问题上产生矛盾。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十一月间,在李鸿章与西安军机处就外国提出的“议和大纲”十二条酌商意见的时候,张之洞就不断参议。他在十一月初九日在《致西安行在军机处》的电报中就言:“此次第七、第八、第九款大沽撤炮台,使馆驻护兵,津沽设兵卡三条,其势不能不允。然合计十一国京城护馆之兵至少必有千余;津沽沿路之兵至少必有五六千;海口兵舰约十余艘,兵数亦在三千以外,是洋兵水陆合计必有万人,不言何时始撤,恐是长局。”最后,他又主张“暂缓回銮”,其云:“如一时未有善策而彼(按:指外国)又嫌陕省陆路太远,于使馆不便,似可于各国婉商,另择彼此两便地方,或长江上游一带止能停小兵轮之处(按:另处他则具体指‘荆州一带’),于江岸向内数十里或百里,以作暂时行都,俾行都使馆俱或安稳,俟京、津驻兵议有妥章,再行回京,亦万不得已权宜之策。”(6)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3册),第2182-2183页。至于所指“荆州一带”在《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8475页。张之洞的致电并要求军机处代奏,而其电当然要转达李鸿章使知。

在李鸿章得知张之洞之电而致西安军机处并请代奏的电报中,对其见解表示了强烈不满,说道:“细加查核,所言尚未尽实。如使馆留兵,英、俄、法、德、美、日本每馆留兵约百名以内,义、奥皆水兵,更不能多留,比、日(指西班牙,旧译‘日斯巴尼亚’)、荷本无兵无论矣,合之不过数百。津沽沿路之兵,已于说贴内签询某国多少,共计若干,分扎几处,应先行商明,并由各国详订约束章程,中国仍力任保护。”而“张电谓至少必有五六千,殊属臆断”。至于说“另择彼此两便地方,或在长江上游能行小兵轮处,以便暂时行都、使馆,尤属谬论偏见。銮舆固不能随便游幸,各使尤不能听我调度”。他最后满怀愤懑地说:“不料张督在外多年,稍有阅历,仍是二十年前在京书生之习,盖局外论事易也。”(7)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义和团档案史料》下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64-865页。这里,李鸿章主要是指出了张之洞所说外国驻兵人数的不实,以及他“行都、使馆”的设想“尤属谬论偏见”,最后指责他“书生之习”不改。平心而论,张之洞在远离京城的地方据闻论断,实难免有不准确的地方,他所生发的设想,也有不切实际之处。但是,李鸿章此时为了议和的顺利而减少梗阻,真是谁的争议意见也听不得。对张之洞的争议之见,不顾场合也不分情况地一味斥责。

张之洞闻听自然也不冷静,在当月二十二日致刘坤一、袁世凯、盛宣怀的电报中,言辞激愤地说:“合肥谓鄙人为书生习气,诚然。但书生习气似较胜中堂习气耳。鄙人函致英、德领事托转电两使,与电奏及转全权诸公之电,一字不改。前数日两领事来见,照录两使复电,词甚和平,皆言大纲速允以后,鄙人所拟各条,极愿详加酌议等语,毫无愠意。德使并有道谢之语。不谓外人易说话,而中国人反难说话也。合肥电‘不与刘、张相商一语’,感甚。”(8)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8488页。看张之洞此番电文,一上来就直接为李鸿章说自己的“书生习气”(李原文是说他“书生之习”)辨难,承认自己的书生习气,但说这“似较胜中堂习气耳”。接下来又举与外国人交往的事例来证明“易说话”。此确是误见,外国领事、公使对张之洞只不过表面客气,实际到真事上还是坚决按其定见。而接此电后,有说刘坤一、袁世凯、盛宣怀“三处此皆复电劝解”,而起码从刘坤一的相劝来看,是能跳出小圈,出于公忠,谆谆大度,可嘉可取的。他说:“数月来,苦心孤诣,以冀补救万一,所谓知不可为,无不下药理,全权谓然与否,故不敢计也。公忠如香帅(按:指张之洞),并世能有几人?时局艰危至此,两宫忧劳至此,何忍以细故介怀。惟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臣子义故应耳,矧香帅廓然大度乎!”(9)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主编:《刘坤一遗集》(第6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601页。另可参阅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8488-8489页,标点有异。然而,张之洞想必是气愤一时,难以立消,不过也再未见其在文牍中言及,这件事就这样一时过去。

不过,在张之洞去世多年之后,此事又为其“门生”许同莘在文牍中提起。这是在《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1册,夹于手写体《电稿目录》之中,上一件为《电报代日韵目表》(字体正楷),下一件即该件,字体行草,且与手书体电稿目录笔迹相似。而此电稿目录最后,有云“张文襄公集电稿完。戊午(按:指民国七年,1918年)六月二十七日夜漏二刻写讫。同莘记”(10)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1册,大象出版社,2014年版(各册同年出版),第412页。。“同莘”即许同莘,他是张之洞集子的最早操编者之一。该件文稿记曰:“李文忠谓公(按:指张之洞)做官数十年仍是书生习气,此语盖为庚子议约时公有请从缓回銮而发。公电刘、袁、盛(按:指刘坤一、袁世凯、盛宣怀)云:‘合肥谓鄙人书生习气,诚然,但书生习气较胜于中堂习气耳。’电文百四十言,词意愤激。三处此皆复电劝解,而刘忠诚(按:刘坤一谥‘忠诚’)尤恳切,有云知不可为无不下药理,时局艰危至此,两宫忧劳至此,何忍以细故介怀?云中堂习气由来已久,无论其习气如何,而今文忠电稿不载此文,然犹有事多隔膜,不能不驳之语。”(11)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1册,第349-350页。显然,许同莘是看到了李鸿章和张之洞原电稿的。既然张之洞的“电稿目录”是由他手写,而那则笔迹相似的笔记,当也是由他而作并书写,或是因在编此目录中有感而发,写下随夹于其中。因该件没有署名,故今编者定为“佚名”,笔者认为实即为许同莘所作,这可以说是其留下的关于张之洞“书生习气”的文牍性资料,意在平和其说,为之弭缝。

这两件事相隔多年,貌似联系不大,但实际两相密切连体。李鸿章说张之洞“仍是二十年前在京书生之习”,岂不就把这时他的“书生之习”,和二十年前“清流”时期的“放言高论”联系在一起?

二、疆吏生涯中“儒臣”风格

在张之洞任疆吏的漫长岁月里,其“清流”面貌自要大变,但“书生习气”则有很大程度的保留,或说张之洞“学术渊深,风规宏远,夙为中外所推重”,他“历官各省,无不以崇尚儒术修明文教为先图”(12)赵尔巽奏折中述他人言,见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10652页。。在文牍中,张之洞惯于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精当绝妙,恰到好处。譬如说,在山西巡抚任上,他作《延访洋务人才启》,最后有谓:“所冀绝学宏开,时艰共济,神州海外,莫讥衍说之虚荒;杕杜道周,窃比唐风之慕好。大行如砥,敬俟来游。”(13)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4册),第2400页。其句颇为古雅。而像“杕杜道周”,是撮合《诗经》中“有杕之杜,生于道周”句作喻,意思是,有生于道旁的杜梨树(寓入孤独不受重用之意),我这里可要效法唐尧的遗风慕贤而招纳了。这岂不会让闲置的有才之士看了心底会泛起一股暖流?再如在两广总督任上,他为创建广雅书院上折,提及“咨商两省(按:指广东、广西)学臣,如有才志可造之士,亦即咨送”之后,引古代经典中语句云:“窃惟《易象》有云‘君子以居贤德善属’,言贤者汇集则俗自化也。《论语》有云‘君子学以致其道’,言同学讲习则道易成也。”接着又说,“惟望从此疆臣、学臣加意修明,维持不废”。(14)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册),第587页。所引儒经之言承上启下上,自然恰切。再举一例:光绪二十一年他在署两江总督任间,一个奏折中(即《吁请修备储才折》)说到“宜讲求工政”时有言:“《周官·考工记》以‘百工’列六职之一”,“孔子论天下之九经以来,百工为足财用之本”,“可见唐虞三代之圣人,其开物前民,未有不加意于此者”,来比对“后世迂儒俗吏,视为末物贱业,不复深求”。这显然是以论古而言今的手法。在述及“宜多派游历人员”之条则有谓,“汉赵充国之言曰‘百闻不如一见’,明王守仁之言曰‘真知自能力行’”,意在印证“洋务之兴已数十年”,而“文武臣工罕有洞悉中外形势、刻意讲求者,不知与不见之故也”。(15)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2册),第998-999页。对“百闻不如一见”“真知自能力行”这种常说的惯语(尤其是前者),张之洞不但恰当引用,而且还指明其出自谁言,给人知识渊博、取用自如的感觉。

再就是承担清廷委办的相关文事,展露出张之洞的浓厚兴趣和卓越能力。例如,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七月间,这时他已经回任湖广总督,为前署两江总督任间,接准南洋书房公函,“钦奉发下御笔题签内务府抄本《承华事略》”及相关“提要”“凡例”“图说”等,谕令发交“张之洞付苏州书局”刻印,告成后张之洞上“恭进折”,不但将精心选募刻工,刻毕后“恭校刷印,装订成册,计木刻二百部,有以石印精细另印二百部,以备一格”的细致情况交代,而且前边特有张之洞的“臣谨案”的较长文字,对元朝王辉此书的内容、缘起、标目以及这次刊印的厘订情况,作了陈述和交代,这非有学问之人不能做到,仅举其对“著书缘起”之述:“虽为预教而设,然所举诸大端,胥关至德要道,千古帝王治平之要,实不外乎此。”(16)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2册),第1182-1183页。像这种事情,只有交给张之洞这等“儒臣”,才可能办得这样妥帖、地道。

张之洞的“书生习气”,还典型地体现在他为政上的孜孜“理论”探索和追求,尤其是在一些事关朝政的重大问题上,他长于理论上的阐释和发挥。譬如《劝学篇》,写在戊戌变法蓬勃发展之际,特别以“中体西用”为宗旨撰述的政务与学理紧密融合的篇章。虽然不无僚属的助理参与,但无碍于是他的专属作品,因为从宗旨纲要的确定,到篇章细目的斟酌,乃至文字的具体撰写、改定,毫无疑问都是取决于他甚至主要由他亲自操觚的。《劝学篇》成为当时很有影响甚至为光绪皇帝上谕推荐的名篇,以至于到后来都不弭不灭广为流传,就在于它除“时政”性之外,更有文化性、思想性在内,这就更有了流播后世的意义。至于其内容上的“学理”性,总体上是渗透于全篇整体中的(当然,在不同分篇亦有主次),不待再具体列举。这里要说的是,像这种情况,在当时的督抚大员中是不多见的,应该说,这是“儒臣”张之洞的政事见解和文化素质的结晶产品的反映。

下文针对性举出的是“江楚会奏三折”中的用典。这虽说是与刘坤一的合作之品,但文字主要出自张之洞。它作为“新政”折,这里不作专门阐述,只是将其用典内容予以略观。像在《变通政治人才为先遵旨筹议折》中,有“尝闻之《周易》:乾道变化者,行健自强之大用也。又闻之《孟子》:过然后改,困然后作,动心忍性,增益所不能者,生于忧患之枢机也”,助以陈说上年(按:指光绪二十六年)变乱忧患之巨,刺激臣民之深;说“考《周官》司徒之职,《小戴礼》、《学记》之文,大率皆以德行道义兼教并学,学成而后用之。此外见于经传者,乡国之学皆兼六艺,大夫之职必备九能,书、礼、干戈,司成并教,寄象鞮译,王制分官,海外图经,伯益所传,润色专对,《论语》所重”,接着从“三代之制”,说到汉、唐,又举“隋志经籍多收方言,明初文科亦兼骑射”,直到清朝朝康熙年间,东西兼用,乾隆之时国内民族多文共用,“文武兼习”。总之,不惜用三百来字的篇幅陈说,“祖宗之制,洵足为万代法程。今泰西各国学校之法,犹有三代遗意”。(17)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2册),第1393-1395页。这又是张之洞所惯用的“西学中源”之说的又一次发挥。在陈述“停罢武科”一条中有言:“或谓古今明将未必尽能知书,不知古之孙、吴、韩、岳、戚继光,今之罗泽南、王錱、彭玉麟等,何一非学古能文之士。”(18)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2册),第1404页。在《遵旨筹议变法谨拟整顿中法十二条折》中的“崇节俭”“恤刑狱”“改选法”“简文法”等条中,都引古典或述古事来陈说。仅举“崇节俭”条中开头之语为例:“昔春秋传记卫文公之兴国也,农工商学诸善政无一不举,而首先书之曰大布之衣,大帛之冠,是知国家当多难之际,创痛之余,欲求振兴,未有不以节俭为先务者。后世若汉、晋、隋、唐、宋之令主,皆以简约著称,遂兴其国。”接着叙“伏读我圣祖仁皇帝庭训格言”中“服茧紬之衣,无兼味之馔”云云,以为明鉴。(19)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2册),第1407-1408页。张之洞念念不忘引据古事:如在“练外国操”条中有谓,“故吴欲伐楚,则学车战。晋欲败狄,则改步卒。汉伐匈奴,则用越骑。晋平孙吴,则造楼船。皆系仿彼之长,补我之短。”(20)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2册),第1432页。如此之类,不一而足。

再到往下的庚辛“议和”中,张之洞作为“会商办理”大臣在湖广总督任上参议。其间他确实不乏带有在某些事情上太过胶着、“认真”,而空争亦于事无补,甚至提出不切实际设想的事情。前述李鸿章责其“书生之气”,而张之洞则以“中堂习气”回讥,即不失典型一幕。但是,张之洞又确实努力与列强抗争,这种勇气正是李鸿章所缺乏的。抛开此例,反映张之洞书生习气的,在私人文献中更不鲜见。譬如《石遗室文集》有记云,张之洞“奏议告教,不假手他人,月脱稿数万言。其要者,往往闭门谢客,终夜不寝,数易稿而后成。书札有发行数百里,追还易数字者”。还说他“权督两江时,一日舆至旱西门,呼材官询其处,命驻舆,与谈谢安西州门故事,辩证良久乃行”。又举另一具体例子说,他“尝因置酒,问坐客,烧酒始于何时,余曰,今烧酒殆元人所谓汗酒。公(按:指张之洞)曰,不然,晋已有之,陶渊明传云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稻,稻以造黄酒,秫以造烧酒也。余曰,若然,则秫稻必齐,月令早言之矣。公急称秫稻必齐者再,且曰,吾奈何忘之”。后又述一事,之洞“尝阅余货币论说,有言金币中参铜者,疑之,急召询。余曰,公创铸中国银币者,银质略刚,造币且须参铜,况金质之柔乎?因言金币重二钱余,约参铜十之一。公称善,其虚心类若此”。(21)转引自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345-346页。按此文亦载于陈步编:《陈石遗集》(上册),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62页,据以核对(个别有异,依原旧),因该文非现行标点未直引。言说的这个人是曾做过张之洞幕僚的陈衍,这岂不亦颇典型!其说到张之洞对“奏议告教”的自行操作。又有记,张之洞“于重要文件,多亲自草,不假手于人”,说据其亲见张之洞的“庚子电稿,涂乙殆遍,往往一字改易数次而后定”。(22)张春霆(继煦):《张文襄公治鄂记》,湖北通志馆,1948年版,第59页。其实,不光发清廷或要员的机要之件,上面引文中对发行书札追还作几个字的修改,这就说明他对文字较真的程度。至于署两江总督时,一次出行专门“驻舆”谈谢安“故事”,“辩证良久乃行”,就更掩不住典型的“书生”味道了。接下来所说与作者(陈衍)或面对众人、或在私下的两次学术讨论,毫无长官盛气凌人之态,而能虚心接受他人之言,尤显学人的气态,故述者不由得称道“其虚心类若此”。

张之洞在“文事”上的成果,更是有目共睹。他有“读经札记”,有“古文”,有“骈体文”,有专论“金石”之篇,还留下为数不少且水平亦高的诗作。这既有他未入仕宦时所作,但大多是他为官之后的作品;所作既有“纯学术”的篇什,更多是为官之时联系政事而作。如其诗作自孩童到临终,一生不辍(个别时段较长无诗),且涉多种体式,颇有风格特点,为专业人士重视,品评研究者至今不衰。

三、“书生”习性的形成与沿袭

张之洞在“清流”时期的特点,到其疆吏时期虽已大变,但仍有沿袭前习不能尽改之处,这自然与其“本性”有关,同时更与他的出身、经历密切联系,这就是其书生习性的形成与沿袭的问题。

少年聪颖而有“神童”之名的张之洞,较早就得中秀才和乡试第一,后虽然会试阴差阳错地有过曲折,但终以出类拔萃者胜出,身中殿试第三的他,虽表现出颇为谦虚的态度,但最终掩不住对此的激奋。特别在他晚年托名“弟子”所作实为主持自撰的《抱冰堂弟子记》中,仍把《殿试对策》作为首条记述,说该“对策不袭故套,指陈时政,直言无隐,为二百年来创格”(23)《抱冰堂弟子记》,见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10612页。,评价甚高。他的这篇《殿试对策》确有值得骄傲的地方,特别是对于他“应时”文章的成型,可以说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而后他不止一次地掌文衡、为学官,在导学为教路上事业生色。掌文衡多取优秀之士,譬如说,他“典浙江乡试,得人最盛,知名者五十余人”(24)《抱冰室弟子记》,见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10613页。,像“尤著者袁昶、许景澄、陶模、孙怡让、谭廷献、沈善登、钱雨奎、王棻等,其后学术、政治、忠义、文章皆有成就,为前后数科所不及”。他到湖北学政任上,更是表明“学政一官,不仅在衡校一日之短长,而在培养平日之根柢;不仅以提倡文学为事,而当以砥砺名节为先”(25)胡钧:《张文襄公(之洞)年谱》(第5辑),台湾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35页。的职责宗旨,认真到下属之地按试、视学,进行学务考察,并酌定引导措施。又编刊学生文集,设立经心书院,精心经意地为学事工作。在四川为考官并做了三年的学政,得杨锐等高材生,对教学、教务上也极为热心和投入,写下《輶轩语》和《书目答问》,可谓一是学务指导纲领,一为专门的业务著述,对学生应读书目的分类解答,两相配合,交互为用,尤其是后一著述,更体现了主撰者的“书生”功力。

不过,《书目答问》早就被怀疑是否由张之洞主撰。在张之洞生前,就有人记此书“出于缪大夫小山先生荃孙之手,实非南皮(按:指张之洞)己书”(26)湖南图书馆编:《湖南近现代藏书家题跋选》(1),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204页。。张之洞离世之后,缪荃孙先生自己在民国初年成稿的缪氏自订年谱(《艺风堂自订年谱》,记事至宣统三年,而缪氏卒于民国八年即1919年)中,光绪元年条下则记:“八月执贽张孝达(按:即张之洞)先生门下受业,命撰《书目答问》四卷。”(27)缪荃孙:《艺风老人自订年谱》(与《黄陶楼先生年谱》合刊)(第51辑),台湾文海出版社,1970年版,第23页。照此,其角色就成了该书的受命代撰者,与他本人于光绪三十四年(时张之洞在世)所撰文字中说的“同治甲戌,南皮师相督四川学……有书目答问之编。荃孙时馆吴勤惠公(按:指吴棠)督署,随同助理”(28)陈垣:《艺风年谱与书目答问》,《图书季刊》第3卷(1936年)第1、2期合刊,第20页。有异。而对《书目答问》的缪氏所作持怀疑、否定态度并作专文辨析者,所见最早而典型的篇什,当是陈垣1936年写作并发表的《艺风年谱与书目答问》,此文写作即与见到问世的艺风年谱有直接关系。文中依据诸多材料对缪氏“代撰”之说予以辨析质疑,特别引录所得光绪二年(1876年)张之洞致王懿荣的一封手札,并说明该札“为《张文襄公全集》书札门所未载”(按:后出《张之洞全集》中收录),其录出也是为证明缪氏所说之误。总之,他是持“代撰”系其误说的。其后胡均编的张之洞年谱中引录该札,不但认同陈文观点,而且更进一步说:“缪仅为助理并非代撰明矣,沪上近翻印《书目答问》,或直注缪荃孙撰,可证其误。”(29)胡钧:《张文襄公(之洞)年谱》,第46页。这是继陈垣之后更明确否定《书目答问》为缪氏代撰者。尽管今人还持有不同说法,而笔者认定,《书目答问》虽不应否认缪荃孙曾受张之洞委托助理编撰此书,甚至是写了一定部分的初稿,但张之洞作为主持,对全书立意和框架设计自会有明确交代,具体布置,并且会审定、修改全稿,并且也不排除会自行撰写相当部分。不论从“职务作品”还是一般惯例来说,像这种情况由张之洞冠名此书自然“合理合法”,他享有“著作权”可以认定。至于《輶轩语》,虽近年也有“张氏以五百金购之缪荃孙氏”(30)李福眠:《章太炎批跋张之洞輶轩语》,见《疏林陈叶》,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61-62页。李氏全文载于第59-63页,该文前半篇文字与《輶轩语》事无关。之说,系引自新发现的“章太炎跋”,但未见对其真伪进行鉴定,以及如何贴于该书(该书刊印较早),诸多疑问,不能破解。即使为真,那也是章太炎在与张之洞出现矛盾之后依据的传闻之说,不能坐实。总之,《輶轩语》是张之洞主撰更无疑问。

而此后便是张之洞入京典型的“清流”时段,此期他的“书生习气”在政论上得到更明显的张扬。一般而言,“清流”官员在学术道德上享较高声誉,是士大夫中负有时望者,他们指斥时政弊端,揭露丑恶人事,批判不良社会风气,显示自己不与污浊政治现象同流。这时张之洞身上的“书生习气”,在其放言高论中得到典型显示,得到清廷的欣赏和关注,遂提拔为疆吏,走上出主一方大政的道路。

张之洞不但当时仍有股“清流”纵言高论的劲儿,而且,从其一生来说,“书生习性”也一直存在,或者是说其书生“本色”未能褪掉。这既与他“探花”出身的“功名”和屡掌文衡、为学官的职业基础有关,又源于他对“书生”本色情不自禁的骄傲和守护。熟悉他的幕僚辜鸿铭,曾说“好大言原是书生本色”(31)《辜鸿铭文集》(上册),黄兴涛等译,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417页。,当然具体是论及“清流”因张佩纶而说,并非指张之洞,但“两张”曾为“清流”密友,自有同一群体特征,只是张佩纶在张之洞出任两广总督之后,以“书生遣戎”被慈禧太后打发去福建做“会办海疆事务”。而军事实践并非其长项,且在不久的马尾海战中失职,最后被清廷遣戍,返还后做了李鸿章的女婿,基本结束了他的政治生涯。不过他们同做“清流”时,尽管在有的问题上与他不无出入,但在大旨上一致,可谓志同道合的亲密战友,及至张之洞出任晋抚,他们还曾不断地致信交流。张之洞出任两广总督后,直到马尾之战时还曾致信张佩纶了解情况,显示关心。总之,此时两人的关系还是可以的。

其实,做过多年张之洞幕僚的辜鸿铭还对张之洞与曾国藩相比,作过一番更为具体的论述:“张文襄儒臣也,曾文正大臣也,非儒臣也。三公论道,此儒臣事也;计天下之安危,论行政之得失,此大臣事也。国无大臣则无政,国无儒臣则无教。政之有无,关国家之兴亡,教之有无,关人类之存灭,且无教之政终必致于无政也”。(32)《辜鸿铭文集》(上册),黄兴涛等译,第418页。此评今天看来,固然有把“儒臣”和“大臣”绝对化地割裂来看的偏颇,且在“儒臣”与的“大臣”的分属上按严格意义也未必妥适,应该是,高级别的“儒臣”自也在“大臣”之列,只是它更显“儒臣”特色而已。不过,辜鸿铭并非严格学术意义的论述,只是在特定意义上强调张氏与曾氏的区别,照他的看法,张之洞是侧重于“教”的“儒臣”,曾国藩则是侧重于“政”的大臣,“政”关乎“国家之兴亡”,而“教”更关乎“人类之存灭”。不言自明,他的意思张之洞的重要性自然更高于曾国藩了。也许,辜鸿铭是觉得这样将张之洞与通常也被人视为“重教”的曾国藩比较,更能突出张氏,但事实上曾国藩的“重教”与张之洞比起来毫不逊色,起码他们二人都是即“理政”又“重教”清朝重臣。要是拿张之洞与李鸿章之类的大员相比,说他在“重教”方面更为突出,自能更服人口。

李鸿章虽也是进士出身,并做过翰林院编修,但为时不久,就被派随同工部左侍郎吕贤基回籍办团练,吕不久身死,李鸿章虽坚持下来,但无大名堂,还落了“翰林变作绿林之讥”。(33)刘体智:《异辞录》,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0页。他另觅他途,投身自己的老师、湘军统帅曾国藩幕府,虽然不无矛盾,特别是湘、淮间也互有排斥,但毕竟曾国藩作为老师,还是对李鸿章颇为看重,乘同治元年(1862年)应援上海之机,组织李鸿章率其淮军(最初曾氏还以“赠嫁之资”数营给李)赴援,并使之很快署理江苏巡抚,旋即实授,这样淮系较快地实现“军政结合”。不过,从李鸿章投身军事起,只更注重“公务”活动,便基本上与“学术”一刀两断,不像张之洞这样出任疆吏后照样钟爱学术。李鸿章去世后,关于他的上谕中,都是对他“匡济时艰,辑和中外,老成谋国,具有深衷”(34)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28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55页。之类的赞誉。这当然也不无过头,但为其主职所在也是显而易见,基本没有对他在学术文章方面的夸奖。而张之洞晚年在回顾性文字中曾由衷表示:“吾生性疏旷,雅不称为外吏,自愿常为京朝官,读书著述以终其身。”(35)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10632页。尽管他这只是奢望,不可能做到,但所说起码是其晚年的一种真实心境。故在其《遗折》中,犹不忘其殿试对策被两皇后“拔置上第,遇合之隆,虽宋宣仁太后之于宋臣苏轼无以远过”(36)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3册),第1824页。的特陈(或说借以欲求“文忠”之谥)。而皇家的“祭文”“碑文”类文献中,也嘉其“儒风斯起”“《劝学》成书”;“文章独出乎词林”,“屡司冰鉴,抡才而语著《輶轩》。洊历清班,晋秩而望崇舘阁”;“马、班修史之文,宏通驰誉。骈罗楚宝,濯江汉而柄灵;荟萃蜀才,历岷峨而擢秀”;“绩学宏深,早掇巍科,旋登上第。乘轺奉使,敷雅化于荆襄;持尺量才,振文风于巴蜀”等等(37)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10649-10651页。,不一而足。

当然,我们绝不是说当时为官若一意坚定地忠于职守就不好,而保留下一定的书生习气就要好。这要看其具体情况。对张之洞的“书生习气”,有学者说它“确实伴随之洞的一生”,并结合李鸿章对张之洞的讥讽进而有谓:“‘书生习气’,内涵丰富。清高、梗直、儒雅、迂腐、空疏……,都可视为其表现。当然,李鸿章以‘书生习气’讽之洞,主要是取其不切实际,好作大言、空言的贬意立论。而‘好大言原是书生本色’,之洞也确有这种品格,他曾自命‘虎豹当关卧,不能遏我言。’《清史稿·列传》称之洞‘以文儒致清要,遇事敢为大言’。这番评论应作两方面理解。一是说之洞性情耿介,敢于直抒己意,不事曲意阿谀;二是说其言意旨虽宏,然亦间有迂阔之弊。”(38)冯天瑜、何晓明:《张之洞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37-238页。的确如此。张之洞的书生习性是改不掉的一种常规,而这种习性对他来说是把双刃剑。综合看来,他还是有着“书生”的认真,不像滑头官员那样见风使舵;有着“书生”的严谨,不像混事官员那样应付;有着“书生”的耿直,不像腐败官员那样贪婪,如此等等。至于他对“中堂习气”虽只有“概念”之说而无具体解释,但从他的不屑和愤懑的情况看,当是包含了太多一般官员所“攀”不上的重弊的。而他自己最后虽也做到了那个职位,对所谓“中堂习气”想必是做了尽力杜绝吧?张之洞一直都未放弃对文事、学事的钟爱,可以说这是一个典型的“学者型官员”所必具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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