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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申府与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

2022-12-28杜运辉

关键词:哲学马克思主义

杜运辉

(北京语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3)

完整把握“实践”“实际”的涵义,是推进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重要前提。“实践”是以自然界为基础的“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所制约的“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1页。,精神生活是实践活动的重要领域,“观念形态的文化”是具体实际的重要内容。把马克思主义理念与中华民族的精神生活、传统文化相结合,是张申府、张岱年、侯外庐、冯契等“学院派”思想家研究之所长。张申府毕生致力于马克思主义原著的译介和阐释,他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西方现代文化有益成果相结合,提出了富有前瞻性的中国新哲学构想。但时至今日,仍有某些学者简单、轻率、粗暴地否定张申府作为中国共产党早期组织重要创始人和“中国共产党的老朋友”的积极贡献。正如方克立先生所说:“从大的学派归属来说,二张思想属于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学派。”(2)方克立:《开创二张研究新局面》,《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因此,明确张申府在中国现当代思想史上应有之地位,总结其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探索历程和利钝得失,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一、张申府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多元译介

与诸多早期的中国马克思主义者一样,张申府最初受李大钊影响而接受马克思主义,但他以精湛的外文造诣广泛译介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作和苏联、欧美及日本的马克思主义文献,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提供了多样化的思想资源,其茕茕大者有如下数端:

(一)张申府1920年协助李季翻译了对毛泽东建立马克思主义信仰有重要影响的柯卡普(Thomas Kirkup)的《社会主义史》(AHistoryofSocialism)(3)埃德加·斯诺:《红星照耀中国》,董乐山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21页。,李季说“张申府先生改正各专名词的译音”(4)李季:《社会主义史》,上海新青年社,1920年版,第2页。,张申府则后悔未暇尽改译名,“例如傅里叶(Fourier),我总记得没有改”(5)张申府:《张申府文集》(第3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37页。;1922年,担任中共旅欧支部领导人的张申府介绍《国家与革命》法译本,认为“法译名《共产主义之孩子病》(LaMaladlieInfantileduCommunisme),英译名《左派共产主义——一个孩子病》(Left-WingCommunism:AnInfantileDisorder),在战略上很重要”(6)张崧年:《巴黎通信》,《新青年》1922年第9卷第6号。,这大概是国内最早介绍列宁1920年4、5月间撰写的《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的了;1924年《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章《费尔巴哈》以俄文发表,张申府次年即引用“非人之意识定其生活,乃人之社会的生活定其意识”(7)申府:《十四、生计》,《京报副刊》1925年第256号。来解释中国知识阶级“太自是”“虚浮盲从”“不耐烦”之成因;大革命失败后,他在1927年11月提出“在使社会学成一种科学上的尝试上,马克思的功劳,却是不可以忘的;唯物史观的价值是什么人也不能埋没的”(8)悚凝:《论翻译》,《北新》(半月刊)1927年第2卷第1号。。张申府1928年介绍《唯物论与经验批评论》;1929年据Austin Lewis英译本并参照马恩原文、河上肇日译本翻译“非常精湛有物”的《佛耶巴赫论纲》(《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1932年又据J.Middleton Murry新译本再译;同年9月据俄、德文本及三种日译本翻译列宁的《辩证法的些要素》;1933年3月,张申府在《大公报·世界思潮》刊发“马克思主义专号”,与陈望道等在上海举行的马克思逝世50周年纪念活动形成南北呼应;同年12月他又为纪念列宁逝世10周年翻译《战斗唯物论的意义》,认为“列宁与其遗业塙是现代人应当研究的题目”(9)《列宁》,《大公报》1933年12月28日第8版《世界思潮》第62期。;此外,他还推介阿都拉茨基(V. Adoratsky)《辩证法的唯物论》(DialecticalMaterialism:TheTheoreticalFoundationofMarxism-Leninism)等大批苏联著作与广岛定吉、直井武夫翻译的西洛可夫等人所著《辩证法的唯物论教程》第一版和大野勤、稻业明男翻译的第二版、白谷忠三和西雅雄翻译的Kurt Sauerland《辩证法的唯物论》(DerDialektischeMaterialismus,1932)等日译本,认为日本新译书“最可注意者尤在《列宁哲学注》(中译应作《哲学札记》)……读过黑格儿著作的人固应读它,正在读黑格儿的人,尤是所宜必读”(10)《出版界》,《大公报》1932年10月1日第8版《世界思潮》第5期。,揭示了列宁后期哲学与黑格尔哲学的内在关联;他高度评价李达、雷仲坚《辩证法唯物论教程》中译本,同时指出一些日译本已极草率,而中国学者转译时不仅草率、译文不佳且“对于他所译的东西又常常并未深加研究”(11)申府:《〈辩证法的唯物论〉》,《清华周刊》1934年第42卷第1期。,这不仅解人难索,面且“一方既有人任意滥言,一方便招出了许多与理不合、与事无据的毁谤”(12)《编者附记》,《大公报》1933年4月27日第11版《世界思潮》第35期。,是引起诸多误解乃至思想论争的重要原因,同时这也是张申府重视经典原著翻译并试图以逻辑解析法厘定“新唯物论”的重要动机。

(二)张申府的欧美马克思主义译介开中国学界之新风。他极为熟悉欧美哲学界动态,1926年即提到卢卡奇(György Lukács),1932年注意到“近年常介绍德国哲学及马克思哲学的Dr.Sidney Hook(悉尼·胡克)”(13)张申府:《新哲学书》,《清华周刊》1932年第37卷第12期。,1933年指出英国思想界出现“新的唯物的趋势”,黑克尔(Julius F.Hecker)的《莫斯科对话》(MoscowDialogues:DiscussionsonRedPhilosophy,1933)是第一本“系统地叙说辩证法的唯物论”的专著,剑桥派哲学派《解析》(Analysis)“为辩证唯物论张目”,浩格本(L.T.Hogben)ContemporaryPhilosophyinSovietRussia(1931)、莱维(H.Levy)《科学的宇宙》TheUniverseofScience(1932)、胡克(Sidney Hook)《为的了解卡尔·马克思》TowardstheUnderstandingofKarlMarx(英版1933)、罗巴森(Archibald Robertson)《休假中的哲学家对话》PhilosophersonHoliday:A Dialogue(1933)、麦莫雷(John Macmurray)《共产主义之哲学》ThePhilosophyofCommunism(1933)等都是此新潮流的重要标志。(14)《知识罪》,《大公报》1933年9月7日第11版《世界思潮》第54期。他精辟地指出辩证唯物论与逻辑解析法相结合虽受苏联影响,但实以解析派哲学为主动,“新近英国所以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发生广大的兴趣,就因它对于这种解析的帮助”(15)张申府:《〈现代季刊〉及〈科学与社会〉》,《战时文化》1938年第1卷第5、6期合刊。。1936年“辩物论”(Dialmat)影响更为显著,不仅海登(J.B.S.Haldane)、柏奈尔(J.D.Bernal)、卜莱开德(P.M.S.Blackett)、拉勃郎诺(P.Labernne)等少壮科学家皆倾向于此,而且“尤在一般哲学里辩物论已得到了地位”,如约德(C.E.M.Joad)GuidetoPhilosophy首创“辩物哲学”专章,耶克森(T.A.Jackson)Dialectics“实为英文的讲述辩物论的最详尽而且也极正统的书”。(16)张申府:《现代哲学的主潮:一九三六年哲学界的一个结算》,《中山文化教育馆季刊》1937年第4卷第3期。张申府由此提出代表社会主义文明的辩证唯物论和代表欧美现代文明的逻辑解析是世界哲学两大主潮,两势会合将对人类思想、世界状态发生重大影响。

(三)张申府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译介表现出巨大的政治勇气和极高的专业水准。他在1932年9月—1934年12月主编的《大公报·世界思潮》“受到南京国民党严厉谴责,诋为一意宣传马克思主义、危害国民政府”(17)张申府:《张申府文集》(第3卷),第554页。而被迫停刊。1935年,张申府在中国哲学会第一届年会上宣读的《我所认识的辩证唯物论》独树一帜,“扼与张氏极端反对之主见”(18)《哲学会第二日》,《益世报》1935年4月15日第2版。的贺麟与他辩论“辩证法”和“直觉法”之异同。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张申府在1927年后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引入大陆大学、中国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高等学府,成为“清华学派”最早研究、宣传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学者。他在课堂中“结合教学内容和当时国内外的现实,对学生进行的生动教学……提高到辩证唯物论去分析”,这些“题外闲谈”被学生们誉为“修养的真心得”。(19)孙敦恒:《张申府教授在清华》,见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所忆·张申府回忆录》,中国文史出版社,2012年版,第235页。张申府对张岱年、钱锺书、于光远、赵俪生、蒋南翔、孙敦恒、黄华、姚克广(姚依林)、李赋宁等产生深远影响,为中国现代教育做出重要贡献;同时,这也是“哲学系的教授张申府在教室里宣讲‘马克思主义’,为他们做宣传工作。张奚若对他大为不满”(20)萧公权:《问学谏往录》,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101页。,此即张申府因组织“一二·九”运动被捕入狱、1936年7月出狱不久即被清华大学开除的根本原因。

二、张申府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造性阐释

通过对马克思主义的多元译介和比较研究,张申府创造性地探讨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诸多问题。

(一)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直接样本是列宁主义,准确理解马克思主义与列宁主义的关系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重要前提,如毛泽东重视列宁“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和苏联革命的具体实践互相结合又从而发展马克思主义”(21)《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03页。,倡导将马列主义普遍真理和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张申府1922年就提出“马克思主义不尽实行于俄国,因俄国革命,列宁的主张有为马克思所未见到的。推之,将来中国革命也非所谓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可能完全达到”(22)傅钟:《马克思主义与俄国革命》,见清华大学中共党史教研组编:《赴法勤工俭学运动史料》(第3册),北京出版社,1980年版,第188页。,列宁主义并非马克思主义演绎推理的分析命题,把马列主义运用于中国革命也应有新的理论创造。然而,这引起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旅欧支部尹宽、任卓宣(叶青)等激烈指责,认为马克思已经“归纳”出与“物理学家之发明公式,殆无稍异”的“革命的原理”,俄国、中国等都是此“公式”向“各时各地方实际情形”的演算和运用。张申府的可贵探索虽未得到同情的理解,但与毛泽东后来所说“马克思活着的时候,不能将后来出现的所有的问题都看到,也就不能在那时把所有的这些问题都加以解决。俄国的问题只能由列宁解决,中国的问题只能由中国人解决”(23)《毛泽东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页。高度一致。张申府欣赏曹尔兰(Kurt Sauerland)《辨证法的唯物论》DerDialektischeMaterialismus(1932)第1卷小题《创造的还是独断的马克思主义?》,赞扬柯尔(G.D.H.Cole)“虽是社会主义者,却不是马克思的盲从者。他绝不想把马克思的教义弄成独断教条”(24)《马克思的真意》,《大公报》1934年8月9日第11版《世界思潮》第78期。,肯定欧美马克思主义“并不把马克思主义看作一组等待承受的教条,而欲在马克思主义上考查一种方法,能够充分地应用于种种问题”(25)张申府:《〈现代季刊〉及〈科学与社会〉》,《战时文化》1938年第1卷第5、6期合刊。之特色。受此影响,张岱年也批评了对待“新唯物论”的“墨守的态度”“盲目反对的态度”“修正的态度”,倡导“对于已有之理论应更加阐发,而以前未及讨论之问题,应补充研讨之”的“发挥扩充”。(26)张季同:《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国闻周报》1936年第13卷第20期。毛泽东“创造性的马克思主义”与张氏兄弟“创造的马克思主义”、“发挥扩充”态度都彰显了“马克思的整个世界观不是教义,而是方法”(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91页。的真精神,体现了坚持与发展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态度。张申府具有与毛泽东颇为相近的独立自主意识和主体创造精神,1938年11月25日《解放》刊载的毛泽东《论新阶段》引起张申府强烈共鸣,他在11月29日就提到该文,1939年2月赞誉其“象征出来中国最近思想见解上的一大进步”(28)张申府:《论中国化》,《战时文化》1939年第2卷第2期。。作为著名哲学家、党外民主人士的张申府极其有力地推动了毛泽东思想在国民党统治区的传播,如“张申府先生……首先引述毛泽东先生在《论新阶段》中所说”(29)陈知行:《学术中国化问题》,《时论分析》1939年第10期。、“自毛泽东氏《论新阶段》一书出版以后,……先后有张申甫,潘菽,柳湜,潘梓年诸人,为文论著”(30)徐获权:《学术中国化问题之检讨》,《时论分析》1939年第14期。、“张申府随后发表的文章,多次使用了‘中国化’的概念”(31)张静如:《关于“中国化”》,《党史研究与教学》2006年第5期。。张申府认为其“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的“新启蒙运动”与毛泽东“学习我们的历史遗产,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给以批判的总结”(32)毛泽东:《论新阶段》,《解放》1938年第57期。完全一致,都是扬弃传统、承继“批判解析地重新估价、拨去蒙翳、剥去渣滓”之后的“中国的真传统遗产”(33)张申府:《论中国化》,《战时文化》1939年第2卷第2期。并将之提升到更高阶段,认为这是继承五四、超越五四的方法论创新。

(二)“唯物论”“新唯物论”之“唯”易于引起误解,对“唯”的解析涉及唯物论与辩证法、“唯物”与“理想”等重大问题。首先,张申府肯定熊十力“‘唯’者‘殊特’义,非‘唯独’义”(34)《编零》,《大公报》1932年11月19日第8版《世界思潮》第12期。,张岱年提出“言唯者,表特重之义,示根本之义,而非别无可说之义”(35)张季同:《关于“新唯物论”》,《大公报》1933年4月27日第11版《世界思潮》第35期。,破除对“唯物论”“唯心论”的庸俗化理解。其次,张申府从实践观区分机械唯物论、费尔巴哈直观唯物主义与现代唯物论,提出“马克思一八四五年所写的所谓《佛耶巴赫论纲》,乃以标示‘实践’(Praxis),尤其革命的实践,为其最特出之一义”(36)《客观与唯物》,《大公报》1933年11月16日第11版《世界思潮》第59期。,倡导“把现象就其具体环境与其发展来看的活马克思主义”(37)《列宁》,《大公报》1933年12月28日第8版《世界思潮》第62期。,认为“‘实而活’就是辩证唯物论或唯物辩证法的精蕴”(38)张申府:《实》,《抗到底》1938年1月1日第1期。,这与毛泽东“具体的马克思主义”“活的马克思主义”颇为契合。再次,张申府极为重视“唯物”与“理想”的关系。苏联教科书基本不涉及人生哲学、价值哲学,也很少谈及对现代西方文明的综合创新态度。受此影响,国内一些学者往往站在“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3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99页。的立场解读马克思主义,把“物质”与“精神”、“唯物”与“理想”、“唯物主义”与“理想主义”简单对立,这是现代新儒家批评“新唯物论”的重要原因。张申府指出“现代真正的唯物论”早已扬弃西洋哲学心物二元论,本身就是一种最高尚远大的理想;他批评“最可笑的是一派主张唯物史观的人,乃认人无力量,人的情欲、欲望、思想、理想无力量”(40)张崧年:《文明或文化》,《东方杂志》1926年第23卷第24号。、“误解唯物史观的以为理想没有力量”(41)张崧年:《三、理想》,《飞沫》1929年第1期。,提出“根据纯客观的唯物辩证法而努力于事实的揭开,更进而及于新理想的建设”(42)编者:《本刊的旨趣》,《大公报》1932年9月3日第8版《世界思潮》第1期。,赞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是“仁、智、勇兼备”的现代“仁者”。张申府“合孔子、列宁、罗素而一之”(43)杜运辉编:《燕赵文库·张申府集》(下册),河北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43页。与张岱年“唯物、理想、解析,综合于一”(44)张季同:《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国闻周报》1936年第13卷第20期。的哲学新路,共同纠正了流行的“新唯物论”摒弃“理想”而“理想主义”又排斥“唯物主义”的双重偏弊,倡导在现代唯物论基础上融通以崇高人生理想为代表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以解析法为代表的现代西方文化,实现列宁“无产阶级文化应当是人类在资本主义社会、地主社会和官僚社会压迫下创造出来的全部知识合乎规律的发展”(45)《列宁专题文集·论无产阶级政党》,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1页。的历史使命,这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具有开创性意义。

(三)张申府指出西方不同哲学家的Dialectics同名而异实,“尤其在日本,一律译为‘辩证法’,简直可说是大错特错”,乃至最近乃有人把辩证唯物论“视同二千年前的旧物”(46)悚凝:《论翻译》,《北新》1927年第2卷第1号。,认为“对戡法”或“正负错综,相反相成”的“错综法”能够更准确地体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新实质。张岱年也提出“辩证的唯物论”并非“辩证法”“唯物论”的古典意义,主张把Dialectic译为音义兼顾的“对理”。(47)张季同:《关于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国闻周报》1935年第12卷第10期。但“对戡法”“错综法”“对理法”等译名都未被广泛接受。在准确界说唯物辩证法和形式逻辑的前提下,张氏兄弟正确解决了二者的关系问题。20世纪30年代以来,一些学者照搬苏联的说法,把形式逻辑武断地等同于“形而上学的即反辩证法的哲学思维方法”(4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2页。,导致唯物辩证法与形式逻辑之关系的虚假论争,乃至要以唯物辩证法取消形式逻辑、数理逻辑。张申府从生活实践出发阐明形式逻辑之实质和功能,指出命题是现实生活的反映,逻辑通过命题结构而探求现实生活的关系,运动规律是结构的一种具体形态,“逻辑也可以说是型式之学,或结构之学,甚至陈示可能之学,或展衍可能之学”(49)张申府:《怎样研究形式逻辑》,《中学生》1945年2月号复刊后第84期。。张岱年也提出演绎、归纳、辩证方法是逻辑之三大类型,“各有其畴域而不相犯,相互补足而非相互否定”,“形式逻辑所断定者,乃一切事实之共通的不可逃的形式,而非特殊事物所以异于其他特殊事物者”。(50)杜运辉编:《燕赵文库·张岱年集》(上册),河北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633、636页。因而,逻辑与辩证法不仅相容互补,而且相反相成;逻辑绝不仅仅是“形式”的推理,而是基于生活实践、推动生活实践的有力工具。可惜的是,张氏兄弟的正确见解并未得到同情的理解,却受到罗克汀等人的批评。(51)克汀:《谈谈青年对形式逻辑应有的态度——与张申府先生论〈研究形式逻辑〉问题》,《群众》1945年第14期;吴刚:《张申府的哲学》,《展望》1948年第3卷第6期。

张申府、张岱年既有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造性阐释,也有其不足。张申府指出日本学者梯明秀《物质之哲学的概念》所述“不只是平常物质的概念,社会结构也在其中”(52)深伏:《现代哲学辞典》,《人人周报》1936年第1卷第17期。,但他主要依据《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而提出“现代唯物论的所谓物或物质,乃用的极广义,本不是什么死的或不变的、不可捉摸的所谓本体或本质……乃正等于不依附于人的客观实在”(53)张申府:《唯物论的重要》,《新华日报》1942年8月27日第4版《科学专页》第15期。;张岱年提出社会是“物质”的复杂形态,但认为“新唯物论所谓唯物者,谓自然先于心知也”(54)张季同:《关于“新唯物论”》,《大公报》1933年4月27日第11版《世界思潮》第35期。,他们都主要从一般唯物论来理解“哲学基本问题”和“物质”“存在”,未能明确地从“现实生活过程”(5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5页。、“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5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91页。来界说“社会存在”和唯物史观之“物”,沿袭把唯物史观视为辩证唯物论之推广、应用的流行观点。而与张氏兄弟同被称为“解析法的新唯物论”(57)孙道昇:《现代中国哲学界之解剖》,《国闻周报》1935年第12卷第45期。重要代表的吴恩裕(吴惠人)在1937年前后就提出:“生产方法是唯物史观之所谓‘物’。”(58)吴恩裕:《马克思的政治思想》,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63页。那一时期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大多对政治经济学了解有限,这是“唯物—唯心”模式不断被强化的重要原因,这不仅直接限制了对“新唯物论”之解读,也限制了对中国传统唯物论的完整把握以及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传统哲学的会通。

回顾20世纪20年代以来的诸多思想论争,其中既有阶级、阶层利益的差异和对立,也有翻译、理解、阐释不足而曲解马克思主义所引致的虚假问题,如误解《共产党宣言》“共产主义革命……在自己的发展进程中要同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5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页。等加剧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对立。“对马克思原始思想客观、完整而全面的把握和理解”(60)聂锦芳:《批判与建构——〈德意志意识形态〉文本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页。需要“信达雅”的文本翻译和准确阐释,从这个意义上说,张申府的探索仍值得深入总结和继续推进。

三、张申府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独特建构

张申府创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探索至少有三个方面:把唯物辩证法与逻辑解析法相结合;把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传统辩证唯物论”相会通;创立“大客观”“具体相对论”新哲学。

(一)把唯物辩证法与逻辑解析法相结合既符合世界哲学发展新趋势,又因应中国哲学的特殊需要。张申府认为西方科学、哲学皆以“多”为假定而以“分”为态度,“逻辑是原子的……逻辑末流之弊在支离破碎”,“分析于所不当分析,便是支离,便是破裂;求清楚分明,而得纷纭樊繁、堆杂淆乱”(61)杜运辉编:《燕赵文库·张申府集》(下册),第9、60页。,正需以“活与全”“有机”“过程”为根本假定的唯物辩证法之补益。另一方面,他也认识到,唯物辩证法滥用之弊在笼统模糊,而逻辑解析使唯物辩证法的程式、说法更精审、更周密、更适切。中国传统哲学重“契证”(直觉)、“悬想”而轻“解析”,“没有分别观的面面观,只有笼统,只有含糊,只有直观或直觉”(62)杜运辉编:《燕赵文库·张申府集》(下册),第134页。,这是胡适、金岳霖、冯友兰和张申府、张岱年等中国现代哲学家普遍重视分析方法的重要原因。同时,张申府认为流行的“新唯物论”涵义虽丰而形式则粗,“若干概念皆无明晰之界说。若干原则又未有精察之论证……现在形式之新唯物论所最缺之者实为解析方法”;而且“今之言新唯物者每不肯以新唯物论与现代他派哲学作对照观”,对现代西方哲学缺乏同情的理解和客观的评价,简单、独断地采取“关门主义”态度。(63)张季同:《关于“新唯物论”》,《大公报》1933年4月27日第11版《世界思潮》第35期。而在张氏兄弟看来,唯物辩证法与逻辑解析法不仅“相需以为用”“相资以补正”,而且二者结合正是以辩证唯物论为基础而兼综现代西方文化之所长,是中国现代哲学创新的必经之路。张申府和维也纳学派一样都师承罗素数理逻辑和逻辑解析法,但他反对后者取消哲学、元学(形而上学)等偏颇,而建构由“客观实在”的元学到知识论、人生哲学的“解析的辩证唯物论”,是世界范围内“分析的马克思主义”的较早期的开创者之一。

(二)张申府是辩证唯物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哲学相结合的重要倡导者。首先,张申府最早提出“中国传统辩证唯物论”或“儒学辩证唯物论”观念。他在1933年认为“中国的《易》之哲学实在就是一种具体而微的辩证唯物论,……虽然自也不能以当辩证唯物论之全”(64)《编者附记》,《大公报》1933年4月27日第11版《世界思潮》第35期。,之后他多次提出“辩证唯物本是中国真正传统的见解”(65)张申府:《人间闲话(三)》,《人人周报》1936年第1卷第16期。等论断。毛泽东1939年认为墨子是“古代辩证唯物论大家”,“墨家是唯物辩证论”,而“孔子的体系是观念论”(66)《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56、158、160页。;张申府则认为中国传统辩证唯物论表现于“气”“阴阳”“易”“和”“生”“仁”“中”及中医、文字等广泛领域,尤其“‘仁’,活的辩证的生活,则是中国文明对于人生的最大的贡献”(67)《自责·自奋·自知·自立》,《大公报》1933年4月20日第11版《世界思潮》第34期。,开辟了马克思主义实践论与儒学“活的辩证的生活观”、辩证唯物主义与中国传统哲学比较会通的辽阔视野和崭新方向。既然唯物辩证法“本是中国一个未被阐扬的中心传统”(68)张申府:《抗战建国文化的建立发端》,《战时文化》1938年第1卷第1期。,那么它不但不可怕、不应被禁止,而且宣传它就是“发扬故物”。其次,张申府、张岱年最早提出中国传统哲学“谐和”“和谐”理念与现代唯物辩证法的融通创新。毛泽东和张申府、张岱年都以“相反相成”诠释唯物辩证法,毛泽东把统一性规定为矛盾双方在一定条件下互为条件、互相转化,认为“对抗只是矛盾斗争的一种形式,而不是它的一切形式,不能到处套用这个公式”(69)《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36页。;张氏兄弟在互为条件、互相转化之外,创造性地把与“冲突”相对待的“谐和”“和谐”纳入统一性范畴。张申府提出“矛盾的谐和,至善之所止”(70)张崧年:《生之反映》,《流萤》1930年第1期。,在“相反相成”中强调“相成”“平衡”而淡化“相反”“冲突”,认为唯物辩证法的精义是“活”“周”“全”“谐和”,把“谐和”视为解决矛盾的最终途径。张岱年提出“和谐”是“相异或对立者之结聚而相成相济”、是有机体存在和新事物创造之条件,提出“兼赅众异而得其平衡”的“兼和”范畴,主张“经过战斗乃可达到真实的谐和”。(71)杜运辉编:《燕赵文库·张岱年集》(上册),第779、825、435页。张氏兄弟虽未把矛盾的普遍性和特殊性的关系规定为“关于事物矛盾的问题的精髓”(72)《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320页。,但他们在矛盾的普遍性前提下研究中国文化的特殊性,构想了未来和谐社会的新文化。再次,基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切理解,张申府反对陈伯达等人“接受五四时代‘打倒孔家店’的号召,继续对于中国旧传统思想,旧宗教,作全面的有系统的批判”(73)陈伯达:《哲学的国防动员——新哲学者的自己批判和关于新启蒙运动的建议》,《读书生活》1936年第4卷第9期。,而是提出“发其精华,而弃其糟粕”(74)《续所思》,《大公报》1934年2月22日第11版《世界思潮》第66期。、“‘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75)张申府:《什么是新启蒙运动?》,《实报》1937年5月23日第1版。的辩证否定观。他还进一步提出:“孔子及其仁是封建社会的产物,有其不可逃的时代限制。但逻辑与几何又何尝不是奴隶社会的产物,科学法以及辩证唯物论也何尝不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76)张申府:《论纪念孔诞》,《大公报》l948年10月15日第4版。区分中国传统文化中时代性、阶级性的“浅层思想”和相对恒久、普遍的“深层义蕴”,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理论前提。张申府从马克思主义立场颠覆了新文化运动以来“打倒”“打碎”传统儒学的极端态度,同时揭露国民党利用儒学为独裁专制辩护之虚伪,批判了把马克思主义与儒学简单对立的错误倾向,这对于系统推进马克思主义与儒学的融通创新具有重大意义。

(三)张申府创立“大客观”和“具体相对论”新哲学,以实践的辩证唯物论融通中国传统哲学与罗素数理逻辑的类型说、爱因斯坦相对论、维也纳学派和剑桥派的解析法、黑格尔“真理是具体的”“绝对是相对之积”等思想资源。他在1932年首次提出“大客观”并不断加以论证,认为“大客观”反对“死的客观主义”“机械般的客观主义”,“既能作如实观,也能作平等观,也能作差别观。大化如如,活而不沾,人也要活而不沾”(77)《续所思》,《大公报》1933年5月4日第11版《世界思潮》第36期。:“主观”与“客观”并非绝然对立而是相反相成,“主观”本就有客观实在的内容,“客观”已含有“主观”的成分;跳出“主客”二元对立,超越特定的“主观”之偏颇、胶执;既看到“事实的现状”,又洞晓“现状的所由然”及“所包孕的可能”,客观地根据事实而实践理想。“大客观”主旨是扬弃主客二分思维方式,转换主体“观”世界的方式而达到“通”“活”的宇宙观,批判当时“捉风捕影、以假作真的非科学的态度”。(78)张申府:《非科学的思想》,《清华周刊》1936年第44卷第8期。此后,张申府继续深化“大客观”思想,1942年后提出“话的对不对,要看对着什么或就着什么说;真理(即对不对),最后的判定者总是具体的”(79)张申府:《具体相对论》,见张申府:《独立与民主》,文献出版社,1945年版,第169页。的“具体相对论”。“意谓”“知识”“真理”都有多种类型,不能以自然科学为唯一真理,不能把哲学实证化、科学化;“意谓”不仅是语言解析本身的问题,生活实践是意谓变迁之源,解决知识、真理、意谓问题必须以实践为最后根据、最后归宿,清楚明白的最后标准是具体事实;凡话都有其所、分、当,得其所、分、当就是“中”;百家不妨“争鸣”,以期相反相成、相得益彰;对于一切可以作旷达观,以期臻于天人合融、物我不隔的境界。“大客观”“具体相对论”从实践的辩证唯物论出发兼综中西知识论和真理观,侧重于实践主体的精神修养,是对《实践论》的有益补充。“大客观”“具体相对论”是“三流合一”文化观之依据,中、西、马都是人类生活实践的特定产物,应通过“解析”“扬弃”“综核”“发展”等环节实现人类思想的辩证否定,创造“过去最好的传统与科学与逻辑与辩证唯物论的一个革命的创造的化合体”(80)张申府:《抗战建国文化的建立发端》,《战时文化》1938年第1卷第1期。的新哲学新文化。“大客观”“具体相对论”还是民主政治的精神条件,“抹杀别人或抹杀自己,或隔离而二之”(81)张申府:《我自己的哲学》,《新华日报》1945年6月23日第4版。都不能实现民主,“话要具体”可涵养相容、相通的理性而减少误会、冲突。

张申府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重要开创者,是最早运用唯物辩证法探讨中国文化问题、提出马克思主义“文化学”设想的第一人。他把“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转化为“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的学术探索(82)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13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00页。,印证了“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才可“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83)陈寅恪:《审查报告三》,见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3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第461页。同时也要看到,张申府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译介、阐释、创新都主要面向精英知识分子而不是普通工农群众,他虽在1923年就在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旅欧支部演讲《中国革命中农民的角色》、1927年6月就极力主张“农工兵的联合”(84)申府:《欢迎第四次劳动代表大会》,《武汉民报》1927年6月19日。,并越来越自觉地从实践的辩证唯物论出发去探讨哲学和文化问题,但他未能真正把握中国经济、政治等具体实际,未能与工农为主的现实实践主体发生实际的结合,这是其学术思想和政治实践的根本局限。张申府天才的思想火花闪耀于短篇断片之中,他“以短文形式写的未成系统的‘零金碎玉’”(85)李存山:《张申府的“大客观”思想——兼论其对张岱年思想的影响》,《哲学研究》2013年第10期。深刻影响、开启了张岱年的哲学之路,但仍需后来者深入体会和系统阐发。

百年来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大致呈现出“总—分—总”的辩证历程。李大钊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具体实际、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开创者,他把马克思主义与工农运动相结合,提出“一方面是个性解放,一方面是大同团结”(86)李大钊:《李大钊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83页。的光辉命题。毛泽东1938年提出既要“把马克思主义应用到中国具体环境的具体斗争中去”,又要承继“从孔夫子到孙中山”的“珍贵的遗产”(87)毛泽东:《论新阶段》,《解放》1938年第57期。,这是“两个结合”重新开启的重要标志。同时,张申府等学者极大地深化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哲学、西方现代哲学的融通研究,谱写了以“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为本质的“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的璀璨篇章,“具体相对论”“三流合一”文化观等智慧成果已经融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理论和实践之中。今天,“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88)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21年7月2日。命题标志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入辩证否定、综合创新的新阶段,我们应该更加客观地、理性地评价张申府等“学院派”哲学家的理论贡献和历史局限,在当代中国人民的具体实践中推进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具体实际、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双向互动互化,在实践的唯物主义基础上辩证综合人类文明成果,建构中华民族根本利益与全人类共同价值相统一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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