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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中的传统文化因子及其评价

2022-12-28池长会

文化学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阿Q传统文化

池长会

中国传统文化是在中华民族历史上逐渐形成的独特思想文化价值体系,是中国人为人处世的指导范式,数千年来对上至国家统治下至个人修身影响深远。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要思想都渗透到中国人对与自我、与他人、与社会、与自然的关系处理中。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如实记录着现代中国人的思想情感,并开启了对传统文化消极腐朽成分的全面反思。

一、自强不息和进退有据: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人与自我”

传统文化中的积极思想可帮助人们形成刚健有为、和谐共生的人生观。《易经》提出君子当“自强不息”和“厚德载物”,从能力和德行两方面对中国人的人生追求提出要求。但是,传统文化把能力提升的重要性置于德行修养之下,为人忠厚比才能卓著更重要。声名,对人和国家而言,就比实力和眼光是否过人更重要。这就导致中国文化逐渐偏离尚强尚真而走向一味崇德求名,以建立人际网络。这固然可以巩固社会的稳定,但同时也消弭了个体的自我意识和独立发展潜能。个体必须从属于集体关系网,是被关系所定义的个体,因而脱离阶级社会的个体自我意识和发展空间并不被承认。

《荀子·儒效》曰:“人主用之,则势在本朝而宜;不用,则退编百姓而悫,必为顺下矣。”[1]这里的“势”与“位”同义,“位”即“人臣之位”,即做官。读书出仕是人生正途,一旦入朝为官,便要协助天子统御百姓;若被贬谪或罢官,则要安心做个平头百姓。儒家“用舍行藏”的主张其实是一套为统治阶级而言的秩序至上论,然而真正能做到“顺下”的人寥寥无几。仕途受挫的士人多遁入黄老佛禅中排遣心理痛苦。

《阿Q正传》通过阿Q模糊的革命意识,影射出社会各阶级共有的虚伪人格。阿Q一生所求不外乎扬眉吐气,然而永无翻身可能的乞丐生活让他把希望寄托于革命,“革命=造反=掌权=为所欲为”的逻辑,在阿Q和地主阶级、“假洋鬼子”们心中同样存在。不依靠广大穷苦人、没有正确理论武装的革命本身就是闹剧,阿Q们最终只是它的牺牲品。革命后,阿Q连一天胜利者的滋味也没尝过,只能在王胡和小尼姑身上发泄愤懑,后来竟稀里糊涂被枪毙。传统文化中的仁爱,并未在士人群体身上体现,面临危及自身地位的“革命”,他们选择“进退有据”地欺压百姓或逃跑保命,根本不关心民生疾苦。

传统文化给个体提供整套生存指导规范时,并没有为人们对它提出质疑保留的余地。人们只能遵照执行,不能破坏违反,甚至缺乏挑战意识。

二、仁者爱人和与人为善: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人与他人”

重“群”轻“己”的逻辑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多次出现,其中一次是清末民初梁启超将小说提升到民众的启蒙工具的地位,“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另一次是五四后期,白话文学在个人大解放道路上还未走出多远,就被反帝爱国的主题湮没,“20年代就是以其大震荡的结尾,连接大搏斗的30年代”[2],第三次是80年代中后期,在短短几年现代性创作潮头过后,面对改革,作家重新踏上现实主义的大地。

表达人文关怀,渴望社会和谐,是文学自诞生之日就有的理想夙愿。由于缺乏对人的主体性的认识,20世纪之前的文学把这种理想寄托于个人以外的力量。在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诗句里,我们只能看到发问的诗人,却看不到解决寒士无屋这一现实问题的力量,那么诗人究竟是在向谁发问?20世纪是无产阶级暴力反抗争权的世纪。无数个体由于对阶级压迫的不满,开始自主自发自觉地去撼动等级秩序,破坏秩序背后的传统文化基础。革命虽有盲从的“羊群效应”,但秩序大厦土崩瓦解后的结局却可以验证某些后革命时代想象的正误。人们逐渐发现,良好社会秩序和社会关系的建立首先并非取决于制度是否优越,而是要以人与人之间基本的平等仁爱为依托。自孔孟以来宣扬的“仁”是强者对弱者的仁慈,并非平等的互爱。强者给予弱者“仁”的前提是弱者服从强者、对强者有利用价值。谢天佑提到韩非《说难》中的七种“身危”、八种“猜疑”和十三种对君主讲假话的方式后,又说君主身边无一敢说真话者,这又分为“当涂之人”和“法术之士”“所不同者,只是一为私利而为,一为‘振世’而为”。虚假而有条件的“仁”在君臣之间的危害,如果说,还有臣对君进假言以“振世”的间接作用可以削弱,那么,君民之间的假仁假义则几乎达到两相不知的程度。《我的帝王生涯》最后,苏童写到“我”劫后余生混入京城幸存者队伍中看到眼前惨状时的心情:“那么为什么死亡的邀请独独遗漏了我?一个罪孽深重十恶不赦的人?一种突如其来的悲伤攫获了我的心,我与那群劫后余生的京城百姓同声啜泣,至此我流下了我庶民生涯中的第一滴眼泪。”君主从不觉得自己虚伪,百姓亦对其权威笃信不疑。

“仁”的施受者之间同样存在强弱等级。《祝福》中的祥林嫂在丈夫去世后,经卫老婆子介绍来到鲁镇鲁四老爷家做女佣,由于勤快很快“转正”,但当婆婆逼她嫁给贺老六后,因丈夫去世孩子被狼叼走,神志大不如前,再回到鲁四老爷家做工时,阖府上下嫌弃她的“晦气”。祭祀祖先的贡品不让她碰,一切杂活别人都劝她“你放着吧”。祥林嫂堕入人世间冰冷的深渊,到最后绝望地只求速死后“魂灵”得以跟儿子团圆。

三、博爱大同和以民为本: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人与社会”

“大同”和“民本”思想在中国文化中属于乌托邦理想主义的概念,始终有一代代有识之士在为之努力。但事实是,它仅是读书人的幻想而已。首先,“大同”的前提是平均主义,但平均不等于公平,更不等于自由。如果一个社会中人人处处都搞平均,损有余以补不足,或根本不允许有人过于富足,那一定是人人自危的灾难。其次,以民为本的“民”自身素质需有标准,如果只是一群想从暴力破坏中谋利的群氓,那么他们只会将社会带进深渊。

田汉在《孙中山之死》中塑造了一个深明大义、头脑清醒的革命家孙中山形象。孙中山在临终前卧于病榻,对前来看望他并希望他说出遗言的同志们心怀忧虑,他说:“(沉静之后)可是……我看你们是很危险的啊!我如果死了,敌人一定要来软化你们。你们如果不被敌人软化,敌人是定要害你们的。你们如果要避开敌人的危害,就一定被他们软化,那么我又还有什么话说呢?(又闭眼)”[3]孙中山能想到自己死后党内同志会因利益不同而出现分化,结党营私,走向革命反面。革命理想的纯洁无私,与革命人的人性自私一面是相抵牾的。

在当代文学作品中,反映乌托邦理念与人性私欲冲突最有分量的当属格非的《江南三部曲》。通过三代知识人对桃源梦境的现实追求,完成一场乌托邦被不断绞杀的悲剧叙述。造成悲剧的主观因素,“没有一个不与实践主体对理想的片面化、简单化理解有关”[4],他们普遍的问题是“对外,他们未能认真研究西方现代思想以及其发生、发展的各种历史要素; 对内,他们未能详细了解致使中国落后的各种历史之因与客观要素”[5]。改变社会是“为万世开太平”的士大夫之自觉的使命,但由于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对中西革命和社会理论的理解偏差,容易造成超越现实实际的失败结局,而为他们付出代价的往往是普通民众。

四、天人合一和道法自然: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人与自然”

传统文化中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论述大体分为两种观点:一种是人要“敬畏天地”,把天地当成控御一切事物的总神,人不能伤天害理,肆意妄为。另一种是人要“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在“敬畏”的基础上对自然规律加以利用,创造适宜人类生存发展的条件。这两种观点实际是一物两面,一面强调人应采取的态度,一面强调自然的社会效用。对此,中国文化给出的策略是,不能伤害万物的天生本性,要视自然与人为一个有机整体。“保合太和,乃利贞”(出自《周易集解·卷一》),意为万物的禀赋是天道赋予,其本性由自身所成就,万物各自的秉性相互协调才能达到最高和谐“太和”;只有保持长久的“太和”之状,使万物性命长存而自我保全,才能达到万物各自安好的“利贞”之态。《庄子·应帝王》中的“浑沌之死”,也暗喻人违背天理行事导致事与愿违的结果。庄子的《逍遥游》也是要人从现实欲望的制约中抽身,达到真正的精神自由。人是自然之子,与自然界中的万物平等相融,心意相通。“道法自然”和“天人合一”分别出自老子和庄子,是道家思想的核心部分。“天”和“道”都指大自然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合一”与“法”是要求人必须不以自我为中心地遵循、依赖和效法自然规律去行事;而人本身也属于自然,若不遵守自然规律,就无法生存。正如王杰所说:“天人合一既不是人类中心主义,也不是自然中心主义,它是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这种方式就是把人类与大自然看作是一个生命整体,人中有天,天中有人。”[6]后世的宋代理学和阳明心学的倡导发覆者从“天理”的遵循逐步走向“人心”的自修,最终提出“凡人皆可成圣贤”的朴实结论。然而传统文化所讲的“天”“自然”“天理”等概念并非是自然界,而是指统治一切的神秘伟力,因而它还是缺乏对自然界的科学认知。

中国文化还有源于朴素辩证法的模糊性特点,认为对立的二者可以相互转化甚至等同,因此细微差异无关紧要。胡适在《差不多先生传》中讽刺了这一点。差不多先生的口头语就是“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他一生做事不认真,最后生病被自己请来的兽医治死,至死不改。不遵守自然规律会导致自己死亡,而故意破坏自然规律、不合乎天道的事在传统文化背景中有时情味复杂。阎连科在《炸裂志》中写孔明亮用竹耙扒从山西开来的运煤火车上的煤炭,最终成为村里第一个万元户。在那个穷乡僻壤、交通闭塞,人们还不知怎样发财致富时,他动脑筋使自己成为全村人一时崇拜的偶像,这种人脑筋灵活,富有“雄心”,在那个年代确实是一批“先富起来”的人。传统文化所要求的德行与天道,虽然要求人们安贫乐道,不行不义,但底层民众在生存和尊严丧失之际不会顾及。

因为求真的科学精神缺乏,而模棱两可的文化精神尤在,不遵守道义和真理的人有增无减,传统文化对此缺乏有效的规约机制,只能依靠“礼法”系统来加以道德管束。法制精神的缺位,法治替代不了人治,“刑不上大夫”和“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口号之虚伪,令中国社会数千年来没有形成公平正义的法律体系。甚至严酷的刑罚场景还成为恐吓百姓的手段和取悦帝王的节目。鲁迅在《药》中所写的“人血馒头”,就是愚昧国民利用行刑机会得到治病“良药”的真实写照。这样的刑罚根本无法唤醒民众,更无法建成真正的现代文明社会。

五、结语

中国传统文化留下许多优秀文化因子在现当代文学作品中都有记录,但值得反思的是其腐朽成分的影响之远至今未除,对此文学也不留情面地加以暴露。中国文化对中国人的成长提出要求的“仁义礼智信”标准,对人与他人关系提出的“仁爱”和“与人为善”的主张,对人与社会提出的“大同”理想和对人与自然所提出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这些优秀思想成分为中国人的自身建设、人际维持、社会事业和价值观念的形成都提供了有益的营养,值得今天重新思考和借鉴吸收。时至今日,在全球化大数据时代,必须要对其中不真实、不平等、不严谨、不科学的腐朽成分做出反思和厘清,利用文学艺术忠实深刻地反映当代中国人对本民族文化的彻底反思,以期创作出隽永难忘的更多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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