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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集》中的“眉”意象及其文化意蕴

2022-12-28李彦湄

文化学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眉形温庭筠画眉

李彦湄

“眉”是人面部最显著的特征之一,虽为生理器官之一,作用却更大程度在于容貌标记和表情达意,因而在诗歌中频频被描写和刻画。《花间集》收录了温庭筠、韦庄等十八位花间派词人的五百首作品,词藻华丽,词风绮丽,落笔多在闺阁女子的容姿和生活,开历代词作之先河,内有大量对女性的服饰妆容进行描写的内容,“眉”是其对女性形象描写中最突出和集中的意象,仅“眉”之一字在《花间集》中就出现了66次。词人为“眉”赋予了丰富的情感内蕴和美感内涵,《花间集》中的“眉”已不仅仅是人之面部器官,而是成为了词人情怀所致的典型女性意象,其背后蕴藏了晚唐五代文人的思想心理状态,承载了一定的文学内涵、审美倾向和文化意蕴[1]。

一、“眉”意象的文学内涵

《说文解字》对“眉”的解释是:“眉,目上毛也。从目,象眉之形,上象额理也。”可见,“眉”字作为象形字,最初就是用以模拟人的眉形。《释名》对“眉”的解释为:“眉,媚也,有妩媚也。”将“眉”释义为妩媚之态,与女性的情态美直接联系在一起,宋朝更是有词牌名为“眉妩”。

“眉”作为审美意象最早出现于《诗经》中。《诗经·卫风·硕人》对美人容姿有如下形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朱熹认为“蛾眉”指的是如同蚕蛾的触须一样细长而弯曲的眉,后来“蛾”逐渐成了“眉”的替代词[2]。“蛾眉”用以形容女性的秀美之眉,故又衍生出“美丽”之义,在文字上也衍生出有“美女”之义的同源字“娥”,“秦晋之间,美貌谓之娥”(汉扬雄《方言·卷二》)可为例证,故“蛾眉”又可作“娥眉”,“眉”也有了指代佳人美女之义。

古人尚眉,故兴起画眉之风。以黛画眉起于何时尚无记载,但先秦时代,“眉”之美已经成为对女子的审美评判标准之一。《列子·周穆王》云:“施芳泽,正蛾眉”,《楚辞·大招》云“粉白黛黑,施芳泽只,青色直眉,美目媔只”,《韩非子》云“故善毛嫱、西施之美,无益吾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可见周朝时人们就已经重视修眉,而春秋战国时期画眉习俗已蔚然成风,还出现了用以画眉的材料“黛”。“黛”的本义为画眉之墨,《释名·释首饰》云:“黛,代也。灭眉毛去之以此画代其处也。”说明古人眉妆是在修去天然的眉毛后,再以黛画之,黛画之眉便称为“黛眉”,作为画眉工具的“黛”也有了指代眉毛之义。正因为“眉”成为了评判女子之美的重要标准,除了在画眉工具上做文章外,还兴起了各式眉妆,“眉”又有了“眉妆”之义。“眉”最直观的情态动作便是皱眉,称为“颦”,故“颦”这一动作也可代指双眉。

综上所述,文学作品中的“眉”早已不仅是面部五官的表征,而是成为凝聚了创作者的情感倾向和审美意趣的“眉”意象,伴随着女性眉妆的多样化,“眉”意象被赋予了不同的内涵,成为了诗词中表情达意的工具,同时衍生出“美丽”“美人”等意蕴,并在古代文学作品中得以体现。

二、《花间集》中意象“眉”概说

《花间集》中描绘了大量晚唐五代时期精心装扮的女性,记录了女性的闺中情景,既是文学史上的绚丽一笔,又是研究女性妆饰文化的重要材料。在花间词的女性中心意象中,“眉”是最典型的意象之一。从“眉”之称谓到“眉”之样式,再到对“眉”之动态的描摹,全面展现了女性“眉”之形态和其表情达意的功能。

(一)“眉”之称

《花间集》中对“眉”的称谓可谓名目繁多,黛眉、愁眉、翠黛、修蛾、翠娥……不一而足。笔者对《花间集》全文作了辑录分析,统计出“眉”意象在《花间集》中出现次数高达110次。纵览这些“眉”意象,从名称上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眉、蛾(娥)、黛、颦()。

《花间集》中,含“眉”字的诗句出现了66次。其中“黛眉”出现8次,如“黛眉山两点”(温庭筠《归国谣》其二)、“行行坐坐黛眉攒”(阎选《八拍蛮》)、“黛眉偎破未重描”(和凝《柳枝》其二)等;“眉黛”出现6次,如“远山眉黛绿”(韦庄《谒金门》)、“两条眉黛远山横”(顾夐《遐方怨》);“愁眉”出现6次,如“强起愁眉小”(和凝《薄命女》)、“柳色展愁眉”(和凝《小重山》其二);“眉心”出现5次,如“翠钿金缕镇眉心”(张泌《浣溪沙》其八);“蛾眉”出现4次,如“懒起画蛾眉”(温庭筠《菩萨蛮》)。此外,“旧眉”“新眉”“啼眉”“浅眉”“细眉”“残眉”“翠眉”“檀眉”各出现1次。

以“蛾(娥)”代眉的诗句出现了24次(不包括“蛾眉”)。其中,“翠蛾(娥)”出现次数最多,共计10次,如“轻敛翠蛾呈皓齿”(魏承班《玉楼春》其二)、“翠娥轻敛意沉吟”(孙光宪《河传》其三)等;“修蛾”出现3次,如“步摇珠翠修蛾敛”(毛熙震《后庭花》其二);“月娥”出现2次,如“月娥星眼笑微频”(阎选《虞美人》其二)。此外,“愁蛾”“澹蛾”“细娥”各出现1次。

含“黛”的诗句出现了12次(不包含黛眉、眉黛)。其中,“翠黛”出现3次,如“低翠黛,卷征衣”(牛峤《更漏子》其三);“愁黛”出现1次( 不包括与“眉”重复的“一双愁黛远山眉”(韦庄《荷叶杯》)和与“蛾”重复的“两蛾愁黛浅”(温庭筠《菩萨蛮》其十四));“粉黛”出现2次;“残黛”出现1次。

这些运用了“眉”意象的词,无一例外都是摹写女性之美眉或美貌之女性的,但词人对“眉”意象的营造方式是不尽相同的,其艺术情感也是各异的。

(二)“眉”之形

《花间集》产生于晚唐五代,在妆容上一反盛唐时的浓艳而尚清丽淡雅之风,眉形样式不及唐代的种类繁多。《花间集》中提到的眉形有蛾眉、远山眉、柳叶眉、月眉、愁眉等,分别代表了不同的文化内涵。

1. 蛾眉

《花间集》中出现得最多的眉形当属“蛾眉”。如前文所述,“蛾眉”指如同蚕蛾触须一般细长弯曲的眉毛,这一样式不仅于春秋时期盛行,在后世亦成为了眉妆的基本样式。[3]《花间集》中“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温庭筠《菩萨蛮》)、“妆成不画蛾眉,含愁独倚金扉”(皇甫松《清平乐》其四),都是形容女子之眉形修长秀美,并借无心画眉这一画面描绘女性的愁怨之情。

2. 远山眉

远山眉,顾名思义,眉若远山,色淡而细长,仿若古典山水画中浸在云雾中的远山一般延绵缥缈,又名小山眉。此眉式始于汉朝,《西京杂记》卷二记载:“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时人效之。《花间集》中“一双愁黛远山眉”(韦庄《荷叶杯》)、“眉间画时山两点”(魏承班《菩萨蛮》)“眉共湘山远”(孙光宪《菩萨蛮》其三)、“玉纤澹拂眉山小”(孙光宪《酒泉子》其三)均是形容女子眉若远山之缥缈;“宿妆眉浅粉山横”(温庭筠《遐方怨》其二)形容女子眉若远山之浅淡;“眉剪春山翠”(牛峤《菩萨蛮》)、“眉学春山样”(牛峤《酒泉子》)形容女子眉若远山之苍色。

3. 柳叶眉

《花间集》中,“柳叶眉”也是较为常见的眉形。柳叶眉,也称柳眉,状似柳叶而得名,眉形细长秀美,眉峰上挑,弯曲弧度较大,妩媚中更添几分聪慧俏丽。“柳”在文学作品中常有离别之意,《花间集》中“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韦庄《女冠子》其二)、“芙蓉凋嫩脸,杨柳堕新眉”(温庭筠《玉蝴蝶》)等均是词人在以柳叶之形状女性之眉的同时,将闺中女子难言的离愁寄予到了双眉之上。

4. 月眉

唐代女子流行形状弯曲宛若新月的纤细眉形,名“却月眉”“月棱眉” “月眉”也成为了女性阴柔之美的眉形。[4]《花间集》中“绿云高髻,点翠匀红时世,月如眉。”(牛峤《女冠子》)、“月娥星眼笑微频”(阎选《虞美人》)就是以新月之纤美喻女子之秀眉,眉如月,月似眉。

5. 愁眉

“愁眉”始兴于汉代。《后汉书·五行志》记载:“桓帝元嘉中,京都妇女作愁眉、啼妆”。《风俗通义》记载:“愁眉者,细而曲折。啼妆者,薄拭目下若啼处,示心中忧愁”。可见,“愁眉”是一种眉形细长而曲折,眉梢向下,望之有泫然欲泣之感,楚楚动人。中唐以后“愁眉”复兴,形似八字,与乌唇、赭面组合被称为“时世妆”。《花间集》中“霞帔云发,钿镜仙容似雪,画愁眉”(温庭筠《女冠子》其二)摹写了女子描画愁眉的场景。

纵览《花间集》中的眉形,样式多以细而长的眉妆为主,盛唐时期时兴的阔眉不见踪迹。每个时期流行的眉妆样式与时人时事是息息相关的,代表英气之美的长阔眉和短阔眉在国力衰弱、分崩离析的晚唐五代逐渐式微,回归到了代表女性“阴柔”的传统眉形审美,是当时社会心理的一种表现。

(三)“眉”之态

《花间集》中对“眉”意象的塑造,并非只是静态的描绘,常常是在动态中传情达意的。在《花间集》中,对“眉”的动态描写除了颦眉、低眉、蹙眉之外,“敛眉”的出现次数是最多的,共计24次。在“敛眉”中,呈现得最多的是女子的或别离、或相思、或忧愁的苦情姿态,如“檀眉半敛愁低”(薛昭蕴《离别难》)、“愁敛双蛾”(李珣《河传》其二)都摹写了女性的离别之愁。

也有少量“敛眉”表达了羞涩、浅笑等情态。“澹蛾羞敛不胜情”(毛熙震《临江仙》其二)勾勒女性曼妙的羞涩姿态,“轻敛翠蛾呈皓齿”(魏承班《玉楼春》其二)描写歌女浅浅含笑等。花间词人们通过“敛”等动作传神地表达了女性情绪的轻微波动,使“眉”意象具有了灵动之感。

三、《花间集》中意象“眉”的文化意蕴

晚唐时国力衰微,社会动荡,尤其是五代时战乱频繁,对于封建时代的文人们来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心难以实现,儒学的衰落进一步造就了文人精神无所寄托的空虚,部分文人便转而追求感官享受。古人赋诗意在遣兴,可以说诗歌这一艺术形式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并非以摹写叙事见长,而是在于情感之展露,花间词作为晚唐五代词作的代表,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展现了当时文人墨客真实情感的一面,也从侧面表现了那一时代的社会生活[5]。《花间集》中的“眉”意象作为词集中的重要意象,具有深刻的时代文化印记,从中可以窥见晚唐五代的社会背景对文人心理、审美和志趣的影响。

(一)羡他初画眉:“眉”之女性关怀

花间词的“香艳”词风在后世曾遭到强烈批判,认为其格调低迷,然而最终还是以极强的生命力为后世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与常被拿来与花间词比较的南朝宫体诗相比,花间词多了几分宫体诗所欠缺的文化情结,其对女性形体、姿态、容貌进行赞美,对女性心理状态进行揣摩,对女性从身到心进行细致入微地描绘,这种对女性的关怀也体现在《花间集》对女性“眉”意象的详细描写上,“眉”真正成为了“意”和“象”的统一体。如温庭筠《南歌子》其三:“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堕马髻以高梳为美,女子却信手低挽,蛾眉本应细细描绘,女子却只是“淡扫”作罢,“连娟”二字写出了眉形之曲,“扫”字又言画眉动作之轻,淡淡的眉毛细长而弯曲,如隐似现,无心装扮,只因妆成无人赏,为君消得人憔悴。愁绪万千,欲语还休皆藏于一双秀眉之上[6]。男子假借女性口吻并不完全等同于女性的心声,但对闺阁女子这种细节上的自然刻画,表现了花间词人对女性的关怀,在当时具有一定的进步性。

(二)男子作闺音:“眉”之男性审美

《花间集》中对女性闺阁物件和形态容貌的描写可谓无微不至,审美风格和用词总体偏向华丽奢靡,精致的陈设,华美的服饰,金钗步摇、眉黛朱唇的女子……这种绮丽的风格在晚唐五代社会衰落的大背景下,一定程度体现了当时文人群体沉迷声色、及时行乐的生活和心态。正如美学家杜夫海纳所言:“审美对象是感性的辉煌呈现”,《花间集》对女性眉妆的审美反映了男性对阴柔之美的推崇。如前文所述,《花间集》对女性“眉”的描写外形上以清雅恬淡为主,无论是蛾眉、远山眉还是柳叶眉、却月眉,都崇尚形细长、色浅淡,盛唐时期形阔、色浓的桂叶眉等体现女子自我意识增强的眉形已不复见,总体呈现出纤弱、柔婉的特色;对女子“眉”动态的描摹大部分集中于“寄愁”,多伴随有愁、恨、怨、惆怅等字眼。作为“男子作闺音”之作,花间词中的女性形象皆是出自男性之手,是男性预设的“闺音”,其不可避免地会融入男性群体主观意识,女子外貌的柔婉怯弱和情绪的多愁善感符合男性对女性的传统形象审美,一方面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女性所处的被动地位,另一方面也蕴藏了男性词人的内心渴望和感情需求。他们将在境遇上的不得志等情绪转到声色犬马中寻求慰藉,这种潜意识的情感寄托在词中的阴柔女性形象上,柔婉纤美的“眉”意象正是这种情感无意识流露的表现,一定程度上是封建男权文化的折射和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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