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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艺术到义理:美国早期托尔斯泰批评的流变

2022-12-28乔雪笛

文化学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托尔斯泰

陈 豪 乔雪笛

俄国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一生涉猎广泛,在文学、哲学、神学、社会学和政治学等领域都有非凡建树。尚在生前,他的著作和思想就已引起多国家学者关注。从世界范围看,美国并非托尔斯泰研究的主阵地,但它在20世纪初却形成了独有的批评特色和学术传统,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西方学界对托翁的评价和看法。考察这段学术史对我们全面认识托尔斯泰的精神遗产和思想财富具有重要参考价值。有鉴于此,本文将勾勒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美国早期托尔斯泰批评的基本面貌,并对这一时期批评的演进脉络和主要学术贡献进行梳理。

一、最初的接触:从冷遇到争议

比起欧洲,美国评论界对托尔斯泰的关注姗姗来迟。1878年,《哥萨克》的英译本由斯克布里纳出版社出版,这是托翁第一本美版小说。又过去7年,美国出版物上才首次出现有关他的文学评论。那是1885年1月政论杂志《国家》刊载的一篇介绍《战争与和平》艺术特色的未署名文章。作者惊叹于小说生动的人物刻画和全景呈现历史的方式,还把它与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相提并论。尽管该文对托尔斯泰给予极高评价,但作者实际上对这位俄罗斯文豪知之甚少。全篇充斥溢美之词,读来更像是推介广告,而非严肃的文学评论。

1886年,《战争与和平》与《安娜·卡列宁娜》的英译本相继在美出版。评论家佩恩就两部小说分别写了评论,发表在人文类杂志《日晷》上。文中观点有褒有贬。在第一篇对《战争与和平》的评论中,他认为两大主题交替发展的结构干扰了叙事节奏,会给读者带来一种不适的混乱感。表现手法上,他十分欣赏托翁运用微观视角展现宏大历史,以至于读者能“像亲临者那样将自己置于逼真的场景中。”[1]对于《安娜·卡列宁娜》,佩恩的看法可谓大同小异。文章一方面肯定了小说所营造的“强烈现实感”,另一方面又指出作者太过注重细节,尚未达到收放自如的笔力。他甚至拿屠格涅夫为参照,认为托翁不如后者那样能做到“在作品最后完成思想和想象升华。”[2]13由此推测,两部巨著并未被当时的美国学界奉为经典,作者口碑也远没有达到如今的高度。当年刊登于《国家》上的一篇未署名评论也佐证了这点,此文认为托尔斯泰与屠格涅夫的创作水平不分伯仲,“理应受到更为公正的对待”[3]。

总体上,这一时期美国学界的评论眼光保守,艺术格调不高。即便在那些赞许者给出的评论里,大部分也流于肤浅或不得要领。例如谈及《安娜·卡列宁娜》的谋篇布局,泰勒只看到了小说形式上的规整:“它有一个开局,有一个能将关注点统一到一条完整明确的行动和事件链条上的艺术进程。它还有一个清晰的结局和一条收放有度的副线。总之,它读来就像是一部西方小说。”[4]拘泥于《安》现实主义标签的缘故,有不少评论者例如道森、豪威尔斯等人在撰文中对小说贴近生活的描绘和栩栩如生的人物刻画进行了反复强调。

在整个19世纪80年代,美国文坛和出版界对托翁的关注显著增加。然而,高质量研究成果却不多见。数量占比最大的还是发表在报刊上的未署名文章。它们大多属于普及性短文,无论信息量、评论角度,还是学术深度都存在明显不足。当然,需要指出的是,1886年或可视为美国托尔斯泰传播和研究的开启之年。这样说有三条理由:第一,《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都在那年出版;第二,那年出现的评论文章超过历年总和,其中不乏有豪威尔斯这样文坛权威人士的文章;第三,托尔斯泰作品的翻译和出版从此步入井喷阶段。从1886年至1890年间,有多达34种托尔斯泰著作的英译本问世。此外,美国学者更有意识地引进了一些别国的最新成果。同样是在1886年,法国学者迪皮伊的名著《19世纪俄国文学大师》在美出版。此书由知名俄国文学译者多尔翻译,书中辟专章详细介绍托翁生平创作,为有兴趣的读者提供了一个绝佳入门指引。得益于翻译的传播效应,托尔斯泰开始走入美国公众视野。

1890年,《克鲁采奏鸣曲》因情节太过灰暗在美国社会引发了不小争议。著名翻译家哈普古德曾撰文解释她为何拒绝托翁的译书邀约,她的观点代表了评论界的主流声音。在她看来,小说主要存在三个问题:第一,语言过于直白露骨;第二,内容有不必要的重复;第三,小说伤风败俗的情节可能对心地纯良的读者造成不良影响。此外,她还探讨了现实主义文学的伦理边界,指出一个作者不能只为追求真实而无节制地暴露生活阴暗面。结合《纽约时报》上的一些评论看,美国读者因受维多利亚文学熏陶,更乐意接受扬善惩恶式的作品。总之,大部分评论声音认为《克鲁采奏鸣曲》太过离经叛道。当然,力挺之声也不是没有,豪威尔斯就是少数中的一位。他在发文中谈到了一种有别于世俗伦理的艺术观念:“真实是一切优秀艺术共同追求的最高道德准则。”[5]。

应当指出,分歧的背后是当时美国文坛有关现实主义文学本质的争论。当年,美国司法部门将该小说判为禁书,给这场争论画了一个法律意义上的休止符,却也意外地让托翁卷入舆论的漩涡中。吊诡的是,即便作者在美国民众中曝光度陡然增高,他的小说却如评论家佩恩评论的那样“不太合我们清教徒的胃口”[2]13。

二、豪威尔斯的贡献

豪威尔斯是美国现实主义文学奠基人,享有“美国文学泰斗”的美誉。利用自身影响力,他不遗余力推广和宣传托尔斯泰,对“托学”在美国的萌发奠定了基础。豪威尔斯的“托学”事业经历了推广、吸收和批评三个阶段。尚在托翁小说引入之初,他就开始在杂志上发表散论。从1885年至1892年,豪氏在《哈泼斯》杂志上开设“编辑研究”专栏,追踪世界文学热点。专栏同时也是托翁作品的评论阵地。专栏前期文章以小说评论为主,豪氏经常会拿托翁和其他作家一同比较,并以此为铺陈提出自己的现实主义文学理论。1888年前后,专栏中增加了一些介绍托翁社会学理论和宗教思想的文章。豪氏关注转移的直接原因是托翁在他眼里逐渐从文学大师转变为自己的精神导师。在《文学的激情》一文中,他写道:“他不仅在审美上,而且也在道德上影响了我。在认识他之前,我从未像如今这样看待过生活。托尔斯泰用他不造作、不浮夸的质朴文字唤醒了读者心中的人道理想。”[6]253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越来越物质化的社会让心怀人文主义信仰的知识分子愈加迷惘焦虑,他们急需一种外来的、可实践的理论来帮助自己克服精神危机。

19世纪末,资本主义制度的大行其道给美国社会带来了经济繁荣,同时也让享乐主义和拜金思想成为主流价值观。随之而来的是个人道德的滑坡,人际关系的异化和社会风气的败坏。豪氏曾在小说中借人物之口表达过这样的困惑:“我本以为你是完美民主制度的代表,但发生的事实让我看到你和欧洲的那些贵族体制国家没任何区别。”[7]最终,豪氏在托翁的人格魅力和思想财富中找到解药,于是逐渐在研究中超越了文学批评的框架。在1895年发表的《堕落》一文中,托翁的形象与其说是作家,不如说更接近于一位心怀基督教博爱理想的社会改良家。在他看来,托翁人人平等的理念比本土那套话语更具操作性,因为前者建立在躬身自省和亲历亲为救助身边人的基础上。然而,紧接的问题是:对个人而言,利他的内在动力是什么?沿着这条逻辑线索,豪氏探究起幸福的本源问题,并在托翁小说《主人与平民》中找到答案。在此书美国版的序言里,豪氏敏锐地发现小说意在构建利他主义的幸福观,并指出真正的利他并非“盲目施人好处和欢乐,而是雪中送炭,如同穷人间的互助,那种来自天堂的神圣感是富人难以体会的。”[8]在此,豪氏相当于把幸福感类比为一种原始的宗教情感,这等于暗示了对基督的信仰是打开幸福之门的钥匙。托翁亦曾断言:“基督为人类制定的教义符合人类对自身的规定,无论利他原则还是自由意志都不过是对福音精神的肤浅总结。”[9]经过这番演绎,豪氏进一步明确了托翁的道德哲学与其福音理论之间的因果关联。同时,他在论述中一再突出个体能动作用,用意是为托尔斯泰主义的本土化铺路。美国新教虽门派众多,但各自教义基本都遵循个人主义原则,尊重独立个体寻求上帝救赎的平等权利。从此点看,美国人与托翁在某些宗教观念上具有异曲同工之处。所以,豪氏在托翁小说遭冷遇的情况下成功传播其学说是有一定社会基础作为前提的。

1895年后,豪威尔斯对托尔斯泰有了更为全面、理性的认识,具体表现在他的评论开始出现反思和质疑论调。在创作方面,豪氏认为托翁对自己的作者身份产生了认识偏差,直言他“太好为人师,白白浪费了自己的艺术天赋。”[6]256豪氏对他的那些说教小说评价很低,甚至还指摘了他曾给予过肯定的《克鲁采奏鸣曲》。他认为托翁在结尾处为了彰显小说道德主题,牺牲了原有的戏剧张力。在思想方面,豪氏的质疑集中于两点。第一,他不认同托翁对社群组织的悲观态度。作为隐士,托翁将改良社会的希望寄托在个人道德境界的跃升上。但是,豪氏的观点认为个人的道德力量唯有对群体发挥积极影响才能切实推动社会进步。在《谁是我们兄弟》一文中,豪氏一方面“批评了社会关系及其衍生出的繁重职责和各种伪善”;另一方面,作为对托翁学说的补充,他设想人与人之间能“建构出一种以友爱和亲情为原则,以精神世界为聚焦的手足情谊。”[10]第二,豪氏无法接受托翁对婚姻制度的抗拒,这一点也是他对《克鲁采奏鸣曲》的看法出现反转的关键原因。在他的《作为良好社会基础的平等》一文中,家庭被当作平等观念的孵化器。显然,如果废除婚姻制度,家庭的组织形式就不复存在了。

1897年,豪氏发表《托尔斯泰的哲学》一文,对托翁的思想贡献和文学成就进行盘点,逐一解读了他的平等观念、利他主张、基督救世信仰和艺术思想。通过穿插托翁的人生经历,文章还充分交代了产生上述学说的生活环境。作为一篇人物思想传记,此文在某种意义上标志着托尔斯泰主义在美国思想界的正式亮相。据美国学者沃什的总结,托尔斯泰主义大致由以下几大分支议题构成:“不抵抗和平主义、农业公社制、理性的去三位一体说的基督教、贞操观念、素食主义和禁酒。”[11]豪氏的文章涉及其中一半议题,其前瞻意识为之后美国学者研究托尔斯泰指明了方向。经过豪氏不懈的努力,托尔斯泰这个名字在19世纪的最后几年引起了越来越多,尤其是文学圈外的美国人关注。随着更多视角、更多领域的介入,托尔斯泰研究已成一门综合性学问,而正因为这些铺垫,美国人才能在后一世纪初开创出具有本国特色的“托学”传统。

三、美国“托学”的崛起

美国的“托学”在19世纪末酝酿,形成于20世纪头10年。我们之所以将它单独列为一门学问,是因为它与一般作家研究有着很大差别。第一,非虚构作品代替虚构类作品成为关注重点。第二,相关研究成果很难归到某个学科门类下。第三,涌现出一批以托尔斯泰主义为信仰的知识分子,他们不仅发展托翁学说,更试图用它来影响美国的社会现实和政治走向。这些人来自不同领域,因而能从各自专业视角来探讨托尔斯泰的学说。其中,几位代表人物分别是来自文学界的豪威尔斯和伊莎贝尔·哈普古德,宗教人士爱德华·黑尔,政治家威廉·布莱恩,律师克莱伦斯·达劳,社会学家简·亚当斯,社会改革者厄内斯特·克罗斯等。作为同代人,他们与托翁都有过直接或间接的接触,因而掌握大量一手资料。在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局面下,美国“托学”迎来发展黄金期。

上述人物中,若论及社会影响力当属曾担任过美国国务卿的布莱恩。在外交实践中,他致力于在国际关系上推行和平主义政策,而作为托翁挚友,他利用书信、访谈和阅读相结合的方式,积极探索“托学”研究范式的创新。1901年起,布莱恩在自己办的周报《平民》上相继发表《托尔斯泰论帝国主义》《托尔斯泰的崇高呼吁》等评论文章,其中1904年写的《托尔斯泰,爱的使徒》一文尤为引人瞩目。该文主要论点揭示对爱的信仰和追随是托尔斯泰一切思考的出发点,作者丝丝入扣的分析揭示出托翁宗教信仰背后的博爱意识,不抵抗原则中的正义之爱,以及劳动启示论中所隐含的同理心原则。此外,布莱恩还详述1903年和托翁会面的情况,节录了他关于不抵抗原则的谈话,为后世读者留下宝贵的一手文献。通过此文,布莱恩旨在向读者表明托翁的哲学是一套实践哲学,宗旨在于身体力行而非坐而论道。上述观点或许也为托翁退出文坛之谜提供了一个解答方向。

无独有偶,当布莱恩高举托尔斯泰主义的大旗时,美国政坛另一位重量级人物,时任总统的西奥多·罗斯福却以反对者姿态加入评论队伍。1909年,他在《展望》杂志发文批评托翁的说教方式不合时宜,以及他的无政府主义主张异想天开,理由是“没有权力运行作为保障,一切日常工作就无法按常理切实推进。”[12]此外,罗斯福对《克鲁采奏鸣曲》的道德观也颇有微词,指责小说“通过宣扬戒婚提出了一个让人类陷入灭绝之灾的完美理论。”[12]值得一提的是,罗斯福同他的两位好友众议员贝弗利奇和思想领袖克洛依伊一起构成了“反托”联盟。在《美国人的人生应许》一书中,克洛依伊提出“托尔斯泰式的民主”[13]这一概念,并拿它同“杰斐逊式的民主”进行比较,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前者只可在小范围适用,而无法维系一个大社会的稳定。贝弗利奇更是火力全开,在1903年出版的《俄国向前进》一书中,他从法律、税赋、行政和外交四方面批判了托翁无政府主义论的失德和失策。在他看来,托翁把陶冶山水中获得的启示套用在对人世的思考上,不是出于傲慢,就是出于天真。总之,托翁在贝氏笔下就是一个何不食肉糜的空想家。

不过,令罗斯福等人始料未及的是他们的批评不但让“托学”讨论从学界跨入政界,而且争议本身也有利于人们认清托尔斯泰主义的优势和弊端。即便罗斯福本人,也不得不承认托尔斯泰思想的重要性和影响力,这是因为他身边还有克罗斯比这样的好友。厄内斯特·克罗斯比是美国“托学”领军人物之一,他原在国际法庭当法官,辞职后致力于社会改良和托尔斯泰主义研究。《教导者托尔斯泰》和《托尔斯泰及其思想》两本著作是他“托学”成果的集中体现。前者是一本谈感化的著作,作者虚构场景和人物,让托翁化身为学校教师,在课堂上以言传身教的方式把自由、仁爱、守信等观念传输给学生。通过一个个生动案例,作者展示了托翁道德思想的育人功能,填补了托尔斯泰主义运用于教育领域的空白。后者在内容上更为丰富,书的前一半为人物传记,后一半论述哲学思想。几个章节围绕托翁提出的几条道德准则,重点阐述了准则的现实应用及其背后的神学原理。鉴于作者与托翁在思想上互通有无,此书能精准把握后者哲学思想的发展脉络,而书中对无政府主义与基督教关系的探究也成为西方“托学”史上的经典课题。当然,罗斯福等人的看法还是对他产生了影响。例如,他对托翁的思想局限性有着清醒地认识:“如果托尔斯泰和威廉·莫里斯能够合二为一,那我们就见识了一个真正的全才。托尔斯泰欠缺经世之能,而莫里斯则精神修炼不足。”[14]

克罗斯比去世后,美国社会学家简·亚当斯出资举办了悼念活动,这一刻标志着她从克罗斯比那里接过接力棒,成为了美国“托学”界的执牛耳者。亚当斯的主要贡献在于对托翁和平主义理论的拓展。她把和平主义细分为三个等级,其中唯一值得推崇的是以天下一家为旨归的积极和平主义。此提法显然受到托翁博爱论启发,而博爱论则进一步被亚当斯升级为提倡所有族类平等相处的世界主义论。在代表作《较新的和平主义理念》一书中,亚当斯的分析认为,消极和平主义是资本主义为实现利润最大化而妥协的产物,非但换不来持久和平,反而纵容了那些隐形的暴力。亚当斯写作此书可谓野心勃勃,自由资本主义、军国主义和美式和平都成了她笔下的批判对象。尽管基本观点还在托尔斯泰主义框架下,但眼界和锋芒已远超后者。

总体而言,20世纪前10年,美国社会形成了和平主义、无政府主义和托尔斯泰主义三股思潮合流的局面,为“托学”创造了难得的发展良机。但一战爆发后,舆论风向大变,反战声音开始式微,“托学”在美国也随之进入低谷。

综上所述,美国早期托尔斯泰批评经历了从艺术到义理的焦点转移。大体上,他的文学创作不合美国评论界主流审美趣味,起步时研究成果从数量到质量都不算突出。毫不夸张地说,是豪威尔斯以一己之力扭转颓势。从作品内涵风格到作者生平思想,他都做出了全面的梳理和评价。在此期间,以托翁的非虚构类作品为聚焦的“托学”在美国异军突起,在催生出一些新批评方向和研究范式的同时,还网罗了一批学者,引发了许多争论。最后,这股热潮从学术界扩散至公共政治领域,不仅影响了当时的政府政策,而且为日后托尔斯泰的跨界研究和文化批评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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