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式层面的感叹提升
——以新兴构式 “(P)X到(Q)了” 为例*
2022-12-27刘君
刘 君
(上海外国语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上海 200083)
一、引 言
主观高量构式是建构意外范畴,表达程度评估、认知情感体验等主观概念的基本语言手段。曹春静、吉益民等对此进行了研究①参见曹春静、吴春相《从构式互动看多义同构类新兴修辞构式—以 “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 为例》,《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第127-134页;吉益民《汉语主观极量构式 “N中的N” 》,《汉语学习》,2016年第3期,第22-32页;张谊生《试论当代汉语新兴的补语标记 “到” 》,《当代语言学》,2014年第1期,第49-61页;王连盛、吴春相《新兴主观极量表达的补位强势现象分析》,《语言研究集刊》,2019年第2期,第74-84页。。在强势方言和网络传播的多重因素影响下,主观高量构式已出现表达交互主观评价的新兴变体, “惊艳到了” “美到了” “内涵到了” 一类构式的专题研究目前鲜见。②目前仅见1篇,张小丁《浅谈新兴结构 “A+到+我(了)” 》,《文学教育》(下),2018年第3期,第28-29页。本论题现有研究缺乏对构式功能的准确界定,对其结构功能互动关系的精细描写有待扩展。这类构式以致使结构为语义基础,以感叹为手段表达主观高量,其表达意义不能由语形直接推导出来,我们称其为 “感叹致使构式” ,③从概念上说, “构式” 指抽象图式, “构式实例” 指具体结构,为行文简捷,我们按照文献一般称谓做法统一采用 “构式” 的说法,文中所谓 “构式” 实质上指的是 “构式实例” 。码化为 “(P)X到(Q)了” 。例如:
(1)黎怀沧给记者举了个例子,刚开店时,她去办理用电报装手续,就被供电客户经理一口流利的越南语惊艳到了。 “那种感觉特别亲切。” (《广西2015年电商交易额同比增120%跨境电商企业纷纷落户》《人民日报》2016-05-10)
(2)春分至重庆春意更浓你被这些图片美到了吗?(标题,《人民日报》2018-03-21)
上述 “惊艳到了” “美到了” 不同于 “美哭了” “好听到醉了” 等主观极量构式及一般致使结构。就前者而言, “(P)X到(Q)了” 构式不附加补语,可后接人称,而主观极量构式包含夸饰性高量补语;就后者而言, “(P)X到(Q)了” 构式包含致使义,但多用形容词表达致使行为,与 “吓死我了” 等动词谓核致使句不同。
该构式早在2006年就已出现,多见于网络、报刊以及当代小说中,且处于快速增长态势,使用范围现已扩散至日常语言,包括多种构式变体(type),实例成员(token)有三百余项,结构能产性很强,已成为当代汉语习用的流行构式。除描写外,需要深入探究的是, “(P)X到(Q)了” 构式在当代的构式化程度如何,有什么样的功能外显方式,采用何种机制表达感叹评价功能?
除引言和结语外,本文分为三个部分:首先讨论 “(P)X到(Q)了” 构式的层级系统,包括构件要素与结构类型,进而辨析该构式致使语义的要素互动,包括深层结构和构式演变,然后多维度分析构式感叹功能的外显实现。在结语部分对研究问题作出总括解答①本文所用语料来自BCC语料库、微博、报纸、小说、部分官方公众号以及研究文献,所有语料均已注明出处。。
二、构件要素与结构类型
“(P)X到(Q)了” 在外延上与 “美哭了” 类构式同为主观高量构式,在内涵上自成系统,具有要素多样性、结构多样性,及成员构式之间的连续统性质。该构式多基于人称视角反映主体间的社会互动,体现其认知情感,构式结构是意象图式在语言层的映射。
(一)构件要素
构式论元。P与Q项为体词性成分,P较为多样化,Q由人称名词及人称代词充当,其中第一人称视角的占比为71%,其次为第二人称,占比为9%,其余为指人专有名词、泛称名词、代称名词等,比例为20%。第一人称视角中,直接带有人称代词 “我” “我们” 的句子占24%,隐含人称代词的占86%。Q为第二人称时都出现在疑问句中。可见 “(P)X到(Q)了” 构式主要用于自我陈述。
构式谓项。根据对电子及纸质语料的穷尽搜集,共发现X位置词语306项。②限于篇幅,仅对X项词语枚举如下:(1)形容词:美、大、丑、卡、帅、乐、闪、忙、红、坏、抠门、呆、困、冷2、闷、穷、软、旺、乖、饱、拽、咸、轴、贵、响、贱、香、丰富、开心、无知、无语、无聊、内疚、气愤、方便、火辣、心酸、可笑、可爱、可惜、厉害、帅气、失望、失落、乐观、头疼、头痛、纠结、幼稚、有趣、夸张、成熟、划算、肉麻、优秀、优惠、优雅、伤心。(2)动词:爱、宠、骗、赚、戳、电、撑、虐、呛、气、震、钓、废2、杀、坑、撩、憋、亏、输、吐、笑、晒2;治愈、影响、感染、感动、激动、激励、撩拨、刺激、冒犯、忽悠、安慰、需要、搞笑、吸引、打动、打击、燃烧2、羡慕、压抑、喜欢、讨厌、膨胀、满足、期待、心疼、瞌睡、支持、励志、吸引、陶醉、后悔、诱惑、崩溃、扭曲、嫌弃、放松;(3)名词:安利、内涵、细节、科普、青春、仙。从音节结构看,双音节较多,单音节次之;从词性看,形容词242项,占79%,动词58项,占19%,名词6项,占2%;搭配能力上,能进入结构的动词和名词无延伸语法功能,如不能附加时体标记或数量标记,不能扩展为短语结构等。从词汇意义倾向看,弱化了客观实指意义,侧重凸显动作行为的性质特征。形容词是X项典型成员,本文讨论主要围绕形容词项展开。
“(P)X到(Q)了” 构式的谓语核心词汇具有词义层面的 “交互主观性” (intersubjectivity)③See Traugott,Elizabeth Closs.From Subjectification to Intersubjectification,In R.Hickey(ed.).Motives for Language Chang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128.特性,又可细分为[+人格化][+感受性][+极端性]3项特征。交互主观性以主观性为基础,注重话语场域内言者、听者以及言语对象之间的社会交互性。以形容词为例,词汇概念所描摹对象多为极端化的人物外貌、装扮、情貌、性格,反映为说话人的直观感受以及隐喻性主观认知,例如:
(1)生理感觉:暖(暖、温暖)、冷(冷艳)、辣、甜、香、馋、酥、恶心;
(2)心理感受:惊(惊、惊艳、惊喜、惊悚、震惊)、震撼、无语;
(3)审美感受:美、帅、丑、萌、嫩、娇、酷、爽、盅、逗、亮、浪漫、可爱、漂亮;
(4)意识感知:雷、闪、燃、难、蠢、轴、准。
表生理、心理类词汇可用于致使构式④参见周红《现代汉语致使范畴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49-151页;宛新政《现代汉语致使句研究》,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14-127页。。从感情色彩上看,上述词汇除 “恶心” “冒犯” “呛” 等少数用词外,大多数为积极义形容词,表示说话人感受到的积极体验, “雷” “丑” “蠢” 等词汇带有诙谐意味,降低了消极色彩。
(二)结构类型
“(P)X到(Q)了” 存在构式层级,表现为A式、B式两种变体,前者Q项显现而后者隐含,两式又各分为四种子构式变体。构式事件角色完整度和语态类型为构式主要变量。以 “惊艳到了” 为搜索关键语词,选取2009年、2010年、2015年、2019年及2020年五个年度同日(2月15日)微博前十页搜索结果为抽样统计对象,构式层级系统的分布情况见表1。
表1 “(P)X到(Q)了” 构式层次及分布比例
“(P)X到(Q)了” 可与完成体标记 “有” 、致使性标记词 “把” “被” 等连用融合。例如:
(3)迷迷糊糊跟他走,他带我到后备箱前。打开的时候被惊讶到了。(《微博》2019-05-02)
(4)34岁的黄圣依终于时髦了一回,这次确实可把我给惊艳到了!(《百度》2017-11-19)
“有” “被” “有被” “把” 不再只是 “(P)X到(Q)了” 的构式环境标记,已成为广义构式构件。一方面, “(P)X到(Q)了” 与特殊句式的结合概率达50%,已高度融合;另一方面, “有X” 与 “有被X到” 实为粘着结构,适用范围极广。
Q项是 “(P)X到(Q)了” 谓语行为的作用对象和表征事件完整性的界标(landmark)。A式包含Q项,为有界过程化事件,B式不含Q项,为无界性状态化事件。例如:
(5)贾乃亮真的惊艳到我了!三段!我的天,太厉害了!(《微博》2019-12-28)
(6)#王祖蓝#现场版《浮夸》一开口就惊艳到,出乎意料的好听!(《微博》2015-12-28)
A式与B式又各自存在叙述视角和认知图式凸显/遮蔽上的不同,其中,A1、A2为主动视角,A3、A4、B3、B4为被动视角。A式中,A1、A3包含完整的事件角色,A2、A4凸显事件动作与作用对象,而隐去了事件射体(trajector)。例如:
(7)放牛班的春天,当时真的把我暖到了。(《微博》2017-05-28)(A1式)
(8)女神梁静茹开场曲《爱你不是》,声音超甜,暖到我了。(《微博》2019-01-17)(A2式)
(9)有人告诉我瓶子上这幅凤凰是他画的,我被震惊到了!真的假的……(《百度》2017-11-25)(A3式)
(10)当我们被温暖到,会不会产生一种变好的想法。(《百度》2019-04-26)(A4式)
B式中 “到” 不具有及物性或介引性,B式实义表述能力降低,构件分界模糊,构式化程度更高。例如:
(11)大姚真的好美啊!今晚的造型惊艳到了啊!(《微博》2019-12-28)(B1式)
(12)Elie秀场最后的压轴婚纱礼服,惊艳到了!(《微博》2015-12-28)(B2式)
B1中,射体P项直接与 “X到(了)” 连接,甚至与被动标记紧邻,P项显然并非施事成分,当为主事成分,如(11)句所示。B2仅以 “X到了” 成句,可见 “X到(了)” 具有较强的语义凸显度, “X到了” 带有强感叹语气。
从分布看,A式占50%强。当P项不出现,谓项由标记词与 “X到” 组成时,更倾向使用B式,而极少(2.1%)使用A4式。B式子式分布较为均衡,在不出现动作作用对象Q时,说话人更常(76%)采用 “有/被/有被” 等标记词进行代偿。从 “(P)X到(Q)了” 与各标记词的搭配频次看,简缩式 “X到” 与 “有被” 倾向于配合使用,二者配合形式占所有 “X到” “有被” 句用例的83%,而 “有” 字句与 “被” 字句倾向与非简缩式共现。另外, “有/冇” 是粤方言中常用的完成体标记, “(P)X到(Q)了” 构式可以前附 “有” ,而不能与 “冇” 连用,但在网络语境下 “有” 原有的语法意义已有损耗,高频出现 “我有(被)惊艳到了” 类似的说法。
三、致使义要素互动及构式演变
(一)致使义要素互动
感叹范畴入句会对句法语义结构产生影响,产生非常规的信息配列。但正如陈振宇、杜克华所言,在感叹要素的影响方面, “几乎没人考虑过意外范畴对语法系统的重大影响与价值”[1]。就个案而言,我们认为, “(P)X到(Q)了” 构式是借助假拟致使结构表达感叹行为的非常规语言形式。
“(P)X到(Q)了” 构式在书面语体应用较少,这与该用法的语法结构不合常规有关。以 “P惊艳到我” 为例, “P” 客观上没有使动性,但结构却带有明显的致使义。 “P惊艳到我” 的语义基础当为 “我感到P惊艳” ,其生成包含从 “我感到P惊艳” 到 “P惊艳到我” 的句法变形,以及相应的从感事行为到致使行为的语义结构转变。需要注意的是,该致使行为不存在具有致使影响的两个子事件,致事和使事双方不是割裂的,而是同一个事件的两个部分。换言之, “(P)X到(Q)了” 致使结构表征假性致使行为,我们由此称其为 “假拟致使结构” ,该结构是致使性句式群(causative construction group)①参见施春宏《从句式群看 “把” 字句及相关句式的语法意义》,《世界汉语教学》,2010年第3期,第293页。的一种新变体。
上述操作过程主要包括事件核心谓词生成和论元移位两部分。具体操作步骤如下:
(1)认知语义的沟通。 “P惊艳到我” 中的 “惊艳到” 与 “感到” 存在意义关联,即二者同为 “触发感觉” 之义,但前者语义框架为 “刺激物作用于感受者” ,后者则为 “感受者产生源自刺激物的刺激感” ;
(2)认知角色的变换。在刺激物超强或奇异特性的作用下,感受者 “我” 的主体性剧烈下降,作为 “受影响者”②See Pinker(1989)指出在语义结构经论元结构投射形成句法结构的过程中,存在 “受影响” 论元被映射到句子宾语位置的普遍联结规则,这一规则与儿童语言习得现实相符。参见沈圆主编《句法-语义界面研究》,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2页。的被动角色显著提升,从而发生了语义角色与句法功能的错位配置,感事主体转变为使事,感事客体成为致事,感知事件易色为致使事件;
(3)事件性谓词的生成。在外部致使义的作用下,轻动词Cause作用于宾语从句动词结构,从句谓词 “惊艳” 移位到主句谓语核心层面,与主句动词合并,生成 “惊艳到” 句法词,构成事件性谓词(eventuality predicate)框架;该框架可依靠形容词 “惊艳” 居于谓语高层的非常规形式得到激活。
(4)构式结构的转变。复合动词结构成为致使轻动词的补足语,格和论元的指派能力被抑制。构式由此发生了广义上的变价,复层结构变为单层线性结构, “P” 获得宾语提升,成为新致使结构的句法主语, “我” 成为二元作格动词 “cause[惊艳到]” 的宾语。
操作过程见图1。由感事行为到假拟致使,发生了事件谓词生成以及由此制导的认知角色转换。
图1 “(P)X到(Q)了” 构式与基础语义结构转换关系
(二)构式演变
流行构式的原发及其扩增发展,其基础是突破了共同语规范,其来源既符合一般语言演变共性,又与语言内部创新有所不同。共性在于流行构式在来源上同样既包括社会个体交际网络对语言不同层面的创新,又包括语言间以及方言与共同语之间的语言接触创新;不同在于流行构式的产生具有突变性,在很长使用时期内将较难转为语法构式,而仅停留于词汇替换层面。就 “(P)X到(Q)了” 构式而言,该构式产生于方言群落对普通话的浸渐深入影响,传播渠道包括网络语言及由年轻一代构成的亚文化主体。
“(P)X到(Q)了” 与 “美哭了” 两种构式虽句法结构不同,但均带有夸张描述性质,所使用形容词存在交叉,二者在结构功能和演变基础上存在共性。张谊生指出主观极量构式中的 “到” 是新兴的补语标记,主观极量构式中随着 “到” 后跟成分由具体到抽象、由个别到类属的变化, “到” 的支配能力转弱, “到X” 从宾语结构渐次转为补语结构。并认为 “到” 后跟宾语或 “了” 时仍为动词,①参见张谊生《试论当代汉语新兴的补语标记 “到” 》,《当代语言学》,2014年第1期,第49-61页。我们认为 “(P)X到(Q)了” 中的 “到” 是特殊的补语标记, “到Q” 并非动宾结构,而是跨层紧邻的语言片段。即如上所述的 “惊艳到” 复合动词及其宾语Q所组成结构的末端紧邻部分。
“(P)X到(Q)了” 常可简缩为 “X到了” , “X到” 具有较高的融合度。实际上,以单音节谓词为主体的 “形容词+到” 以及 “动词+到” 表极量程度义的用法在方言中广泛存在,为构式化基础。见表2:
表2 “(P)X到(Q)了” 构式的方言基础
除粤方言 “到” 有完成体标记和补语标记两种功能外,吴、闽、粤三种方言拥有 “形容词+到” 表示高量补语功能的类型共性,其中 “到” 是省略补语成分后悬空的补语标记。该共性具有深层的语言演变基础。吴福祥指出 “到” 作为南方方言的状态补语标记来自完成体标记②参见吴福祥《南方方言几个状态补语标记的来源(一)》,《方言》,2001年第4期,第344页。,唐贤清、罗主宾则认为程度描摹部分后置是南方汉语与壮侗语言接触影响的结果③参见唐贤清、罗主宾《程度副词作补语的跨语言考察》,《民族语文》,2014年第1期,第39页。,而港台地区处于这一影响传播的社会地理通道中。在南方汉语基础性作用下,经过港台用语的承转推动,由 “形容词+到” 发展出 “(P)X到(Q)了” 及其多种变体是一个自然的过程。齐环玉指出马来西亚华语口语中 “形容词+到” 等用法受到粤方言的影响推动。例如④齐环玉观点及例(13)(14)参见齐环玉《 “源方言” 与马来西亚华语的形成—以补语标记 “到” 为例》,《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第75页。:
(13)她爸爸早上用了后,那个脸啊,敏感到!
(14)我觉得,我……有被你欺骗到啦,你是不是在MY FM?
在 “完成体结构→状态补语结构→程度补语结构→高量程度补语结构” 的序轴末端,出于对原高量补语结构的表义具体化需要和对补语标记悬空的补实, “PX到” 附加 “Q” 发展出新型的 “(P)X到(Q)了” 构式。从语法化基础看, “(P)X到(Q)了” 当分析为 “[P[X到]]Q” ,为高量程度补语结构,从语感及假拟致使这一语义功能看, “(P)X到(Q)了” 又带有结果补语的性质。综合来看, “(P)X到(Q)了” 是结果补语和程度补语的复合体,说话人借助对描述对象性态的切身感受界定其程度高量。
从词性和结构性质上看, “到” 是助词而非动词, “到” 的实际意义较弱,功能意义较强,其语感上的 “到达义” 是隐喻性的。 “(P)X到(Q)了” 是附缀结构,在 “惊艳到了” “美到了” “暖到了” 一类新兴说法中, “到” 逐渐从功能词变为附缀结构的粘着成分,正在转化为表夸赞功能的准后附缀。⑤参见张谊生《试论 “有加” 的附缀化与 “X有加” 的构式化》,《中国语文》,2017年第3期,第299-308页。
四、感叹功能的外显实现
感叹是表达情感的言语行为,其认知基础是由命题信息整体或局部的反预期性或超预期性所造成的言语主体的意外感受。⑥参见陈振宇、杜克华《意外范畴:关于感叹、疑问、否定之间的语用迁移的研究》,《当代修辞学》,2015年第5期,第71-80页;陈振宇、张莹《再论感叹的定义与性质》,载《语法研究和探索》(十九),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303-324页。感叹具有多种要素:(1)感叹发生于具体的言语环境,依托于由言语主客体和语境交互构成的言语场域;(2)感叹的导引基础是客观的,但情绪因素和表达却是主观的,因此感叹句采用叹词标记、焦点化手段、句法折叠、语义降级等手段;(3)感叹言语行为易于习语化,感叹形式的含义解释往往是规约化的。
(一)感叹的场域基础
当代汉语 “(P)X到(Q)了” 构式带有强烈的时代印记,尤其是新时代以传播体验为主要特征的互动隐喻。该构式所描摹性状特征并非自然存在的实体性质,而是受众对热点人物的影响力感知。经由传媒渠道,传播者与被传播者形成了紧密互动的在场关联,即被传播者接受到感官心理刺激,而对这一刺激的言说又转而成为评价传播者社会形象成功与否的参照尺度。概言之, “(P)X到(Q)了” 构式有交互主观性的社会语用性质。该构式目前已形成包含300余项性状词语、8项子构式的构式群,在语言功能上已从社会语用逐渐深入句法体系,成为当代汉语补语结构一个新分支。例如:
(15)这个技能太强了吧!有被他的长发惊艳到吗?(《腾讯新闻》2019-12-29)
(16)不少观众都被 “老鲜肉” 张涵予一身的肌肉惊艳到了,不少网友花痴张涵予mPn爆了。(《微博》2015-12-28)
(17)这个作品真的惊艳到我。这幅水彩插画真的让我感受到了极致的唯美又带有暗黑感觉。(《小红书》2019-12-21)
(18)还记得第一次被他歌声惊艳到的是快本的《春雨里洗过的太阳》,后来被惊艳越来越多次。(《微博》2019-12-28)
以上诸句都是对明星及其作品的描述句,这类句子是微博中 “(P)X到(Q)了” 构式的常见形式。其话语角色由 “描述者—描述对象” 与 “说话人—受话人” 两个角色对构成,其中说话人往往就是描述者,描述者与描述对象之间存在影响互动关系,说话人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向受话人阐发该影响行为。
(二)感叹的情态表达
语言形式常伴随有说话人的主观印记, “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2]。其中,示证情态是说话人借由示证情态手段增加命题可信度的常用主观性手段,如波莫语(Pomo)就使用 “通用知识、一手个人体验、听觉证据、传闻及推论” 等五种示证手段。①See F.R.Palmer.Mood and Modality,2nd e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6.“(P)X到(Q)了” 构式通过把感受结果放在首位,或引入自述人称视角,把感受主体置于致使行为客体位置,表明事项信息的获取对于说话人来说是缺乏控制或意料之外的,该结构本身就是表达惊异性(mirativity)的一种 “示证标记” 。②参见林青、黄劲伟《惊异范畴: “未预期信息” 的语法化标记》,《汉藏语学报》,2018年第00期,第111页。
一方面, “(P)X到(Q)了” 包含示证情态的表达功能,传达超预期感叹语气。例如:
(19)a.方大同,你现场太牛了!我承认被你现场惊艳到了!!(很惊艳/太惊艳了)
b.应该有很多人像我一样被他的演技惊艳到(*很惊艳/*太惊艳了),然后圈成饭吧?
(19)a与b句构式小句由主语或状语中的 “我” 引领, “很A” 或 “太A了” 等表达方式与前后语义不和谐,表达效果较为平淡。 “太+形容词” 偏重主观量, “很+形容词” 侧重客观量,而 “(P)X到(Q)了” 构式兼顾主观量和客观量的描述。构式使用 “惊艳” “暖” 一类感受类词语以及描述被动体验的方式转喻对象的极量性质,较之平铺直叙的描述方式更加生动形象,交互性强,直观可信。
另一方面,惊异性表现为强烈的主观色彩,常反映为感叹语气,直接充当句子成分,带有副词、语气助词等感叹标记。例如:
(20)邓超这段真是太逗了,一曲无敌是多么寂寞,真是惊艳到我了。(《优酷网》2018-11-17)
(21)惊艳到了!牛人深情哭唱,竟把杨坤听的又哭又笑,太逗了!(《腾讯网》2018-11-17)
(22)最近看到太多表里不一的东西,讲真,恶心到了。(《微博》2020-02-01)
(23)女孩觉得与男生交往诚信重要,男孩只问了一个问题,被无语到了。(《好看视频》2019-04-20)
(24)暖到了!《人民日报》点赞这位15岁的衢州女生(《浙江日报》2019-06-24)
“(P)X到(Q)了” 构式的非主谓句用法常与 “真的(是)” 一类感叹词连用,根据对近11年微博语料278例的抽样统计,二者连用概率为34%,足见 “(P)X到(Q)了” 畸零句有明显的惯用语倾向。例如:
(25)梅长苏首次现身,真的是被惊艳到了,仿佛仙人下凡。(《优酷网》2018-11-01)
(26)8.6分新剧道出爱情真面目,真的有被感动到!(《搜狐》2019-08-27)
“(P)X 到(Q)了” 表达法较为新颖,但其完整式较为冗繁,因此常采用省略式以求简捷明快,并常需配置感叹语调,或与叹词、语气副词或带有惊异表情的网络语言符号搭配,抒发特定感叹语气及其体验程度。
(27)天呐!!我被冰雪之下的北海道给惊艳到了!!!(《搜狐网》2017-06-22)
(28)居然被一个综艺震撼到!《人民日报》、共青团中央纷纷点赞《奔跑吧》。(《浙江卫视新闻》2017-05-13)
(29)第一分钟那个点有被惊艳到!啊啊啊啊!(《微博》2019-12-31)
(三)感叹的规约隐含
在隐含(implicature)层面上,规约隐含(conventional implication)与会话隐含(conversational implication)相对,后者隐含义的推导需借助会话语境,而前者则基于句子结构和共享知识,①See Grice,H.P.Logic and conversation,In C.Peter,&J.Morgan(Eds.),Syntax and Semantics vol.3,New York:Academy Press,1975,pp.41-58.规约化与习语化(idiomatization)可作为近义术语②参见方梅《负面评价表达的规约化》,《中国语文》,2017年第2期,第133页。。 “(P)X到(Q)了” 构式的构造和解码受规约隐含的制约,表现于词义倾向和构式义解析两个方面。
就词义倾向而言, “(P)X到(Q)了” 构式中的 “X” 项,无论属于客观性状形容词(冷、热、辣)还是主观性状形容词(惊艳、美、暖),受其语用驱使,都偏于主观性状,③参见董秀芳、李虹瑾《客观性状形容词与主观性状形容词》,《对外汉语研究》,2018年第2期,第96-109页。即侧重凸显描述对象所关涉的说话人主观评价和感情态度。例如:
(30)被暖到了!他睡了一路,她伸手帮他挡了一路!(《搜狐网》2017-09-28)
(31)单良说吓人的冷笑话,我竟然被冷到了。(《优酷网》2018-02-25)
此处 “暖” 指人情之暖, “冷” 指神态之冷,都不是两词的常规词义。其他如构式 “X” 项 “酸” 表 “嫉妒羡慕” , “臭” 表 “令人厌恶” , “土” 表 “打扮老旧” ,也 都 不 是 常 规 用 法 。 “ 暖2” “ 冷2” “ 酸2” “ 臭2” “ 土2” 与 “惊艳” 一类词构成了词义同质的聚合义场,其背后主导因素为 “(P)X到(Q)了” 构式在表达功能上的规约作用。
就构式义解析而言,说话人采用 “(P)X到(Q)了” 语言形式,触发了流行语联想机制,使其个例解码受整体构式义直接影响。例如:
(32)基本看懂了,灵魂有交流到。(《微信朋友圈》2019-05-20)
(33)太棒啦!我也喜欢牧尘青涩的感觉,演得真的好灵,他共情能力好强,有一场哭戏真的把我也感动到了。(《微博》2020-02-02)
上句为一位妈妈在朋友圈张贴孩子涂鸦作品的附言。 “灵魂交流” 被置于 “(P)X到(Q)了” 构式中,生成了流行句例,观者若不具备流行构式知识,则无法理解句义,同时,说话人采用如此表达,意在激活构式内禀的 “互动性” “惊喜性” 等复杂含义,增加会话效果。下句构式的采用也使得 “感动” 这一单向度动作扩展出互动含义。
在以上分析基础上,我们认为,宏观而言,感叹范畴的构式化表达可分为指称强化、陈述强化和性状强化三个功能类别,具体手段包括句法位扩增、融合、省略,以及位序重置、成分重复等多种形式方法,见表3:
表3 构式层面的感叹提升手段④本表的感叹构式示例在题名上选自研究文献主题,为节省篇幅,不再列示文献出处。
五、结 语
本文考察了当代汉语新兴的感叹致使构式 “(P)X到(Q)了” ,得出以下结论: “(P)X到(Q)了” 构式是表达感叹行为的非常规语言形式,其生成包括 “假拟致使” 和 “到” 的悬空填实两个操作。前者包括谓词生成和论元移位等句法操作,后者, “形容词+到” 有广泛的南方方言基础,经港台用语承转推动,发展出多种变体。 “(P)X到(Q)了” 处在 “完成体结构→状态补语结构→程度补语结构→高量程度补语结构” 的演化序轴, “到” 逐渐从功能词变为准后附缀。
“(P)X到(Q)了” 带有强烈的时代印记,尤其是新时代以即时体验传播为主要特征的交互主观性互动隐喻。构式在交互主观情态表达、外缘标志和规约隐含方面有具体体现,包含示证情态的表达功能。 “(P)X到(Q)了” 是常规语法结构在交流性场域中的复杂变体。构式层面的感叹提升可分为指称强化、陈述强化和性状强化三个大类,具体包括句法位扩增、糅合、省略,以及位序重置、成分重复等多种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