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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金山》中的不可靠叙事

2022-12-27

绥化学院学报 2022年9期
关键词:丽莎金山华裔

刘 竞

(安徽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安徽合肥 230036)

对于历史小说的写作来说,如何处理历史真实性与虚构性之间的关系是无法回避的问题。这是因为过去只能被后人以间接的方式接近,却不能被后人直接地体验,况且即使先人也各有视野局限性,难以认知他们所置身其中的全局景象。相对于历史学科的严谨,历史题材的文学创作在虚构方面有着更多的自由空间。关于《百年金山》的虚实处理方式,邝丽莎写到:“他们所有的人(指采访对象)对于种族歧视、贫困、妇女的角色、语言、政治、艺术、爱情和美都有自己的观点。我不知道谁是正确的,谁是错误的,或者说谁从历史学的角度看更精确,而不是政治上更正确。……《百年金山》不是要说明全部真相,而只是一种真相,一种经过我的心智、我的经历和我的研究过滤了的真相”[1](前言:5)。

一、《百年金山》不可靠叙事的外在环境因素

(一)不充分的碎片化史料。为了将以邝氏家族为代表的华裔历史保存并传承下来,邝丽莎努力的第一步便是花5年时间精心收集那些在历史中沉淀下来的碎片化痕迹。她采访了将近100人,其中有富人也有穷人,有华人也有白人。她努力在复杂的称呼和浓厚的口音中分辨被访者们的过往故事及其相互关联。她甚至和一些记不得自己亲生母亲名字的人有过交谈。此外,她还认真翻阅了国家档案馆文件,并不断召集身边的亲朋好友提供照片、文件和纪念品等物证。[1](前言:4)最终,邝丽莎从各种途径积累的原始资料达到了500页之多。

根据资料,华裔故事消声于主流话语的历程开始清晰。自1863年,一万多名中国广东华工被招募至美国中央太平洋铁路的建设工地。他们施工环境险峻,做着白人劳工不愿意做的活,却拿着远远低于白人劳工的报酬,很多人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当1869年,太平洋铁路提前竣工之时,当局却不允许华工的身影出现在任何一张照片中,更不允许华工的艰辛努力被赞颂。此后,华裔不断受到政策排挤:他们不能购置土地,不能和白人结婚,其子女也不能与白人儿童同校等。1882年,美国国会通过了《排华法案》,将反华情绪推至顶峰,华裔遭到大规模驱逐。

直至二战时期的1943年,《排华法案》才得以废止。后来,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民权运动、女权运动和多元文化等运动的兴起得以为华裔开辟了一定的话语空间。即使如此,华裔参与主流话语的程度也追赶不上时间流逝的速度。在邝丽莎创作《百年金山》之时,早期华裔的生存状况在美国人(甚至新生代华裔)的认知体系中仍是一片空白,而历史的真相却只能散落在零星的碎片信息里,充满了大量饱有虚构空间的叙事裂隙。

(二)不稳定的受访者回忆。清朝末年,第一批中国人初到美国之时,他们期待的是若干年后衣锦还乡。但事实上,在政策高压下,他们的谋生方式跌破了自己的底线。很多女性沦为妓女,很多男性成为佣人或洗衣工,而即使是最终成长为商业巨头的邝氏家族发家的起点也是为妓院生产内衣,以及走私中国的“古董”。这些营生,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都被主流话语所不齿。因此,在向内调适自我进行微观叙事时,他们会本能地抹去或美化那些与其所接受的道德观或价值观相冲突的事件,以使人生故事统一、连续并获得意义。

后来,《排华法案》极大程度上收窄了华人进入美国的通道。中国劳工在10年内不得进入美国,在美中国劳工的妻子也被禁止进入。教师、商人、学生和外交官身份的中国人可以获准入境,但有严苛的条件限制;而任何一个从美国返乡的中国人也都必须在出发前登记、注册,并在回程时遭受各种琐碎细节上的核实——天使岛移民站应运而生。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多中国人开始利用法律漏洞进入美国。“他们组成自己的会或变成股东,厨师、洗衣工、男仆、花匠都成了‘商人’,被准许带一名亲属,如果幸运的话,还可以带妻子。但中国移民受惠最大的莫过于旧金山大地震,地震毁掉了城市的大部分档案记录,包括出生证明。突然间,一名中国劳工可以说他是在这里出生的,是天生的美国人。”[1](P84)“法律规定,美国人的孩子无论在世界上的什么地方出生,均为美国公民。一种新颖而有效的诈骗行为开始出现:华裔美国公民假报在故乡村庄出生的儿子。这种‘文件儿子’获准进入美国,并自动获得公民身份。”[1](P84)因此,在向外适应环境进行宏观叙事时,很多通过非正常渠道进入美国的华裔要将自己的真实背景隐藏起来,并架构起一个缜密的谎言空间以应对政府的审查,他们对外界的询问有着本能的警惕。

此外,由于每个受访者的经历各有不同,他们对事件的筛选和理解也会有所不同,这便是邝丽莎经常听到不同版本故事的原因。由此,无论在事实/事件轴、知识/感知轴还是价值/判断轴上,《百年金山》的叙事基础均不可靠,并在文本内体现为双重叙事的特殊形式。

二、《百年金山》不可靠叙事的特殊文本形式:双重叙事

“双重叙事”由我国学者申丹首次提出,拓展了不可靠叙事概念的边界。[2](P93)她认为,在不少作品中,在表层情节发展的背后,“还存在一股齐头并进、贯穿文本始终的叙述暗流”[3](84),即隐性进程。情节发展和隐性进程之间的关系可分相互补充和相互颠覆两类。在颠覆关系中,“情节发展与隐性进程互为对立,难以调和”[2](P88)。其中,当作者想表达的主题不符合社会规范时,他们就有可能“会在情节发展中制造符合社会规范的假象,同时通过隐性进程暗暗表达自己有违社会规范的立场”[2](P88)。

但是,《百年金山》的双重叙事呈现出与上述颠覆关系型双重叙事完全相反的情节走向。在明面上,邝丽莎意欲通过重新书写华人故事颠覆主流话语/社会规范所塑造的华裔刻板形象;在暗面上,邝丽莎对华裔生活的细节描写却与主流话语/社会规范形成共谋,颠覆了自己所创作的明线叙事。从而,《百年金山》扩展了颠覆关系型双重叙事的外延。

《百年金山》的创作目的是为了在主流话语中恢复被长期遮蔽的真实华裔故事,使其成为强调白手起家和勤劳致富的“美国梦”的一部分。小说的明线情节为:1871年,14岁的中国广东乡村少年邝泗,在好心亲戚的资助下,只身漂洋到达金山以寻找生父。后来,他凭借自己的远见卓识,在美国对华裔的政策打压下,不断开辟出新的生存空间,并创立起自己的公司。他还不顾法律限制与白人少女蒂茜结婚。尽管后来离婚了,他们也没有完全舍弃对方的爱。最终,经过数代人的奋力拼搏,邝泗家族积累了大量财富,成为美国西海岸最显赫的华裔家族之一。

凭借着丰富的史料和独特的混血华裔身份,邝丽莎层层揭露了美国政府对华裔的排挤、美国民众对华裔的暴行、华裔的艰难处境及其对不公正待遇的质疑,引发了读者对华裔苦难生活的同情。比如,吃苦耐劳的铁路华工看到标榜上等人的白人在夜晚不断斗殴,酗酒成性,“灵魂与肉体分离,的确变成了鬼”[1](P12)。他们被指责将微薄收入寄回中国,但为何在鸦片战争中从中国获利百万美金的美国商人能够把钱“寄回波士顿和旧金山的家中却没有引起任何批评”[1](P45)?他们被贴上语言不通、行为怪异、道德败坏等负面标签,但“似乎有源源不断的白人非常乐意夺走中国人经过艰苦奋斗得来的工作”[1](P45),这难道不是野蛮行径?

表面上看,《百年金山》是对美国主流垄断话语的反驳,但进一步细读文本又会发现,作者对华裔的描写根本不足以重塑其正面形象,仍然落入东方主义的窠臼。唐人街的景象脏乱差。“在这些房间里,几乎可以找到人们知道的任何一种寄生虫——蚂蚁、跳蚤、蟑螂和老鼠”[1](P65)。华裔维持生存的方式并非忍辱负重、洁身自好、辛勤劳作,而是钻法律空子,惯用谎言、缺乏诚信。中药、小老婆、裹脚、辫子和土匪等元素满足着西方对东方居高临下的窥视欲。文中偶有对早期华工的直接正面描写,却因不合逻辑、过于刻意而显得不真实、不真诚。

家族创始人邝泗则充分展示了父权制和夫权制熏陶下中国男性的霸道与独裁。他想把家人都控制在他的铁拳之下。他不准女儿跳舞、游戏,希望她“待在家里,学习女红,料理家务”[1](P92)。他想完全支配儿子们和弟弟邝庸的生活,这引起他们的不满[1](P95),“我哥哥是一个暴君”[1](P243)。在经济基础稳固之后,邝泗再也不想听从蒂茜的建议,不愿忍受她的美国做派——“婚姻应当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老婆提出请求,丈夫或是同意或是不同意”[1](P94)。最终,在蒂茜冲动离婚后,邝泗从中国先后带入美国两位听命于他的年轻妻子,这让他“感到更加强大”[1](P146)。不过,在转向传统中国家庭秩序之后,邝泗就逐渐变成了家族发展的绊脚石,几乎每个家庭成员的幸福结局“都可以追溯到邝泗的去世”[1](P387)。在暗线情节中,邝泗离世象征着家族摆脱了中国传统的束缚,迎来了新的生机。

三、《百年金山》不可靠叙事的深层内在因素:从犹疑到坚定的自我身份

《百年金山》是邝丽莎意识到自己双重身份的起点。与大多数自幼遭遇身份危机的华裔后人不同,她因相貌优势自然而然地被白人世界所接纳,但又因从小随爷爷奶奶在唐人街长大,自认为内心更亲近中华文化。在为《百年金山》搜集素材时,邝丽莎逐渐明白,她必须回到中国,亲眼看看她所听到的那些地方和人物,去寻求她的“根”。但在1991年,她终于落地传说中的故乡佛山点头村后却更加清晰地坚定了美国身份。西方世界的优越感在这段旅程的描述中展现无疑,“(佛山)道路两侧竖满了广告牌,为数不清的资本主义商品做广告……所有的东西都深受西方标准的影响”[1](P419)。文末,中国亲戚们对“担保”的请求更是表明了作者对身份的终极选择。

根据叙事心理学,叙事不单从属文学的范畴,更是人类“基本的生存方式和表达方式”[4](前言:15),是人类向外认知世界和向内认知自我的关键途径。“人是天生的讲故事者。故事给个人经历提供了一致性和连续性,在我们与他人的交流过程中扮演核心角色。……故事就是个人的自我认同,并在生活中不断被创造、倾诉、修正和重述。”[4](P6)对早期华裔来说,外部环境带给他们极度的不安全感,他们选择的叙事方式就是掩盖真相,伪装自己以成为正常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但对邝丽莎而言,白人身份能够给她带来足够的安全感,使她在《百年金山》的明线故事上得以向外界诉说华裔所遭受的排挤和磨难。但她叙事的目的绝不是用华裔历史去对抗主流话语。她明白中国是华裔绕不开的根基,但最初迁移至美国的中国文化已解决不了华裔不断面临的新问题。因此,在暗线故事中,她了却了与中国传统的纠缠,融入了美国社会的宏观叙事。在明暗两线貌似犹疑的叙事中,邝丽莎与过往和解,放下了包袱,以更加真实的自我和更加坚定的姿态在美国的土地继续跋涉,奔赴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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