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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独立后的“去政治化”转向:艾特玛托夫在英语世界的“变形”

2022-12-27岳文侠

绥化学院学报 2022年9期
关键词:艾特神话学者

岳文侠

(石河子大学外国语学院 新疆石河子 832000)

1991年苏联解体,以苏联、美国为代表的东西方对抗的冷战格局正式落幕,中亚五国纷纷脱离苏维埃联邦,逐步走上了全面独立自主的现代主权国家发展道路。与此同时,中亚各国文学亦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历史发展时期,即从苏联文学向民族文学的身份转变,以及由“从属”走向“主导”的地位转变。这不仅仅意味着中亚各国文学将再度“本土化”与“民族化”,而且促使着世界范围内的中亚文学研究者,将其学术视阈建立在中亚各国人民全新的国家认同、民族认同与文学认同的基础之上。

随着中亚各国作家民族身份与社会地位的转变,西方中亚文学学者很快便从冷战思维下政治对抗式的学术话语中挣脱了出来,并积极转向了意识形态立场更为中立,且研究视角更为多样化与客观化的发展趋向。而这一点,在英语世界艾特玛托夫研究上则显得颇为突出。

早在20世纪70年代,部分英语世界学者便开始了对前苏联中亚吉尔吉斯民族作家艾特玛托夫的关注,一直延续至苏联解体前夕。这些学者的研究成果为数不多,且大部分明显倾向于对艾特玛托夫小说创作的政治化解读。学者们普遍认为:“艾特玛托夫是一名追求艺术自由,凸显个人民族身份与宣扬人道主义精神的当代苏联作家,在创作倾向上不但偏离了苏联时期传统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美学规范,而且间接地批判了苏联政府的意识形态偏狭与专制。”[1](P74)

中亚五国独立后,英语世界的相关学者们普遍发现,对艾特玛托夫作品的意识形态化解读已愈发不合时宜。如何弥合东西鸿沟,解决时代病症,似乎成为了学者们基于抛弃冷战思维与重建研究视阈的新型问题意识。随着冷战格局的结束,英语世界学者们将注意力纷纷转向了研究立场更加中立、研究视角更加凸显超政治话语与纯形式美学的研究议题,如围绕艾特玛托夫小说的伦理主题思想研究、神话—原型研究,作家研究框架下的体裁问题研究等新议题。这些研究极大地淡化了苏联时期西方学者的政治批判,以一种“非政治介入”与“回归文学本身”的姿态,婉转地表达了后冷战时期反对东西对抗、提倡和平共存的社会文化诉求。可以说,这些学者“去政治化”的“非介入性研究”反而成为了他们契合时代要求,再度介入社会现实的策略性转折。

总之,除去个别仍存有一定政治批判色彩的研究之外,学者们在新时期的研究视角与方法,愈加显现出较为中立化、多样化与客观化的倾向,即整体上转向“去政治化”的发展趋势。由此,一个兼具“伦理性”“世界性”与“个体性”的艾特玛托夫作家形象得到了鲜明确立,其影响至今犹存。

一、主题思想研究与艾特玛托夫的“伦理情怀”

中亚五国独立后,英语世界艾特玛托夫研究的“去政治化”转向,在对艾特玛托夫小说主题思想的阐释上表现得尤为突出。随着世界格局的转变,部分学者摒弃了冷战期间对抗性的学术话语,不再专注于挖掘艾特玛托夫的政治批判意识,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艾特玛托夫作品中凸显对话与和解主题的一面:伦理情怀。

学者们在对小说主题思想进行解读的过程当中,有意避开对艾特玛托夫笔下种种人类社会矛盾的具体分析,而是将这些矛盾统摄于一个主导性矛盾之下,即宗教思想框架下的人性与神性之间的矛盾,或者说,将具体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矛盾综合为一种抽象的善与恶之间的矛盾。换言之,学者将作品中自我与他者的外部矛盾,转化为了自我与自我的内部矛盾。在这一突破了特定时空限制的阐释框架下,自我与他者不再形成彼此对抗,自我与他者相统一了起来,共同承担有关人性中善与恶的道德责任。不可否认,围绕艾特玛托夫创作中“伦理情怀”的主题阐释,对于当时推动人类社会彼此和解与共存的时代诉求而言,具有着积极的社会意义。

新时期颇具典型意味的“去政治化”研究现象之一,是一些学者对长篇小说《断头台》的主题思想解读发生了极大逆转,即从“占据政治美学高地”到“寻求对话和解的伦理情怀”的立场转变。

在苏联解体以前,曾经关注过该小说的英语世界学者大多倾向于对之进行严重的政治化解读,使得政治美学远远凌驾于其他类型的艺术美学之上,尤其是忽视了该作品中伦理美学的重要维度。学者们大多自居于所谓“更高级的”政治美学立场之上,对小说作出了极具政治介入性的主题阐释,竭力将艾特玛托夫塑造成一位有悖于前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艺教条的“美学反叛者”,与诟病斯大林主义并力挺戈尔巴乔夫政府的“改革支持者”[1](P74)。譬如美国学者莫泽尔(J.P.Mozur)1988年在评论该小说时就曾声称,作为对苏联文学禁忌的突破与斯大林专制主义的批判,“钦吉斯·艾特玛托夫的近作似乎正是支持戈尔巴乔夫政治改革运动的定制之作”[2](P679)。此外,英国学者皮特曼(R.H.Pittman)将《断头台》称之为戈尔巴乔夫“改革开放政策之内在精神的一种应和”[3](P379),并对小说中批判苏联社会现实的思想内容予以了高度赞扬;另一美国学者皮特森(N.L.Peterson)亦指出,艾特玛托夫的《断头台》完全是公开教化读者,揭批苏联社会文化结症,纠正苏联社会弊病的作品[4](P266)。不难发现,上述学者皆将作家的小说创作与个人的研究结论视为“占据政治美学高地”,抨击苏联旧有体制的一种政治性极强的话语手段。

苏联解体后,随着艾特玛托夫作家身份的转变,即从苏联作家转变为吉尔吉斯斯坦作家,英语世界的学者们一反常态,对《断头台》这部小说作品作出了与往日迥异的“去政治化”主题思想解读。在新的时代精神的感召下,旧有的东西意识形态对抗逐步让位于世界人民对彼此和平共存的美好展望,学者开始重新反思文学研究与世界发展主潮的契合之处:挣脱狭隘的政治对抗,寻求普遍的精神和解油然而生。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学者们对《断头台》中伦理性宗教哲思的再度挖掘之上。

虽然在苏联解体前,论及《断头台》的三位英美学者对小说中的伦理思想均有所提及,但其相关讨论基本囿于政治批判式的学术话语框架之内,即通过彰显小说中贴近西方人道主义价值体系的思想内容来抨击苏联时政与社会。这一情形在苏联解体后发生了巨大改观。小说中的伦理思想不再作为“外在于人”的服务于政治批判的话语手段,转而成为“内在于人”的致力于对话和解的伦理手段,以解决人类整体的命运难题。

最先引领上述研究转向的是美国学者加里·L·布朗宁(GaryL.Browning)与 托 马 斯·F·罗 杰 斯(ThomasF.Rogers)。1992年,两位学者从《断头台》中的三位小说主人公,即母狼阿克巴拉、基督徒阿夫季和猎人鲍斯顿的梦幻内容来解读艾特玛托夫有关人类善恶的伦理观。学者们认为,小说中的母狼阿克巴拉、基督徒阿夫季和猎人鲍斯顿的梦幻分别从家庭、道德与社会三个层面,传达了一种乌托邦式的生活理想。美好梦想虽然最终为邪恶势力所击碎,但梦想的破灭与悲情却“教会了背负梦想的人们去面对生存焦虑”[5](P83),即善永远在与恶对抗,而人类唯有“倾听古人的智慧才能真正将梦想变为现实”[5](P82)。这里所谓的古人的的智慧,正是人类面对彼此的宽恕与大爱。同时,这种宽恕与大爱又超越了狭隘的政治对抗,为全人类的彼此和解,为善最终战胜恶,提供了必要的伦理前提。

同年,新西兰学者理查德·查普尔(Richard Chapple)也深入探讨了《断头台》中的伦理思考。查普尔认为:“《断头台》是一部具有高超艺术水平的作品,是对其所含载的基本宗教与人文价值观念的强烈宣言。”[6](P115)其伦理性哲思完全超越了一般意义上局限于特定时代的政治批评话语,试图为人性的救赎与完善开出良方。

1998年,加拿大学者尼娜·柯莱丝尼科夫(Nina Kolesnikoff)还将艾特玛托夫的《断头台》与布尔加科夫的《大师与玛格丽特》进行了比较,以揭示二者在伦理观念上的异同。通过比较,柯莱丝尼科夫认为《断头台》独到的伦理性十分突出,它强调了善与恶之间难以达成平衡的危险状态,并号召人们回归化解罪恶与仇恨的爱与宽恕。[7](P26)该观点极大淡化了小说中对抗性的政治批判,而将读者引向了寻求对话与和解的伦理智慧。

可见,英语世界学者对艾特玛托夫主题思想研究,从以往的意识形态批判转向了伦理对话。尽管学者们对艾特玛托夫作品中所含有的异质性元素难免挖掘力度不足,且多聚焦于《断头台》单部作品,缺乏宏观性与系统性的整体研究,但突出了文学共性,即以人类共有的伦理想象,来挣脱东西对抗之话语枷锁的新时代精神。

二、神话-原型研究与艾特玛托夫的“创作思维”

新时期英语世界艾特玛托夫研究中另一“去政治化”趋向,是从对创作思想的阐释转入对创作思维的发掘。众所周知,与关注文本内容的主题思想研究不同,神话-原型研究侧重挖掘文学作品的深层结构,是人类学视阈下的形式美学研究。因此,学者们基于艾特玛托夫作品的神话-原型研究颇为典型地突破了以往过于聚焦小说思想内容的考察,在创作思维的层面上,为艾特玛托夫创作与世界文学的彼此沟通开启了新的研究局面。

1994年,卢森堡学者萝丝玛丽·基弗(Rosemary Kieffer)探讨了在艾特玛托夫《面对面》《一日长于百年》《断头台》等多部作品中“母亲”原型。基弗指出,在艾特玛托夫的创作思想中,母亲“是自然、生命与创造的担负者”,艾特玛托夫往往善于运用“源于矿物、植物,尤其是动物的图像、寓言故事和神话传说”[8](P22)来表现其创作中的“母亲”原型形象。值得一提的是,基弗的观点同时凸显了艾特玛托夫作品中的原型意识与性别意识。

1996年,加拿大学者弗拉基米尔·图曼诺夫(Vladimir Tumanov)探析了艾特玛托夫中篇小说《花狗崖》中的神话意识与神话元素。图曼诺夫认为,小说的神话意识主要体现于两个方面,一是人物群体尼夫科人(Nivkh)离群索居,远离现代俄罗斯社会,与现实拉开了想像性的距离;二是整体故事情节缺少时间标识,这种“非历史性维度”正是凸显该小说神话意识的关键[9](P136);此外,小说中不断复现的两个神话元素分别是野鸭鲁弗尔(Loover duck)创世说,以及瘸腿渔夫与海中半人女精灵结合而孕育了尼夫科人的神话传说。这些古老的神话元素,既表现了小说内隐的主题意义,譬如水是生命与良知的象征,又凸显了远古神话观念对现代人类生活的重要启示,譬如人与水的关系喻示了当下亟待解决的生态伦理问题。图曼诺夫强调,尽管《花狗崖》创作于苏联时期,但艾特玛托夫透过这些神话传说宣扬的却是人类古老的区别真假善恶的道德价值观念,其艺术才能无疑超越了作品诞生年代的意识形态局限性。[9](P153-154)

1999年,前述加拿大学者尼娜·柯莱丝尼科夫首次对艾特玛托夫创作进行了系统性的神话-原型研究,在该领域做出了极其重要的贡献。[10]柯莱丝尼科夫指出,艾特玛托夫早期创作中涉及神话母题较少,直到70年代,其短篇小说创作才较为系统地纳入了一系列神话母题,而此后的创作则多采取将神话叙事与当代叙事相并置。柯莱丝尼科夫还指出,在结构上最为成熟运用神话元素的小说应该是《白轮船》与《花狗崖》,二者均能够以某一神话要素作为叙事主导来架构整部小说的叙事脉络。

综合来看,围绕艾特玛托夫创作的神话-原型研究既有针对作家单部作品的局部研究,亦包含系统性探究其多部重要作品的深层神话-原型元素与结构的整体研究。这些研究极大地推进了人们对艾特玛托夫神话原型创作形式的认知,且在很大程度上避开了基于研究者自身的主观性价值判断与政治话语,从而揭示了作家在创作思维层面上颇具世界文学共性的一面。

三、作家研究视阈下的艾特玛托夫“体裁”与“身份”问题

不可否认,前述英语世界学者的研究多倾向于发掘艾特玛托夫创作中主题思想上的宏大性与艺术思维上的共通性,从而强化了作家世界性的一面,其不可避免地弱化了作家的个体性。相较而言,发表于20世纪90年代末的两部博士论文则以作家研究为视点,着重讨论了艾特玛托夫更具个性化,且更加显现作者个人意识的两个特殊的创作问题:体裁与身份。必须指出的是,此处提及的关于艾特玛托夫的身份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冷战思维框架下的二元对立观,在研究倾向上趋于艾特玛托夫研究的再度“政治化”,但是,该类研究并未成为研究主流,而仅提供了一个特殊的,仍需进一步思考与探讨的研究视角。

1999年,美国学者佩蒂翁(Juliette M.Petion)以俄国十月革命以来至1990年代包括艾特玛托夫的《查米莉雅》(Jamila)在内的,带有准自传性质的五部俄语小说为研究对象,旨在发现这些小说中的准自传(Pseudo-Autobiography)(又译为“伪自传”,“虚拟自传”)特征,即作家生平事实与虚构故事的结合。[11]佩蒂翁指出,《查米莉雅》融合了作家本人的生活现实与文学虚构,属于典型的准自传书写,尤其是艾特玛托夫与主人公查米莉雅、叙述人谢依特有着相近,但不重叠的生活背景与经历。

与此同时,美国学者安东尼·J·夸林(Anthony J.Qualin)可能是20世纪90年代中亚五国独立以来唯一一部在某种程度上延续了“冷战思维”的艾特玛托夫研究学者。1996年,夸林借助后殖民主义理论,重点讨论了艾特玛托夫与乌兹别克斯坦作家铁木尔·普拉托夫(Timur Pulatov)在后殖民语境下的作家民族身份问题。[12]夸林一方面考察了后殖民语境下两位中亚作家作品直接或间接反映出的中亚地区与俄苏主导文化间的冲突现象,另一方面探析了具有多文化传统且接受了俄苏教育的民族作家身份对作家创作风格的影响。然而,后殖民主义理论对中亚文学研究是否适用,仍须学者们多方讨论与深入考察,而夸林“预设性”地认为苏联时期的中亚文化置放于后殖民主义语境当中,忽视了苏联文化在中亚地区现代化进程中的历史意义与重大贡献,则较为偏颇。

总之,上述两位美国学者从两个不同的方面,即生平传记与身份建构,考察了作为一名鲜活个体的艾特玛托夫的作家意识,以及该意识与其创作的内在逻辑联系,这在当代英语世界艾特玛托夫研究中,可谓独树一帜。

结论

不言而喻,从“政治美学”到“创作美学”,是英语世界艾特玛托夫研究在中亚五国独立后的一次重要转折,作家形象也在这一转折中发生了颇具意味的文化“变形”,即从一名“苏联-吉尔吉斯作家”走向了兼具“伦理性”“世界性”与“个体性”的吉尔吉斯斯坦作家。

围绕上述讨论,仍有三点值得深思。

首先是冷战时期二元对立的政治思维,对艾特玛托夫研究的全面展开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遮蔽。在政治美学一统天下的学术语境下,艾特玛托夫艺术创作中更具文化融通性质的伦理思想与形式美学被普遍忽视。因而,在艾特玛托夫研究中,如何正确对待和调和政治与艺术的关系,仍是当代学者需要进一步审视的课题。

其次,随着历史变革的尘埃落定,以及作家身份的转变,如何重审与评价作家在历史变革前后的个人创作,尤其是吉尔吉斯斯坦独立后创作的长篇小说《卡桑德拉印记》(1995)《群峰颠崩之时》(又译《崩塌的山岳》,2006),亦需后继学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展开更为系统的整体性考察。

最后,也是最为值得反思的是,在政治立场上显得更为中立的种种研究视角,如艾特玛托夫作品中的伦理思想研究,形式美学研究等,似乎于内在的学术精神上悖论似地并未超越政治议题。可以说,对狭隘的政治话语的超越,恰恰是当下学者们更为宏大与长远的政治理想,正是英语世界学术话语的“政治松绑”,为更多的学者们带来了全新的学术追求与责任,为打造世界文学、文化,乃至政治、经济发展的新局面,贡献出了独有的一份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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