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者”与“他者”的交织:汉唐间正史的族源叙事*
2022-12-27戚裴诺
戚 裴 诺
(教育部 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发展研究中心,北京 100080)
作为历史叙事的符号,人物、时间、地点等共同构成了叙事过程的组成要素,决定了被记录者以何种面貌在文本中呈现出来。在历史记忆的语境下,将史实予以再现,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文本作者对往昔事件的认识、理解与表达方式的选择。若以长时段的历史视角来看,这种集合各类情节于单个文本的写作手法叠加了多重书写层次,即通过历史记忆的塑造,把历史事实和族群认同有机地联系起来。编撰于两汉至隋唐间的十数部正史,较为完整地保留了中古乃至更早时期华夏及周边地区人群的基本情况。在周边族群入驻中原的背景下,“我者”与“他者”成为一个相互交织的概念。族源叙事的具体情节也随之多样化,导致不同族群存在着共同的祖先记忆,同一族源可能有着相异的成长历程。汉唐间正史的族源叙事,正体现了这种模式化的书写方式。
一
名列正史之首的《史记》,开创了纪传体史书的写作先河,并为后世史籍的体例范式奠定了基础。它的本纪、表、书、世家、列传等内容,此后虽经增削删改,但正史类典籍都至少保留了本纪和列传两种体裁。二者都具有“纪传以统君臣”[1](卷1《六家》,P18)的功能。其中“本纪”是“取式《吕览》,通号曰纪。纪纲之号,亦宏称也”[2](P171)。本纪用来叙述帝王之事。“列传”则是“古书凡记事立论及解经者,皆谓之传,非专记一人事迹也。其专记一人为一传者,则自迁始”[3](卷1“各史例目异同”条,P5)。比对“象征天地运行之道” [4]的诸篇本纪,不难发现在“略推三代,录秦汉”[5](卷130《太史公自序》,P3319)意图的影响下,十二本纪分为两个部分。自《五帝本纪》到《秦本纪》,记一代之史事;从《秦始皇本纪》至《武帝本纪》,多为一时之史事。正是由于“上古之事,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6](P1)的缘故,史家在撰述前者时,赋予了身为“我者”的华夏祖先以世系出自一脉的说辞。同理,列传中的“四夷传”,在记载他们如何起源之际,也多将各种族源的流变合而为一,希冀抹去叙事时的唐突迹象。只不过每个篇章对于四方“异族”的想象,有着多元的阐述方式。究其原因,它反映了文本形成时“我者”与“他者”如何看待彼此的社会意识。在上述思想的驱使下,五帝和三代君主的历史形象大抵在虚实之间徘徊。而自秦始皇以后,非开国帝王身上的神话色彩逐渐褪去,皇位更替也大抵使用“五德终始说”来表明承接天道的意志,而非单纯血脉上的继承。
耐人寻味的是《史记》成书的六百余年后,魏收撰写的《魏书》复刻了司马迁塑造的历史系统。它的“通史性质不仅贯穿于若干纪传与书志对于往古的追溯之中,而且集中体现在该书的《序纪》里”[7]。《史记》开篇的“黄帝”,名列古今之人的上上等(1)参见《汉书》卷28《古今人表》,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867页。,并被誉为“学者所共术,群奉为最古之人王” [8](卷1“黄帝故事的演变次序”条,P431)。故而《魏书·序纪》写有“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黄帝以土德王,北俗谓土为托,谓后为跋,故以为氏”[9](卷1《序纪》,P1)。由是拓跋氏的祖先被确定为黄帝之孙,即黄帝之子昌意的少子。其后又有“其裔始均,入仕尧世”“帝舜嘉之,命为田祖” [9](卷1《序纪》,P1)的记载,表明上古时拓跋家族与华夏群体存有紧密关联。世居北方的鲜卑人因为历史机缘定鼎中原,并从此开始了华夏化历程。反映在文本方面,是将自身的族源叙事系于有着美好品德的上古帝王之后。
事实上,拓跋氏作为鲜卑人的一部分,它的发展脉络并非完全如同《魏书·序纪》的描述。裴松之注解《三国志》时引用王沈《魏书》之句:“鲜卑亦东胡之余也,别保鲜卑山,因号焉。其言语习俗与乌丸同。”[10](卷30《乌丸鲜卑东夷列传》,P836)《后汉书》中亦有“鲜卑者,亦东胡之支也,别依鲜卑山,故因号焉”[11](卷90《乌桓鲜卑列传》,P2985)的相近表述。这反映出鲜卑曾长期臣属于北方强族之下的史实。为了巩固统治,同时也为了自身能够更好地融入华夏群体,完成“他者”向“我者”形象的过渡,北魏的执政者必然会选择中原之人业已形成的历史记忆和族群认同,并从广为传布的历史叙事中努力寻找一个突破口,将有关自己的故事嵌入进去,最后达到为我所用的效果。
不难发现,当史家面临自身所属群体由何处而来的拷问之际,需要从“人群之血缘、地缘之起始及其在时间中之传承为叙事主轴的历史记忆”[12](P193)中,去寻找与本族群发展演进脉络相适应的事件。通过一系列的整合、增添、删节等手段,将它们串联起来。实际上,无论何人取得书写历史的权力之后,他们多会拥护某个大众所熟知的人物为共同祖先,继而以此为根系,开枝散叶,描述掺杂有属于自己记忆的族源故事。
二
相较来说,史家除了站在统治者的立场撰写本族的源流外,还会使用不少笔墨来描绘异于自身群体之人的样貌。在“四夷”传记中,出现了不少体例各异的章节,记载他们之间的差别。
如司马迁笔下的《史记·匈奴列传》写有:“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5](卷100《匈奴列传》,P2879)范晔编纂的《后汉书·南匈奴列传》上承《汉书·匈奴传》对西汉时期汉匈之间交往关系的记载,又以“南匈奴醯落尸逐鞮单于比者,呼韩邪单于之孙,乌珠留若鞮单于之子也”[11](卷89《南匈奴列传》,P2939)之句开篇,将长达四百余年的匈奴史接续下来。同书的《乌桓鲜卑列传》和《东夷列传》,着重强化了被描述族群的形象,“不断通过新的行为一再地重现它们”[13](P62),努力从经史典籍中搜寻能够利用的历史记忆,印证这些人群与华夏曾经的关系。而《后汉书·西羌传》《南蛮传》甚至包括《西南夷传》在内,一定程度上模仿了《史记·匈奴列传》的结构(2)参见胡鸿:《能夏则大与渐慕华风——政治体视角下的华夏与华夏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53页。作者通过分析文本结构的方式,较为系统地总结了《后汉书》是如何模仿《史记》的书写手法的。,从源头上完善了华夏对周边特定方位族群的界定规则。
自汉代以后,中原王朝对于地方的控制日益加深,也使得史书中的“他者”此消彼长。原本著录于《史记》与《汉书》的四夷君长,如曾为秦时南海龙川令的南越王赵佗及其子孙,奉越王勾践为祖先的闽越、东瓯族,朝鲜王卫满及后人,都已经身死国灭。为了弥补他们所留下来的空缺,史籍或求助于上古略显模糊的历史记忆,或将居于山险之中的“蛮民”囊括其中,乃至将目光投向了更为遥远的海滨之外,赋予新的记述对象以适合的族源传说,抑或不同于中原和华夏大地的奇幻景象。
受此影响,范晔利用《周礼·职方氏》《礼记·王制》《白虎通》等经典著作,重新提及原本在战国时就已消失的“东夷”(或“九夷”)概念。围绕《史记·周本纪》转引《尚书》“成王既伐东夷,息慎来贺”[5](卷4《周本纪》,P113)的记载,以及《汉书·地理志下》的内容和郑玄“息慎,或谓之肃慎,东北夷”[14](卷30《书序第卅·周书》,P606)的注解,改变了《史记·朝鲜列传》旧有体例,增补箕子到达朝鲜以后的施政之策。最后,《东夷传》勾勒出从“箕氏朝鲜”到“卫氏朝鲜”,再到“朝鲜四郡”和“东夷始通上京”[11](卷85《东夷列传》,P2809)的历史发展脉络,将实则松散的世系和诸国关系勾连起来。
而中古文献中的“蛮”,族源叙事被分别系于盘瓠和廪君、礼仪古邦与当地英雄之后。长沙蛮,因高辛氏“以女配盘瓠”而衍生,具有“好入山壑,不乐平旷”和“无关梁符传、租税之赋”[11](卷86《南蛮西南夷列传》,P2829)的特点。巴郡南郡蛮的先祖廪君,源自先秦的巴人,由于统一了五姓,方才赢得众人推崇。包括当时九真、日南与象林在内的交址(交趾)地区,在上古典籍中属于越裳国,因献白稚为人所知,开启中原对南方边疆的认知过程。至于板楯蛮夷,通过强调前辈除恶的英雄事迹,凸显居住巴郡阆中的人群与众不同的特征。要之,“蛮人”的族源概念得以确立。
此时,临近南蛮的西南夷和东南夷,在历史书写中一方面接续了楚人入滇的传说,另一方面使用感生神话故事,引入了前史不曾记载的周边小国,充实了叙述“他者”的文本。刘宋时期以后,海路的渐通使得南方政权与南海诸国的互动活动日趋频繁,不少僧侣、客商和使臣从海上入境,带来了经书、奇珍异宝和奉表。他们的到访,一扫“晋代通中国者盖鲜,故不载史官”[15](卷54《诸夷列传》,P783)的情况,让华夏之人认识到除了陆上接壤的林邑、扶南,还有众多信仰佛教的域外诸国。传统叙事结构中的族源内容,因现实知识体系的改易而发生变动。这反映出“华夏帝国的政治影响深入到非华夏的山地社会“[16](P194),旧有的“蛮夷”群体与华夏社会之间的隔阂逐渐消弥,更促使历史书写者将视野投向更广阔的空间,建构起新的叙事体系。
三
“接着讲”,本是指寻求对原典客观诠释的突破以及理论形态的创造自新。在族源叙事的历史文本中,它既有“薄古厚今”只录本朝事迹的现象,也有修正、补充乃至否定前书的记载,继而另辟蹊径开创新的写作手法。
包括南方“蛮”“夷”和“东夷”列国在内,撰写于南北朝至隋唐时期的史书,“四夷”传记的部分篇目放弃对史实予以详尽记载的追求,转向以某个族群分支或国为单位撰述具体内容。如果追溯源头,它们大多都模仿了《汉书·西域传》罗列诸国的体例。倘若回顾《汉书·西域传》的结构,在“外国使更去更来”[17](卷61《张骞李广利传》,P2697)的背景下,历史文本大致形成了以西出阳关之后的行进顺序为叙事脉络的准则,即“以南道始,北道终”[18](P402)。此后,数部史书仿效“通篇节节相衔,以原文道路为脉络,而填述其事”[19](P302)的模式,确立相仿的叙事结构并裁剪史料。但当道路不通时,史家只得利用仅有的资料来编纂文献。故而定都南方的宋、齐、梁,先是以“夷”填补了西域的位置,继而又模仿“西域传”去记载南海域外各国,并标记了它们距离国境的里程计数。所以,《宋书·夷蛮传》只举出了南夷和西南夷的基本情况,却未有族源叙事、不录世系演变,而《南齐书》《梁书》中的海上诸夷,均有各自远近的表述。至于“东夷”,除了《后汉书》记述本是泛称概念的“夷”,如何与夫余、挹娄(古肃慎)、高(句)骊、三韩、倭等国的历史发生关联外,他史展现的是“对殊俗遐远的关心”[20](P40)。又因为“东夷”仍有“俎豆之象存”的特点,史书多录疆域四至、风俗特产、礼仪制度和华夷交往活动。原本对高句丽是“东夷旧语以为夫余别种,言语诸事,多与夫余同,其性气衣服有异”[10](卷30《乌丸鲜卑东夷列传》,P843)的客观描述,至《魏书》增添了“出于夫余,自言先祖朱蒙”[9](卷100《高句丽传》,P2213)的语句。虽然高句丽的王室世系各本有异,但这则族源传说为此后的《周书》《隋书》等史籍所沿用。
事实上,汉唐间正史的族源叙事在选材之际,考虑到了诸多因素。例如,《后汉书·西羌传》明确指出:“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其后,“及舜流四凶,徙之三危,河关之西南羌地是也”[11](卷86《西羌传》,P2869)。夏商周时,羌人融入戎人,成为他们的一支。然而,无论占据华夏西陲的是羌还是戎,他们鲜有统一的首领。唯以无弋爰剑为诸羌的祖先,开启了西羌历史的叙述。又如,在尊奉黄帝为自己祖先的北魏拓跋氏雄踞中原前后,不少割据一方的霸主也将自己的祖先比附到各个上古君王的后裔之下。前燕的慕容廆是“其先有熊氏之苗裔”[21](卷108《慕容廆载记》,P2803),前秦的苻洪和后秦的姚弋仲分别为“其先盖有扈之苗裔,世为西戎酋长”[21](卷112《苻洪载记》,P2867)及“其先有虞氏之苗裔。禹封舜少子于西戎,世为羌酋”[21](卷116《姚弋仲载记》,P2959)。而身居西南的成汉李特,也摆脱不了“其先廪君之苗裔也”[21](卷120《李特载记》,P3021)的记忆。至于北周宇文氏,只得选择了炎帝,言称“其先出自炎帝神农氏,为黄帝所灭,子孙遁居朔野”[22](卷1《帝纪一》,P1),来追记自己的祖先纳入华夏族源的叙事体系。面对西晋灭亡后各政权林立的现状时,视为“我者”的北魏因为认为东晋、刘宋皇帝得位不正,并以依附他们的政权也毫无缘由为借口,把这些人贬为僣晋、岛夷、私署等等。同样,身处南方的刘宋、萧齐将北魏认作“他者”,抓住前述《乌桓鲜卑传》中 “唯婚姻先髡头”[11](卷90《乌桓鲜卑列传》,P2985)的表述,蔑称对方是“索虏”“魏虏”。如此,互不相让的架势使得正史中的族源叙事呈现出“我者”与“他者”相互交织的场景。
四
纵然战国以后形成的“黄帝之说遂为言古史者所不能废”[8](P431)观点难以否定,但司马迁将华夏子孙归结为一人的缘由是“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5](卷130《太史公自序》,P3301)。黄帝和三代帝王在血缘方面的联系,使得上至君主、下迄黎民,均可以被囊括在华夏之域的“我者”秩序下。族源叙事的建构,也传导至周边的“四夷”群体。无论他们的祖先是上古君王、功臣的旁系子孙,还是朝觐的远方来客,亦有可能是争霸战争的落败之人,均纳入“阶序性与多元性”的书写空间。此后,这种写作思路经班固、范晔等人逐渐强化,几乎成为对“他者的异社会文化描述”[12](P218)的模式化情节。
其实,历史文本的书写并非一成不变。正史中的“我者”与“他者”,也可能在朝代的更迭中相互调换位置,甚至同时出现。这意味着史家笔下的族源叙事,受到了当时社会现状的主观影响。故而我们看到北魏塑造自我是在黄帝后裔之际,东夷高句丽方才拥有了较为明晰的祖先记忆,其背后或许蕴藏着“中心”之外要有“边缘”的含义。而同样是身为鲜卑之人的慕容氏、乞伏部和秃发部,因国祚甚短,未掌握住历史书写的权力,以至于无法塑造出自身期冀的族属源头。此外,诸如北周皇帝宇文泰把所在部族的族源身份自降一等,认为是炎帝之后,则更好地解释了为何自己曾身为北魏朝廷臣子的缘故。
在塑造“他者”的时候,历史文本的形成也存在着客观因素。首先,在记载与华夏关系较为紧密的人群如两汉时的东夷、滇人时,叙事结构中会有着英雄祖先的想象,即从“华夏远走边远蛮荒之地,在此他成为本地的王”[23](P79)。次之,居住在南方山地中的“蛮民”和西北边地的羌或戎人相对独立,所以他们的族源和当地传说故事中的人物如盘瓠、三苗等产生了交集。再次,无论是西域还是南海诸国,由于距离和文化上均与书写历史的“我者”相去较远,所以史书多是记载他们与华夏的差异之处和收录富有仰慕之情的奏表,省去了他们的族源叙事。此外,是否有来自华夏的使臣出使并写下相关见闻,有无系统化的典章制度搜集域外风俗资料,也决定了史书中的族源叙事以何种面貌示人(3)参见聂溦萌:《中古官修史体制的运作与演进》,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34、43-48页。书中对涉及华夏之外人群传记的体例、史源、编纂方式等予以归类,并阐释了历史成因。。
概而论之,代表王朝意志、观念和立场的正史,通过文本中的族源叙事和描写,反映了自身对华夏与“四夷”关系的认识,揭示了各族对“我者”身份的强化和对“他者”形象的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