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之影 圣者之魂
——杜甫诗歌“孤舟”意象探析
2022-12-26朱仁标
朱仁标
舟是古代诗歌里常常出现的意象,其中最常见的便是“孤舟”“扁舟”与“轻舟”。与李白诗歌中多见“轻舟”“扁舟”不同,杜甫诗中,出现最多的是“孤舟”。这种情形,与杜甫的人生经历与个性修养紧密相关。
杜甫(公元712 年~770 年)出生在一个以儒学为传统的官宦之家。受家族影响,尤其是其祖父——著名诗人杜审言等人的潜移默化,他从小就立下宏伟志向,希望“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期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但现实却跟他开了大大的玩笑。也许正应了“自古雄才多磨难”的古训,刚出道,杜甫便困居长安十年之久,之后又遇上奸相李林甫专权,科场屡屡失意。直到天宝十四年(公元755 年)十月,杜甫才做了一个从八品下的小官。当年十二月,安史之乱爆发,他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其间,除了在成都依托好友镇蜀节度使严武过了几年较为安定的日子外,他一生基本处在羁旅漂泊之中。杜甫仿佛成了苦难历史的见证人,一生与国家的命运自然联结在一起,似乎天生就得用柔弱的肩膀与沉郁的吟唱扛起一个时代的深重灾难。
公元765 年,严武去世,失去依附的杜甫离开了成都。自此时起,到杜甫最终告别人世的五年间,他的创作达到了高峰,写下的近五百首诗超出他一生作品总数的三分之一。当时代的大变动与他的生活轨迹产生剧烈碰撞,当亲身从盛唐气象的余音中哀伤地游离出来,又从大动乱的艰辛中挣脱出来,那“载不动许多愁”的苦难便在一片“孤舟”的不断漂泊与顿挫中,最终孕育出了一个圣者的皎皎诗魂。
一、一叶飘零舟,一颗孤苦心
杜甫经历过开元盛世,曾目睹人民安居乐业的景象,又亲自见证了天宝年间政治黑暗与民不聊生的现实,亲身经历了安史之乱的创痛。眼见曾盛极一时的大唐王朝一蹶不振,国运飘摇、希望渺茫,时代的疾风暴雨时常在杜甫的心头激起巨大的情感波澜,故此每有所作,便“地负海涵”,发为至声。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
这首诗作于唐代宗永泰元年(公元765年)。这一年的正月,杜甫辞去节度使参谋一职;四月,好友严武去世,他在成都失去依靠,遂携家人乘舟去云安(今重庆云阳),本诗便是舟行途中所作。这首五律的开首四句描绘了一幅沉寂而壮阔的“长江夜泊图”。微风拂草,孤舟泊岸,于近景细景中营造出孤寂凄凉的氛围。接着气象陡转:野阔星垂,江流月涌,充满生气,于大景远景中显现诗人的襟怀,也反衬出他孤苦的形象和颠沛的凄怆心情。此以乐景写哀,愈显其哀。与首联对比鲜明,这两句情景雄阔,历来为人称道。明人胡应麟《诗薮》:“‘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太白壮语也;杜‘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骨力过之。”同时,“垂”“涌”二字以动写静,被誉为诗中响字。颈联用反语,含蓄地表现出心中的不平与激愤,揭示出政治上的失意是他漂泊孤寂的根本原因。清人沈德潜《唐诗别裁》评:“胸怀经济,故云:名岂以文章而著;官以论事罢,而云:老病应休。立言之妙如此。”尾联借景抒情,以沙鸥自况,深刻表现了诗人内心的漂泊之感,一字一泪。全诗巧用对比,烘托出一个像细草一样任风吹拂,像孤舟一样到处漂泊的诗人形象,字里行间弥漫着深重的孤独感,这也正是此时诗人际遇的真实写照。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秋兴八首·其一》)
《秋兴八首》写于766 年秋诗人流寓夔州(今重庆奉节)时。这组诗融写景抒情于一炉,合高华沉郁于一体,婉转低回,反复慨叹,后人多论为唐人七律的极致。“兴”者,言在此而意在彼。此时国运仍未好转,杜甫长期漂泊,触景伤情而有此作。上引之“其一”是组诗的序曲,为其他七首诗奠定了总基调。首联写枫树在秋霜下凋零、残伤,巫山和巫峡笼罩在萧瑟阴森之中。颔联意境壮阔,明写秋景,暗托愁心。“塞上”,关隘险要处,此指夔州巫山。巫峡里波浪滔天,天空中乌云压地,一片阴沉。颈联“丛菊两开”指诗人离开成都已近两年,看着盛开的丛菊,想到未能回家,不免伤心落泪。孤舟长系在岸边,也长系着诗人的漂泊之感、伤时之心和忧国之泪。都在赶制御寒的衣服了,白帝城一阵紧一阵的捣衣声将思念之情撩拨得丝丝入骨。这里,诗人将诸多感慨齐聚笔端,抒发了浓浓的忧思之情。
歌哭俱在晓,行迈有期程。孤舟似昨日,闻见同一声。……干戈未揖让,崩迫开其情。(《早行》)
行行复行行。尽管不知前程如何,满含忧郁与悲愤的诗人却不得不在黎明匆匆上路。(行迈:行走不止;远行。)孤单的小舟还与昨日一样在风波中摇荡,所见所闻都是无奈的哀叹。战事不曾停息,生灵仍是涂炭。礼崩乐坏难承继,有谁可主恢复?战乱不断,家国不堪回首,自己的命运与天下黎民一样悲凄。诗人虽时时牵挂着国家的命运和民族的前途,却只有一声长叹。那一叶孤舟,何时才有安憩之处?满腔孤愤之情,只能借诗行来传达。
二、乡关知何处?圣心总未央
清人刘熙载言:“少陵一生只在儒家界内。”此论十分准确。事实上,杜甫对于儒家思想的遵循已经到了孔子所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的程度,即无论仓促还是漂泊都须臾不离,真是执此一念,死而后已。杜甫一生壮志未酬,却始终心怀天下,这令人感佩。王安石曾高度评价其伟大胸襟:“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并致崇高敬意:“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晚年的杜甫,于一叶孤舟中承载着的仍是他无尽的忧国忧民的圣者情怀。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
此诗是杜甫诗中的五律名篇,前人称其为盛唐五律第一。开首虚实结合,今昔对照,拓展了时空。清人仇兆鳌认为:“‘昔闻’‘今上’,喜初登也。”其实并不限于此。综合来看,在万方多难与个人羁旅中登上岳阳楼,即使有喜悦,也不过是一点小小的安慰,中间却蕴含了太多的悲伤:伴随长久的漂泊不遇,迟暮之年才有机会登临,一生抱负何从施展?平淡的叙述中包含无尽的人生感慨。颔联逼真地描绘出水势浩渺无际的景象,是写洞庭湖的千古佳句。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蔡绦《西清诗话》说:读杜子美诗,“‘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几云梦也”。清人王士禛赞为“雄跨今古”。此联写景壮阔宏伟,值得反复玩索。一个“浮”字,让人感受到作者内心的不平静,也自然引出下联。诗人自大历三年(768 年)正月从夔州携带妻儿乘舟出峡以来,漂流湖湘,以舟为家,前景茫茫。通过“孤舟”意象,凸显漂泊不定的坎坷生活,兼以“亲朋无一字”的境况,衬之又“老”又“病”的迟暮形象,诗人凄清落寞的悲情越发彰显。这一切都源于国家的动荡不安。倚轩北望,诗人报国无门,不禁涕泪交流,诗境至此进一步升华。整体而言,诗中湖山的壮阔与诗人胸襟的博大,互为表里,虽含悲伤,却不消沉;虽多沉郁,却不压抑,自有黄钟大吕之音,因而成为古典诗歌中震烁古今的珍品。在这里,“孤舟”已成了他生命的寄托,成了他忧国伤时的载体,成了他推己及人仁者之爱的播撒机。
百丈牵江色,孤舟泛日斜。兴来犹杖屦,目断更云沙。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祠南夕望》)
百丈竹索牵引着江边风景,孤舟在斜阳里泛着余晖,离家确乎越来越远了。回想暮色中花竹幽冥迷茫,更加觉得凄清悲凉。清初学者仇兆鳌评曰:“舟泛日斜,来途已远,故杖屦登岸,犹如昨日,而目断湘祠,渺隔云沙矣。”此言不虚。《茧斋诗谈》说:“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写幻景只似实事,乃思之愈幻,笔墨异人处在此。似真似幻,亦真亦幻,正是迟暮之人心绪的真切反映,它写尽了孤舟所泊之处的“清绝”。难怪迁客旅人经过此地,莫不感叹不已。明人张綖所谓:如此清绝之地,徒为迁客羁人之所历,此万古所以同嗟也。结句极含蓄。当“孤舟”与“万古一长嗟”相连,诗境便进一步拓展,赋予了悲伤之情更加深广的历史与时代内涵。
佳辰强饮食犹寒,隐几萧条戴鹖冠。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小寒食舟中作》)
这首诗作于大历五年(公元770 年)春,杜甫去世前半年多。小寒食是寒食的次日,清明前一天。全诗表现了诗人暮年落魄江湖却依然深切关注国家安危的思想感情。从寒食到清明三日禁火,所以首句有“食犹寒”之说。适逢节日,诗人虽然老病还是强打精神来饮酒。“强饮”:不仅说体弱多病不耐酒力,也透露出漂泊中勉强过节的心情。“隐几”:凭几。“鹖冠”:传为楚隐者鹖冠子所戴鹖羽所制之冠,点出作者此时的身份。穷愁潦倒,身不在位而依然忧心国事、思念朝廷,这是老杜最为伤情动人处。首联蕴含诗人一生的无穷辛酸。颔联十分传神地写出了孤舟中所见所感,历来为人传诵。春江水涨,恍如坐在天上;老眼昏蒙,真似雾里观花。真切中渗出空灵漫渺,同时把起伏的心潮自然带出来:情感细腻含蓄,笔力精湛独到。颈联写舟中江上之景。“娟娟戏蝶”是舟中近景,“娟娟”:美好的样子。“片片轻鸥”是舟外远景。戏蝶轻鸥,往来自如,正对比衬托出自己的不自在。清人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引朱翰的话评价:“蝶鸥自在,而云山空望,所以对景生愁。”这是很有见地的。他不仅看到了言外之意,也注意到了此二句与作为全诗高潮处的尾联之间的联系。所以《杜诗镜铨》说“结有远神”。“直北”:正北。此句用沈佺期“云白山青千万里,几时重谒圣明君”句意,而次句更贴近作者的生活与思想,语意则显委婉。这首诗在自然流转中显得苍茫沉郁,很能表现杜甫晚年诗风的特色。人之将亡,其言也善,个人的一切均可放下,唯一放不下的是对这个盛极而衰的国家的无限牵挂。此时的这片“孤舟”,仿佛带着杜甫,渐渐地与“诗圣”化为一体,在青山白云间飘荡,向着他心中的“长安”魂兮归去。
虽然杜甫在政治上始终不遇,但他以博大的胸怀和仁爱之心,借一叶孤舟,在踽踽飘荡与不懈探求中走出了个人苦难的小天地,进而以他的独特才情和瑰丽诗篇给后人注入了丰沛的精神力量,最终成就了他超凡入圣的崇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