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初建筑赋中的场景呈现及赋风转变
2022-12-26易永姣
易永姣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长沙 410081)
明后期至清康熙前期,是中国历史上天崩地解的大动荡时代。社会内部各种矛盾爆发,民族矛盾错综复杂。在思想领域,随着宋明理学的衰落及其空虚之弊的暴露,出现了面对现实、崇实黜虚的实学思潮。反映到文学领域,注重文学创作的时代性,强调文学的经世致用和真情实感,成为文学创作的主流。本文从清初建筑赋中的场景书写切入,分析其纪实性、生活化、情感性倾向及清初赋风的转变。本文之“建筑”,是源于老子所云:“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有室之用”,指人们利用一定物质技术手段和思想理念而创造出来的供人使用和活动的空间场所。建筑赋则指以建筑为主要叙写对象的赋。具体而言,既包括以建筑为标题的赋,也包括不以建筑为题、但以建筑为中心并将其作为描写的主要场所的赋。如钱澄之的《感旧赋》标题虽与建筑无关,但却以游子归家所见包括家屋及屋内物事诸如庭院、兰圃、床等为线索,回忆往日生活场景,家及物事始终是其写作中心,故归为建筑赋。
一、叙写视角的个体性
陆机《文赋》云“赋体物而浏亮”,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论赋“铺采摛文,体物言志”,赋之“体物”与“言志”,最被论赋者接受。建筑赋大赋颂美,小赋写志,一般注重对建筑之地理、构建、陈设、功用及其相关物事的叙写,对多数赋而言,除去部分写实因素,赋中所津津乐道的物事在更大程度上是作家思想、观念的演绎,故表述上多有夸饰,其对建筑的主观虚构、活动场景的纯净美化等,都带有较强的幻想成分,比德手法与假想创作更是常用〔1〕。
明末清初,社会巨变,带给人们的不仅是思想冲击,还有生活的复杂多变,这也促成了清初建筑赋纪实性叙事的加强。首先表现在作者用第一人称视角记载特殊时势下独特的人生经历,个体记事赋大量出现。如朱之瑜《后乐园赋》写受水户侯宰相公之邀约宛中赏樱花;陈维崧《半茧园赋》记游观叶奕苞新葺的“半茧园”;赵尔忭《道林寺赋》写偶然所见的荒败古庙等,都以第一人称视角记载具体事件。这就不同于以往一般建筑赋的体物写志,作者为了表达某种意念,而虚夸其辞以突显其某一特征或功用,让建筑及相关物事成为承载仁义道德的所在。个体叙事赋是真实经历的叙写,因此纪实性加强,场景书写增多,情感清晰明了,如谈迁的《故宫赋》。明亡后,谈迁守志不屈,发愤著书,为写《国榷》,曾去北京寻访明朝故臣,搜集旧史,考察遗迹。赋开篇交代行程和意旨:“金台驰策,蓟丘解鞍”“求荆高于市筑,溯驺衍之舌澜”,赋中叙京城历史,对嘉靖时期的改建一一标注,表现出强烈的纪实色彩。写自己“素情解欢”“徘徊起坐,仰天长叹”,与二三友人“侈述长安”,“仆未悉数,略述其端”,陈述视角明了,政治旨趣鲜明,而“台游麋鹿,苑茂蒺藜”“月落空沼,霜侵丹帷”,社燕“仍续芳泥于旧垒,发余韵于遗墀”〔2〕8500-8501等景观的一一展示,使述说场景显得生动可感,其故国之痛亦更加浓烈。相似的还有如魏际瑞《登楼赋》写登楼望春、恍若有人的各类幻景,及其《空房赋》写独处空房,听夜雨繁声,挑灯不寐的种种境况等,都以短小篇幅叙写自我境遇,抒发思乡、思亲的孤寂之情。
在第一人称视角下,即便一些赋没有具体事件,但特殊场景却表现出人生轨迹或社会形势的重要变化,情感也极浓烈,如尤侗《亦园赋》。亦园,是尤侗的父亲修建的宅园,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尤侗应父命写此赋。“亦园”,意即此园虽小且陋,但也是园。赋开篇由石崇的金谷园、北宋皇家园林玉津园等历史名园的消失,表达自己在亦园闲居独乐的归隐情怀。而后写小园胜景和园内活动:“抱瓮当灌,披帷偶窥。戏牵水带,私画山眉。卧红为席,采绿成衣。洗妆携酒,击钵催诗。”以整齐的四字句展示日常生活,字里行间渗透着归隐的优雅和欢乐。但作者感叹:“当此之时,虽沁水在左,辋川在右,吾犹以为小也。若夫百年之后,则此园之为桑田乎、沧海乎?又非主人得而保也!”既照应了开篇金谷、玉津之叹,又表现出深沉的时势之忧。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于文尾补叙:“予作赋时在甲申之春,初不觉末语为谶也。亡何,北都之变闻矣。其明年,大兵渡江,予仓皇出奔,此园遂废为牧马地。归来台榭欹倾,池零塘落,惟有荻花叶摇荡秋风耳。每咏李后主‘雕栏玉砌’之词,与《芜城》一操同增悲涕。因作《后亦园赋》,其首云:‘麦秀渐渐,禾黍油油。吴宫衰草,汉苑荒丘,吟讽数过,哽咽不成声,辄投笔而罢。’”〔2〕8643归来园中台榭荻花之叹,及《后亦园赋》中吟讽投笔的场景,与前面的闲居乐隐形成鲜明对照。显然尤侗正是对国变深有感慨,故借文字表达悲怆之音,巧妙运用三个不同历史时段下园中感叹的场景将时势之变生动地呈现出来。相似的还有黄宗羲的《海市赋》,用虚幻的景观展示出时势巨变下文士心理的微妙变化。海市本是因为光的折射和反射,形成的一种光学现象,但形式上属建筑题材。从序言看,作者不曾见过海市,故赋中人、物皆为臆造。但作者于海市,目之所见竟是护城墙和瞭望楼,并呈现出黑云压城、烽火告严、戎马奔骏的战争场景。黄宗羲是明遗民,曾领导复社成员反对阉党阮大铖,也曾组织“世忠营”响应起义兵抗清,多次被清廷通缉。为避党祸、逃干戈,经历了二十年“无年不避,避不一地”的苦难生涯。抗清失败后,他隐居故里,多次力拒清廷征召。因此,赋中海市硝烟弥漫,无疑与他战乱的社会经历有关。由此也不难理解,他写星光闪耀、绮窗朱阁的楼观,神灵络绎往来的仙境,想象凭栏而望、神思幽远的仙女时,由隐约可闻的笑语,去猜测那当是晨起梳妆的内容。在作者心中,脱离凡俗的仙女,其安宁惬意的生活乐事也不过是尘世女性的简单日常。可见其内心对和平、宁静生活的渴盼。描绘单门聚落“屋瓦参差,门户洞开”“朝烟不起”“井白生埃”,平和安定,宛如世外桃源,感叹“固职方所不纪,亦战争所不灾”〔2〕8592。足见作者对战乱的痛恨。赋中场景的书写,不过是作者苦难经历的变相呈现,呈现出鲜明的个体特征。
二、场景细节化和俗世化
刘熙载《赋概》谓“赋起于情事杂沓”,说明社会生活对赋之起源、发展有着深刻的影响。在明末至清初的社会巨变中,人们经历生活的苦难,承受阶层变动、政治压制和各类思想的冲击。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也影响到建筑赋之场景书写。
首先是叙写更加细致。如钱澄之的《哀故园赋》开篇即宣告自己历经战乱归乡“既虑之尽灰,惟一卷以坐拥”,于先人墓旁筑庐,意欲隐居著书,安定生活。这种写实性叙写,显然更注重内心体验的真实传达,因此自然有细腻的场景描绘。他“倚仗于旧馆”的行动、将松桂摧枯、野猪践踏、阶台荒废、门窗掉落、蒿莱满院等家园破败的诸种细微景观一一呈现;听竹音而泣思,抚景追昔的种种细节,表露其内心的剧痛悲愤。由墓前的哀号、责问,衔幽恨而不能言的呼啸可知这本是可深化的社会题材,但作者却着笔于个人遭际,用一系列生活场景,通过行为、神态和内心的细腻描绘,真实地反映了他晚年境遇,也揭露了社会时势与个体遭际的关系。
其次,情绪细腻。社会的动乱不安,以及作家们在这种独特的社会时势下所经历的人生困厄,加重了他们对生活的感知,特别是底层艰难的深切感受和复杂的内心情绪。因此,在清初建筑赋中,不少赋作减弱了对建筑地理环境、修建缘起、室宇功用、内在陈置以及室主品性等的铺陈叙写,而更关注相关事、物及其感受,故场景书写更加生活化、细节化。如钱澄之的《感旧赋》写归家场景:“欸吾生之无之兮,懵忽返乎旧庐。盼檐楹而涌泪,感畴昔之同居。兰委绝而荒砌兮,燕已去而垒虚。网蛸以乍启兮,物尽散而无余。犹嫁时之床在兮,俨凝尘之未除。顾北窗之幔卷兮,钩至今其末下。”〔2〕8613用移步换景的笔法,先写望檐楹而泪涌,再叙庭院环顾,但见兰圃荒绝,燕去巢空,蛛网密布,极显家之荒凉芜败。再接之以对“嫁时床”驻足凝视的场景,用“尘未除”“钩未下”的细节,展现内心深情的强烈涌动。以此为线索,再追忆亡妻:夜中缝裳佐读、壮年游归馈食的兴疑自伤、临难助逃的誓言与劝慰及赴水之惨状等。所叙都是旧居往事,日常场景,注重细节和内心情绪的表现,语言平实质朴,但写出了最真实的感受。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写家中场景,不仅写游子自己,而且还写家人的参与和互动:“家人劝吾以出户兮,毋独坐而增哀。吾出而将安往兮,吾室其何情以再开”〔2〕8613,这就打破了以往建筑赋抒情主体单独在场或者虚构主客问答的惯例。通过家人劝慰的场景和自己无处安放内心独白,把自己孤影独坐、无以遣怀的悲怆形象呈现于读者跟前。家人的出场让作者内心的孤苦情节化,且更富有生活性和真实感。
除个体的细节化场景,纪实的、俗世化场景在清初建筑赋中也较常见。如陈维崧的《滕王阁赋》叙滕王阁之地理、人文。据蔡士英《重建滕王阁自记》,在重修设计中,为览江山之胜,他将江阁恢复到唐宋时期面对西山之旧观,并撰写檄文征集诗文。可见,陈维崧赋中所绘蔡士英顺应民情,重修江阁的场景,感叹“抚灵构于前人,嗣神工于来者”〔2〕8829,是基于社会时事的记载;赋中远眺之景,所谓红妆美女、青葱少年,商民辐辏,钱贝喧阗;江城夜市,万家灯火;贾客之舳,估师之航,荡子作楫,倡家为樯等都真实体现了江阁周边环境和社会的祥和热闹,表现出浓烈的俗世气息。场景的纪实性、俗世化在清初私宅赋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一般而言,私宅赋多以表现室主超凡脱俗为主旨,因此对室宇构建,如选址、择材、设景等的叙写,寄托着作者对理想境遇的向往,呈现出强烈的主观色彩,往往刻意美化室宇环境和诗化室主生活。而清初私宅赋除表现室宇功用、环境和室主生活外,也常有凡人俗事的渗入。如吴绮《区室赋》写室宇修建虽也彰显个性和高雅的艺术品位,但描绘周边环境时,写秋收赛鼓、渔夫晚唱等活动则更有人间俗世、平凡百姓的生活气息,因而也更富人情味和真实感。其《米山堂赋》虽然写高雅之士成仙避世,但在具体场景上,减弱了对居室独特地理环境的刻意彰显,写其环境虽也有一定的虚构色彩,但相较而言,显得平实简洁。前岫、后峰、幽崖、曲沼的地理空间,长松、翠条、桂花、莲花的植被择选,以及柳密宜蝉、花深足鸟的愿景陈叙,都渗透着客观实景和平凡日常的现实色彩。相似的还有吴绮的《杏花春雨楼赋》,既写汪氏兄弟同居同读之高雅,也有信笔写来的坊市颜色各异的碎锦、生绡;林间墙下嗡嗡飞舞的蜜蜂;沙滩上游走的寻春之马;巷中闲听春雨的买花女子;停车匆匆报归的仆人,这些平凡的世俗化场景,体现了生活的丰富多彩,增添了赋文的烟火气息,也展示了作者真实的情感和内心的宁静。至于其《爽阁赋》中佳朋胜侣的欢会,《粟亭赋》中鸿妻倚竹、鹤子争花的家庭琐事在平淡而高雅的生活中则渗透着温馨和爱意。其《家云逸观颐堂赋》写宁亲侍养之乐更是流淌着亲情之美。陈恭尹的《小斋赋》写家人拥书共读的温馨场景等,都清晰表现出清初建筑赋生活化、细节化的倾向,也体现出清初赋的叙事写实化特征。
清初建筑赋中的场景还有题材世俗化现象。如蒲松龄的《绰然堂赋》之绰然堂是明代户部尚书毕自严为子孙修建的学堂。蒲松龄屡次不第,贫困潦倒,在毕家坐馆,时间长达33年,而绰然堂是其在毕家执教和生活的主要场所,其间可写的题材当有很多,但本赋却单写绰然堂两师六弟子争食的场面。除题材生活化外,表现手法也有平实化倾向,如李楷《关赋》论“关”之“控万邦”“门户藩篱”,不同于以往大赋的虚空浮夸,而用人们熟知的人体器官“心”与日常居住的房子作喻,说理朴实而明确。
三、儒者志趣的自然渗透
明清之际,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潮盛极一时,经历时代巨变的文士,面对新的社会形式,强调关注现实,追求济世安民之功效。这在建筑赋的一些场景书写中也鲜明地呈现出来。毛奇龄以经学傲睨一世,对乾嘉学术有开山之功。其《万柳堂赋》展示园中活动场景:“乃致人疑皇子之陂,客讶郑公之谷。呼白雁于山阿,泛红盐于水澳。在庭有兰杜之轩,在水有芙蓉之舳。既粱丽以来游,亦柴巾而兢逐。钱铿之斟雉方馨,函鼎之烹鸡已熟。燃虹脂于白水之滨,听鸟语于青柯之麓。衔杯据王氏之床,倚槛和燕人之筑”“撷碧薤于书带之间,绣绿草于裙腰之里。笑萝女之垂钗,留宛童之遗屣。缘岩分窃衣之花,绕砌种摇车之藟”〔2〕8798,众多活动场景叠加陈列,各类型人物自由出场,所展现的园中佳趣,不仅是文人雅士休闲怡情之乐,更有切合大众的实用之求与日常之趣。据序言可知此赋是为益都相公冯溥的别墅作。朱彝尊在《万柳堂记》中说,冯溥致力于京师万柳堂,意在“与天下人同其乐”。万柳堂是私家园林,但赋中写其对民众不拒不禁,且具有广阔的社会功用:“然而梁亭之瓜不分彼我,牛山之杏无间饱饥。故鲁国有行惠之树,清平畜济生之池。宁成给陂田以游以燕,元琰治蔬圃如取如携。又况灵囿蒭荛,颇供樵采;芳林草木,可娱心耳。”私园公用,受益民众,特别是对普通民众,可供樵采,具有接济民生的实用性,表现出关注民生、与民同乐的儒者情怀。作者还特别提到:“且去此数里,穿池放鱼,豢畜乳妇,而鬻无主之婴儿。其于游睹自得之外,更有会焉。故其街曰太平,其坊曰隆兴,而其途之榜则曰教养。盖取东南近藉教侯之养之义。”〔2〕8797据康熙二十四年《大兴县志》记载:“今广渠门内东南角,有大学士益都冯公溥别业,慕希宪遗踪,亦名万柳堂。旁置育婴社,以收养遗弃婴儿。”〔3〕可知,万柳堂经世济民实有其事。
清初建筑赋中的一些场景虽有世俗化特点,但叙写中却自然渗透着文人志趣:一是体现在场景细节描绘中,如蒲松龄的《屋漏赋》借梦写“屋漏”。写自己“支枕拥衾”“高卧重茵”,“夏霖滴漏”而梦游庐山、闻萧听鼓,体现出文人雅士的悠游之趣。特别是描绘萧鼓声时用王敦、祢衡之典,透露出作者的审美情感。第二场梦围绕居所写有客投刺,由“滴漏”雨声,幻化客人行具,或戴笠蹑层,或叠乘累骑;写故人登床,携壶向字,或策马间敲,或传鞭弗前,掷瓦相戏,既贴合房屋“滴漏”这一特殊情境,也与作者文人的精神气质相符。二是在议论中渗透,如蒲松龄《绰然堂赋》。蒲松龄为人伉直、磊落,写有不少伤时讥世之作。其《聊斋志异》被郭沫若赞之为“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其《绰然堂赋》所写学堂“绰然”之名源于《孟子·公孙丑下》:“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4〕认为为官当尽职守,否则,就应辞官离职;为官当进言,不能进言则当退离。自己没有职务,因此进退留去有充分的回旋余地。赋中蒲松龄极写众人抢食的贪婪滑稽,并感叹:“呜呼!日日常为鸡骛争,可怜可怜馋众生!”〔2〕8883可见,题材虽俗,但借绰然堂写来,显然有讽世的用意。另如王猷定《菽园赋》序中“乃赋之以俟采风者”“于忠孝人伦少有裨益”〔2〕8519的意旨陈述,及赋中园主母亲家训场景与敬姜典故,都显示出其美善旨趣。
四、清初赋场景纪实与抒情性特征之形成
刘熙载《赋概》认为“谱录惟取志物,而无情可言,无采可发,则如数他家之宝,无关己事”;而赋“必有关注自己痛痒处”,客观道出了赋之创作与作家情感的密切关系。明末清初的剧烈动荡,文人经历生活和身份的巨变,不仅使赋之纪实成为可能,而且“失志”“失国”的悲愤也一度困扰文士,屈原精神也再度重振,甚至成为气节者的精神支柱。如朱之瑜在《批新序二十条》中评价屈原“忠而见疑,信而被谤”,赞赏其“至诚为国,百折不磨”〔5〕。屈赋强烈的抒情性特征也影响到赋风,这在以家国为主题的建筑赋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当然,这源于宋元以来,赋家对骚体的重视和对赋家情感的强调。如祝尧《古赋辩体》认为古赋渊源于屈赋,强调情、理对赋之意、趣的重要作用,论赋“祖骚宗汉”,倡导“因情立赋”“以理辅情”。
在明代“复古”与反“复古”的声浪中,赋论家更注重情感的真实性。如徐师曾《文体明辨》承接祝尧之论提出:“其赋古也,则于古有怀;其赋今也,则于今有感;其赋事也,则于事有触;其赋物也,则于物有况。以乐而赋,则读者跃然而喜;以怨而赋,则读者愀然以吁;以怒而赋,则令人欲按剑而起;以哀而赋,则令人欲掩袂而泣。”〔6〕强调作家创作必须渗透真情,才能引动读者情思。张溥的《汉魏六朝百三家》评析各赋家也体现出对情的重视,如《庾开府集》题辞:“庾氏家世南阳,声誉独步。子山父子出入禁闼,……后羁长安,臣于宇文,陈帝通好请还,终留不遣。虽周宗好士,滕赵赏音,筑宫虚馆,交齐布素。而南冠、西河,旅人发叹,乡关之思,仅寄于江南一赋”;《张茂先集》题词评析张华赋:“初未知名,作《鹪鹩赋》以寄意,感其不才善全,有庄周‘木、雁’之思。既赋《相风》《朽社》,亦踌躇于在高戒险,盛衰交心……”;《阮步兵集》题词:“大人先生一《传》,岂子虚、亡是公耶?步兵厨人,可以素酒,邻家当垆,可以醉卧,哭兵家之亡女,恸穷途之车辙,处魏晋如是足矣。叔夜日与酣饮,而文王复称至慎,人与文皆以天全者哉。”〔7〕评析各家赋作,结合社会时势,联系作家生平遭际、品性好尚等,已经具体到作家主观情感之生成和主客观条件。故此,建筑赋发展到清代,无论体式还是思想内容,都已表现出不同于汉大赋帝国图式的,用宏大题材,以虚夸的手段,表达盛世情怀,追求美刺旨趣;也不同于一般室宇赋的独处一宇,忘怀世事,以夸饰与虚构展示理想化的、洒脱飘逸的自我。在很大程度上,清初建筑赋呈现出个体、纪实化倾向,加大体物叙事和抒情写意的内容,形式上更多细致、生活化场景的书写。即便是最具政治性的宫殿赋,其写作风格也有一定改观。如曹章《太和殿赋》虽然也有“顺时立政,变化五行”“咨尔公孤,明政慎刑”〔2〕9239这些政治性话语,但只是整概性地带过,作者写殿之命名、修筑、外观和内在场景,都采用极简练的笔墨,呈现出客观描绘一座宫殿的纪实感。特别是写太和殿金门开启,展示“玉漏传声,烟炉缭绕”“敲金振玉,鼓瑟吹笙”等场景,明显地减弱了以往宫殿赋的铺陈和夸饰色彩。又如尤侗《南苑赋》虽是以雍容笔法歌颂帝王功德、盛世风物,但作者序中就表明不同于“相如扬雄之赋极言其盛”,而极力肯定“南苑虽沿前代,土事不雕,木功不饰”〔2〕8668,故写皇帝狩猎场所都用平常物事诸如鱼鳖、浮藻、芦荻、柳条、飞燕等,对皇帝活动也没有过多的浮夸虚构。建筑赋多数作家偏向于咏物写实,甚至是自我体验的纪实性书写。如曹章建筑赋有《太和殿赋》《观澜堂赋》《绣虎斋赋》《苍筤亭赋》《梦游广寒赋》。其《观澜堂赋》由主客问答虚构湖山胜地而引出对观澜堂的描绘,写竹、石,写山翁溪友之吟风月,或著书,或玩物,或默坐,或远眺,语言平淡质朴,物事凡俗简易,情感上也显得平淡和雅,明显少了以往这类赋常有的昂扬宏博的气势和傲岸不拘、论古谈今的气概。其《绣虎斋赋》写其书斋简朴的环境,简单的布局,饮酒赋诗的平凡日常,颐养天年最朴实的人生愿想。书斋以“绣虎”为名以“忆思王”,曹植政治上无所建树,但才气秀美,号“绣虎”。绣,即词华秀美;虎,指才气雄杰,作者以之名书斋,体现了对“文”的追求。写书斋中赋诗饮酒之乐,看流泉、听鸟鸣、闻鹤唳、登东皋等,虽显示出文人雅士之率性、洒脱,但其遣词用句,整体上却类似于一般游记之素淡平实。《苍筤亭赋》写劲竹林立、虚心迎物和自己坐卧亭间展书阅卷的惬意,渗透着发自内心的喜爱和物我融合之美好。《梦游广寒赋》所叙虽是梦中游历,但主要侧重于对广寒宫的描绘。整体看来,其创作题材与思想主旨更多地关联个体生活与情感体验。
清初“兴文教、崇经术”,推行“兴儒重道”的文化国策,学界对传统学术文化进行全面清理和总结,赋的地位、作用也得到提高和肯定。朱鹤龄在《读〈文选〉诸赋》中引述孔颖达言“赋之为言,铺也,直铺陈时之政教善恶”和班固所云“(赋)以抒下情而通讽喻”,提出为文“未有无为而作者”,强调班固为论迁都作《两都赋》,张衡为讽逾侈作《两京赋》,司马相如“为明天子义”作《子虚赋》《上林赋》,扬雄为讽成帝时事而作《甘泉》《羽猎》《长杨》等赋,意在通过汉代四大赋家之讽谏君王而作赋,主张作赋当有为而作。王修玉《历朝赋楷序》认为汉宣朝赋最工,是因为其衷于“务本勤民之旨”。毛奇龄赞赏荀子、宋玉及王褒、扬雄之赋“不失六义之准”。纳兰性德认为司马相如赋独工于千古,是“能本于经术”。清初赋论强调赋用,与清代“崇儒重道”思想密切相关。康熙帝《历代赋汇序》肯定赋自成一体,强调其“通于用人”的政治功用,这与试赋制度相关联,对清代赋的影响更是不可估量。这也是清初建筑赋场景书写文人志趣渗透的重要原因。
清初建筑赋场景书写纪实和情感性特征的形成,与宋元以来,赋家重骚体、强调作家真情实感相关,也是明清之际社会巨变,经世思潮和“兴儒重道”的文化思想,以及作家经历、创作主张的反映。如钱澄之强调“文也者,载道之器也,即达情之言也。彼盖于君亲伦物之际,至诚恺恻,不能以自已,于是发之而有言。”〔8〕275认为文是载道之器,达情之言,主张情道合一,其实质是要将经世致用之学灌注于文学创作,反对空谈心性之学。钱澄之少有大志,明末主持桐城复社,与陈子龙等组织云龙社,与阮大铖党抗争,后参与抗清,又任永历帝庶吉士,因正直受排挤而辞职回乡。清代学者唐甄说:“饮光先生,忠直立身,以藏为用。”〔9〕“先生遭变革,行患难,立身之善,处世之宜,自少至老,所历多矣。……其为人如彼,其所学如此,皆本性达情,无所庸其支饰,故其为文,如泉之流,清莹可监,甘洁可饮,萦纡不滞以达于江海,使读之者目明而心开。”〔8〕序对其言、行、文的统一给予高度评价。如前所述,其赋以第一人称视角对自我灾难生活作细节化、情感化的场景呈现,正是其人生经历的真实写照和思想认识的呈现,也是明清交替的特殊时势下社会历史的反映和众多文士患难人生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