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桐华小说《云中歌》的历史改编策略
2022-12-26宋宁宁
宋宁宁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历史留给后人的只是史书上的几行字,然而,那时事件的许多曲折和前因后果却被掩埋了,这就给了后世小说家依托历史发挥瑰丽想象的空间。桐华的古典言情小说《云中歌》就是以西汉昭宣时期的历史记载为依托,敷衍出男女主人公曲折动人、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桐华在不违背历史大方向的前提下,对这些事件作出增删改编,借历史事件巧妙构建了小说内部自成一体的艺术世界,揭示了权贵在光鲜亮丽背后争权夺利的殊死争斗,生动描述了男女主人公真挚不屈、至死不渝的坚贞爱情,点染出始终萦绕在小说中的悲剧气氛。
一、合理想象、填补细节
首先,桐华小说《云中歌》所涉及历史事件的大方向与史书记载不谬,体现出其对历史的尊重的态度,也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感。如,钩弋倢伃的死、盐铁会议的召开、上官桀的谋反、汉昭帝刘弗陵英年早逝、刘贺短暂的在位、汉宣帝刘询登基、许平君的封后及早逝等重大历史事件在《云中歌》中都得到了完全的保留。但由于史书对这些历史事件的记载甚为简略,有的只有寥寥数语,遮蔽、埋藏了诸多历史事件的前因后果和具体细节,这给了桐华发挥创作的空间。桐华对历史的改编首先是忠实于寥寥数语的历史结果,巧妙构思其可能的起因,依据只言片语的历史记载,想象其可能的具体细节。这种策略在于将历史的简略记载丰满化、细节化,将历史的隐晦记载明朗化具体化。尽管小说所描述的前因后果或具体细节可能与史实不甚相符,但在这部小说中前后逻辑弥逢、浑然一体而自成一个天地。
《云中歌》这部书主要讲的是云歌和刘弗陵的爱情故事,那么塑造刘弗陵这个人物形象必然成为重中之重。但《汉书》仅以简短的笔墨勾勒了汉昭帝刘弗陵幼年登基、迎娶上官皇后、召开盐铁会议、多次减免赋税、上官桀谋反事件中信任霍光、因权臣的操控无法拥有后代、二十一岁即英年早逝这短暂又不幸的一生。由这些记载,我们大致可以推测出刘弗陵略显软弱、不近女色的仁君形象,却难以说出更多。而在《云中歌》中,桐华则依据历史记载大胆发挥想象,将刘弗陵塑造成了一个仁民爱物、宽和睿智的少年帝王,一个为了所爱之人深情坚守、矢志不渝的“白马王子”。小说中的他对待权臣,深沉隐忍,相机而动;对待百姓,宽和仁爱,减赋赈穷;对待皇后,始终以兄长之礼相待、恪己自持;对待情人,默默守护,惺惺相惜。小说中的刘弗陵是无数少女梦想中完美情人的模样。小说第三部第一章的标题为“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小说中的刘弗陵虽然英年早逝,然而他生前的确慧极又情深。他一诺千金,深情不移,为了与云歌幼时的一诺,多年来一直在默默等待,他喜欢站在神明台上眺望西方,期盼着云歌从西域的到来。他喜欢仰望星空,他偏爱绿色,只因为他遇见云歌时是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云歌身着一袭绿罗裙。当他不知道雅厨就是云歌时,他在公主府中品尝雅厨所做的菜肴,虽然十分喜欢,但并没有以皇帝的身份将雅厨召入宫中侍奉御膳,而是选择给她以自由。当面对霍光私自诛杀上官桀一干人时,刘弗陵虽然非常生气,想要阻止,然而他只能隐忍下来,将袖子里的拳头握得紧紧。他愤怒得想要砸东西,然而手到半空却没有砸下去,他说:“朕的无能,何必迁怒于无辜之物。”[1]274“不迁怒,不贰过”[2]63方是君子本色。即使知道刘询是害得自己和云歌不能再长相厮守的凶手,他仍然选择将江山交给了刘询,只是因为他知道刘询比他更适合做皇帝来守护天下万民。正因为刘弗陵的形象如此完美,才使得他最终的死去有着惊心动魄的力量,才使得他和云歌之间的深情无比的动人。也许正因为作者知道刘弗陵最终的结局是英年早逝,所以才刻意的、又是毫无顾忌地将他的形象塑造得如此完美。正如鲁迅所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3]178,唯其美,他的逝去才更震撼人心;因为他宝贵的价值,他的毁灭才是彻彻底底的悲剧。桐华正是抓住了悲剧的这一核心精神,才将她的爱情故事讲述得如此悲伤、又是如此让人难忘。另一方面,这样美好的人在现实生活中是几乎不存在的,正因为作者知道他最终是要逝去的,才可以无所顾忌地将现实中难以存在的美好品质都赋予这个“虚构”中的短命帝王。
史书对于刘弗陵个人性格形象的记载非常简短粗略,直接描写刘弗陵性格秉性的文字寥寥无几。只是从《汉书·外戚传》的侧面记载“钩弋子年五六岁,壮大多知,上常言‘类我’”,[4]2913我们知道刘弗陵小时候身材高大,又很聪明,由“光欲皇后擅宠有子,帝时体不安,左右及医皆阿意,言宜禁内,虽宫人使令皆为穷绔,多其带,后宫莫有进者”,[4]2915刘弗陵在深宫生活很不得意,很受权臣的愚弄和掌控,连宠幸宫女之事都要被权臣摆布控制。而考察刘弗陵的本纪,却几乎不涉及刘弗陵性格、爱好的描写,只是记载他在位期间发生的一些大事,这些记载与其他皇帝的事迹大同小异,我们至多可以从他多次减免赋税、赈济百姓知道他体恤下民,其他就不甚了了。这给了桐华的小说创作较大的发挥空间,她抓住这些仅有的线索,在保留基本历史信息的同时,发挥合理的想象,加入适当的细节,将刘弗陵塑造成忍辱负重、深情坚守的完美形象。因此,史书中的“壮大多知”,在桐华这里成为了“慧极”;史书中被动的“后宫莫有进者”,在桐华这里变成了刘弗陵为了云歌的自我坚守;史书中的多次减免赋税、赈济百姓,在桐华这里变成了爱民如子的仁君。正是桐华的合理发挥想象与创造,使得“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的刘弗陵形象深入人心。其最后被阴谋陷害致死的安排,大大加深了小说“宿命般的悲剧感”,“爱而不得才是人类永恒的主题,最后的生离死别才显得凄美异常。”[5]2
继位之前的刘询,《汉书·宣帝纪》只是说皇曾孙“高材好学,然亦喜游侠,斗鸡走马,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4]166还说他“数上下诸陵,周遍三辅,常困于莲勺卤中。尤乐杜、鄠之间,率常在下杜”。[4]166小说根据史书记载大体不差地勾勒出刘病已豪爽、精通人情世故、斗鸡走狗的形象,又发挥想象作了一些改动和丰富化,将刘病已成长的环境和其性格发展变化的过程描述得更为具体,将其人物形象塑造得更为生动丰满。比如小说删掉了照顾刘病已的邴吉、赵徵卿、胡组、史良娣等人,只是点出了张贺。删掉邴吉等人目的是突出刘病已身世的凄惨,使他在孤独困厄的环境中长大,而没有得到诸多人的照料。点出张贺是为了使张贺为刘病已和许平君的姻缘牵线。小说中在极端困厄的环境中长大的刘病已表面吊儿郎当,内里精明强干,他混成了长安城里乞丐和游侠的头头儿,通过乞丐,手里掌握着一张长安城的信息网,拥有游侠他就拥有了一定的武装力量。小说开始的他也许不甘沉沦和平庸,但还没有变得卑鄙。然而随着后来感受到威胁的增大和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他就真正开始为帝位谋划,为此不惜利用自己的妻子、利用自己的好友,杀害了提携自己、对自己有恩的刘弗陵,这时他已经变质了,变成了为了权力狠毒而不近人情的人。尽管小说将他描写成为了帝位而变异的阴险小人,但对于他作为帝王平定西域的雄才伟略和诛杀权臣霍光的雷霆手段并没有掩藏,而是实事求是地加以赞赏。他是小说中比较复杂的一个人物,功过都有,只看后人如何评说。
二、无中生有、推动情节
对历史的改编,无可避免地需要加入一些小说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完全按照史书记载叙述,许多情节将无法展开。小说《云中歌》即是如此,其中添加了许多史书未曾提及的人物和事件,构成跌宕起伏的情节,形成浑然一体的整部小说世界。
最典型的是小说女主人公云歌,她不属于史书所载的人物,她的出现更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精灵,与小说中其他历史人物似乎不在同一时代和空间。小说一开始,云歌在沙漠里出现即以救世主的形象解救了刘弗陵一行人,她小小年纪却身骑天山雪驼、身后跟着狼王保护、头顶有白雕侦查瞭望,妖艳诡异不似人间之人。成年后的云歌从西域赶到长安寻找刘弗陵,在长安城掀起了种种风波,但长安城的其他人却对云歌的身世来历一无所知、难以追查。这一切都使云歌不似现实中人,像作者凌空插入的一个人物。但正是这个凌空插入的人物开启了整个故事,是整个故事得以展开的核心。盐铁会议的召开,霍光宴请贤良,在小说中成了刘弗陵和云歌再一次相遇而不识的契机;云歌的乌龙刺客事件,无意中激化了权臣间的矛盾,对于后来的两大权臣拼死一搏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为云歌的关系,刘弗陵着手培养刘贺和刘询,才有了后来的刘贺短暂登基和刘询成为汉宣帝。桐华“随意”点染就将女主人公云歌的命运与历史重大事件联系了起来,并且使她阴差阳错地作了重大历史事件的推手。
关于汉昭帝母亲赵倢伃的死,《汉书·外戚传》记载:“钩弋倢伃从幸甘泉,有过见谴,以忧死,因葬云阳。”[4]2913史书的记载比较隐晦,只说她以“忧”死,并没有说是因“忧”得病还是自缢等原因,当然也没有说是汉武帝赐死,只是隐约提到汉武帝“心欲立焉(刘弗陵),以其年稚母少,恐女主颛恣乱国家,犹与久之。”[4]2913而《云中歌》中却将赵倢伃可能的死因——武帝赐死具体勾勒了出来,而且让刘弗陵亲眼目睹了这一幕:“母亲正在跪地哀求,她的额头都已经嗑出了血,……‘为了陵儿,你必须死!’……两个宫人拖了母亲出去,母亲原本的呜咽哀求声,变成了凄厉的叫声:‘让我再见陵儿一面……陵儿,陵儿,陵儿……’”[1]7作者这样安排是为了写出刘弗陵之所以变得沉默寡言、性格清冷、不愿意别人亲近的原因,同时也为云歌的出现使刘弗陵心上坚冰融化这一情节作铺垫。
关于刘弗陵一生的行事,《汉书·昭帝纪》只是粗略勾勒了他八岁即位、封赏亲族、立皇后、举贤良、平叛乱、赈济百姓、议罢盐铁榷酤、大赦天下等等大事,没有提到他去过西域,更没有说他专宠过哪一位女子。连他的死都写得冰冷无情,毫无因迹可循,没有任何文字指明他的死因。《汉书·外戚传》也只是说“帝时体不安”[4]2915,甚至没有明言他就是因病而亡。刘弗陵正值盛年却无后而崩,这成了历史上的一个谜。史书的这种简略可能是由于正史之本纪“纪者,理也,统理众事,系之年月”[6]1和“行文精简,鲜事形容”[7]283的史家笔法,正如李小龙所说:“纪之记事多以时间为序,列叙特定时间顺序下发生的事件,这些事件并不以内在联系的有机性为特征。”[8]10史书为了叙事的精简和篇幅的控制,必须压缩笔墨,以年月纪事,大致列叙帝王每年发生的大事。但小说却截然不同,可以极尽笔墨,宛转叙述,踵事增华。小说《云中歌》详细描写了刘弗陵一生中所做的事情。其中一些是史书没有记载而桐华添加的。如,史书并未记载刘弗陵曾出游西域,但小说写刘弗陵幼年时利用几个辅政大臣内斗的时机,为自己争得了外出西域的宝贵机会。正是因为这一次出行,他邂逅了他的此生最爱——云歌,开始了这一美丽的爱情故事。关于刘弗陵的感情之事,史书并未记载,只是提到权臣霍光等人希望他专宠皇后,因此勾结医师欺骗刘弗陵不宜行房事,并强制要求宫女们穿着难以解开的裤子。小说却安排刘弗陵只爱云歌一人,为了她数十年如一日不近女色,以至后宫萧条、死后无子。关于刘弗陵的死因,史书记载不明不白,小说却作了合理的推测,将其描述为权臣的谋害。先是霍光企图弱化皇帝、以便于他独揽大权,因此处心积虑在长安城外的山上种毒花,致使水源污染,水中之鱼体内蓄有毒液,刘弗陵因长期食用有毒的鱼导致慢性中毒;继而是刘询为了夺取帝位,利用云歌佩带对刘弗陵身体有害的香囊,最终导致了刘弗陵毒发身亡。这样描写给了刘弗陵的死一个说得通的解释。幼年时“壮大多智”的刘弗陵,何以年纪轻轻就体弱多病?刘弗陵的病也许不是先天的病,而是慢性中毒。权臣在野外种植有毒植物毒化水源——水中鱼儿体内蓄毒——刘弗陵长期食用有毒的鱼——毒素长期积累导致慢性中毒,如此精巧的权谋构思乃是桐华最擅长的妙笔。虽然这样的描写有丑化历史上声名赫赫的权臣霍光和一代明君汉宣帝刘询的嫌疑,不可谓无争议,但从小说结构来看,也不可谓不巧妙,这不仅给刘弗陵的年少而亡作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而且给整部小说注入了情节发展和整体悲剧意蕴的灵魂。
除去三位帝王,《云中歌》着墨较多的历史人物就是权臣霍光和许平君许皇后了。小说延续了霍光史书记载的沈静详审、资性端正的特点,浓墨重彩地描写了霍光作为一代权臣的睿智、谨慎,但小说也增加了一些东西。小说将霍光描写成谋害昭帝刘弗陵的罪魁祸首,是霍光最先在长安城外的山上种植有毒的野葛和狐套使刘弗陵慢性中毒,显示了他的狼子野心。然而,小说对于霍光为国计民生筹谋的苦心却毫不讳言,反而大加渲染,揭示出霍光谋夺权力只是为了更方便、更顺利地施行自己政策主张的苦衷。他毕生的心愿是四夷臣服,边疆再无战事,“大汉的稳定太平不再用女子的血泪去换”,[9]265而权力只是实现这一切的工具。关于许平君许皇后,《汉书》上的记载寥寥无几,我们无从得知她是一个什么性格的女子。然而小说《云中歌》却娓娓道来,生动地刻画出一个泼辣、豪爽、有着市井气息的女子形象。也曾写出了许平君出身底层带有的一些内心的阴暗,比如她一开始对云歌怀有嫉妒和些微芥蒂,但她又知错能改,努力学习,使自己配得上刘病已。在成为皇后、得知刘询所做的一切不好的事情后,她从最初的伤痛、绝望到慢慢地大彻大悟,小说中的她是成长最多的一个人。
三、颠覆正史、服务主旨
史书记载的内容也许是事情的真相,但也许事件的背后另有隐情。作为小说,只要自圆其说、合乎情理,未尝不可对历史的隐情作出另外一番解说。桐华小说就经常对历史作出别种角度的解读,突破表面文字的记载,以人情之常揣度历史人物内心,挖掘历史人物和事件可能有的另一面。有时为了服务小说情节和主旨,桐华也对史书记载的细节作出改动。
刘弗陵的死,史书记载:“夏四月癸未,帝崩于未央宫。六月壬申,葬平陵。”[4]163小说却将时间、地点都改变了。为了烘托万物萧条、天地俱净的气氛,小说将刘弗陵的死安排在冬季,并且是大雪飘飞的天气,而非“夏四月”。[4]163将刘弗陵的死安排在白雪皑皑覆盖一切、隔绝外界纷扰的骊山温泉宫,而非“未央宫”。[4]163这是因为小说中刘弗陵与云歌约定:在一年内云歌待在他身边,一年后云歌留去自由。他们的约定从秋末冬初始,刘弗陵的离去也恰在第二年的冬天,以冬始以冬终,恰是一年的时间,经历了一个四季的轮回。这象征着他们的爱情生长、成熟、逝去的时间。
关于上官桀一干人谋反的事情,《汉书·昭帝纪》《汉书·霍光金日磾传》和《汉书·外戚传》中都说是上官桀等人嫉恨霍光、欲与霍光争权不成,而致打算废掉刘弗陵、迎立燕王为天子。而霍光只是洞察了他们的阴谋,诛杀谋逆,刘弗陵则明察秋毫信任霍光,成就了一段君明臣贤的佳话。然而小说《云中歌》却说上官桀等人并没有打算谋反、废掉刘弗陵而立燕王。因为刘弗陵做皇帝对上官桀等人更有好处。上官桀等人只是计划伏兵袭杀霍光,但霍光却预先得知消息,先下手为强,将上官桀一干人等先行诛杀,然后再给他们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这样,刘弗陵即使知道内情也无力阻止,只能顺着霍光的意思来。
刘弗陵死后,霍光迎立昌邑王刘贺为新帝,然而刘贺皇位还没坐热就被赶下了台,《汉书》中只是记载因刘贺淫乱荒唐,霍光与群臣商议,然后联合孝昭皇后废除了他的帝位,似乎理所当然、无可疑议。然而小说《云中歌》却写出了短短二十七日背后复杂的权力斗争,小说写刘贺之所以短短时间即被废,主要不是因为霍光,而是因为刘询。霍光只是想要找一个比较容易控制的皇帝,至于这个皇帝是昏君还是明君不那么重要,是昏君的话反而更符合他的要求。而刘询则在背后进行操作,一方面利用边疆匈奴袭击关中、乌孙爆发叛乱的局势逼迫霍光早日作出决定,另一方面又在国内制造舆论“真龙沉,假龙升。雨点大,乱帝畿”,[9]48讥讽霍光迎立一个昏君以便日后篡位登基的野心。在内外压力下,霍光不得已改变了立刘贺的决定,改为迎立更加难以控制的刘询。
关于刘询登基,《汉书·宣帝纪》只说霍光在废除刘贺之后,奏议道:“孝武皇帝曾孙病已,有诏掖庭养视,至今年十八,师受《诗》《论语》《孝经》,操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子万姓。”[4]167奏议通过后,刘病已“洗沐,赐御府衣……入未央宫,见皇太后,封为阳武侯。已而群臣奉上玺绶,即皇帝位,谒高庙。”[4]167小说《云中歌》却将刘询继位的过程描述得较为曲折。先是刘弗陵打算放弃皇位与云歌游历四方,因而着手培养继承人,打算在刘贺和刘询两人中选择一个。因此早在刘弗陵在位时就将刘询召入朝廷授予官职,命他处理政事,熟悉朝廷事务,甚至允许他拿着官家的钱财培养自己的力量。刘弗陵在位期间就封其为阳武侯,后来刘弗陵在临死前还将自己掌握的军事力量移交给刘询,以辅助他登基继位。在这里,刘询的登基为帝不是偶然,不是因为霍光,反而是刘弗陵在其中所起的作用非同小可。而刘询本人为了争得帝位也是处心积虑、隐忍伺机。刘弗陵本来已在孟珏的医治下基本拔除了身体内的毒素,然而刘询觑准了刘弗陵旧劲刚去、新劲未生的空,利用云歌佩戴的香囊使刘弗陵终于毒发以致身亡。他还和霍成君勾结以便掌握霍光的动向等等。总之,刘询最终赢得帝位主要是靠刘弗陵的扶助和他自己的争取,而非霍光迎立,这与史书记载有较大的出入,然而这也正是小说的精彩所在。如果没有刘询的处心积虑,害死刘弗陵,也就没有了后来的那么多情节,整个故事也就失去了核心和灵魂,变成类似于桐华《大漠谣》里霍去病假死遁世情节[10]的翻版,这样只是又一个大团圆的故事,没有了动人心魄的悲剧美。
关于许平君的封后和死去,《汉书·外戚传》说:“上乃诏求微时故剑,大臣知指,白立许倢伃为皇后。”[4]2918单从《汉书》记载来看,这是一个发达后的男子不忘贫贱时糟糠之妻的感人故事,使人觉得这个皇帝是一个重感情、念旧情的皇帝,“故剑情深”也成为千古传诵的一个典故。然而事情真的那么简单吗,小说《云中歌》指出表面“故剑情深”的背后实则是重重的杀机。因为当时霍氏权势滔天,霍光又想让女儿霍成君登上后位,群臣纷纷趋附霍光、“心仪”霍将军女,在这个时候将许平君推上后位,就等于将她摆在了风口浪尖、众矢之的的位置,刘询是在用她的安全换取后宫的“安宁”。而许平君的死,《汉书》记载是霍光夫人显指使淳于衍在许平君生产时给她下了附子毒药,许平君服药后感觉头岑岑、烦懑,于是死亡。[4]2919而《云中歌》中描述许平君的死时虽然稍稍提到了淳于衍,但认为致使许平君死去的主要原因是心病。许平君得知刘询并不爱她,反而利用她去害了云歌和刘弗陵,一个女人得知自己曾经无比深爱的夫君并不爱自己,甚至利用她害死了自己的好朋友,她悲怒交加,绝望无比,再加上生产时是逆胎位,产下来的婴儿是个死婴,她终于产后大出血而死。小说中许平君的死较之史书记载要悲惨决绝得多,这样安排一定程度上是借由许平君和她的女儿的死,消弭了刘询致使刘弗陵和云歌腹中孩子死亡的罪孽。在这里,小说宣扬了因果报应。
关于刘贺其人,《汉书·武五子传》将他记述得比较荒唐,比如在进京奔丧的途中“求长鸣鸡,道买积竹杖……使大奴善以衣车载女子”,[4]2088到了长安东郭门按礼应哭,他却说:“我嗌痛,不能哭。”[4]2089因“行淫乱”,[4]2089在位二十七日即被废归故国。而在《云中歌》中昌邑王刘贺是被描写得比较独特也较为出彩的一个人物,颠覆了大众对昌邑王刘贺的一般认知。小说中的他表面上浪荡不羁,不拘礼法,荒唐淫乱,然而在这一切不羁荒唐的背后是一副也曾渴望进取、一展抱负的男儿心肠。只是他厌恶了权力带来的丑恶和阴谋,因此装疯卖傻,使他的母亲放弃拿他争皇位的念头。当刘弗陵将他和刘询一起召入朝廷,令他们办事磨炼他们时,他的办事能力表现得并不比刘询差,并且还比刘询多了一份仁心,然而最终因为他的优柔寡断断送了他的皇位。在《云中歌》中,作者似乎在为被人们笑话了几千年的荒唐皇帝平反——也许是美化。桐华写出了这个历史人物可能会有的心理,没有人会对权力无动于衷,也没人生来疯癫,他之所以如此,也许有他的“选择”和“无可奈何”。
综上,桐华的小说创作技巧纯熟,擅长巧妙的构思,运用各种铺垫、伏笔、曲折、波澜等将故事叙述得一波三折、引人入胜。其对历史的改编也是如此,依托历史、大方向上忠于历史,又能独具匠心,挖掘、想象史书阙载的一些细节;能跳出表面的历史记载,看到历史可能会有的另一种真相。由历史的真实,走向情理的真实。其善于运用各种艺术手法塑造一个个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桐华的几部古典作品中,人、神、妖的形象众多,但每个形象都绝不雷同,这得益于桐华深厚的文学创作功底。她就像一个操盘手,能够在有限的篇幅内最大限度地用各种艺术表现手法,把每一个形象都刻画得入木三分,深入人心。”[11]75对于历史人物,桐华总是能根据正史片言只语的零星记载,别出心裁地挖掘他们可能会有的性格、情感和欲望,使他们在自己的小说世界中鲜活起来,给读者以不同于正史记载的感受和启迪。
虽然有学者认为小说作者的创作态度随意,重记录,轻考证,所记内容真伪相存,常有舛误,与史书的“实录”精神相悖:“作为自娱自乐的产物,小说挣脱正统文学的诸多束缚,无需援据引证、考核真伪,其间疏舛,在所难免”。[12]88也有学者认为桐华的这类小说是对真实历史的“戏仿”:“创作者从建构主义的立场来对待历史,认为历史存在于描述之中,亘古不变的历史是不存在的,他们以一种轻松、调侃的态度来叙述历史。所以在这类小说中,历史的走向并没有发生改变,改变的是历史发生过程中的小细节。”[13]52-53但历史上的事情,虽然有史书摆在那里,仍然说不尽道不明,对于同一个历史人物,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一千种文学作品也可能会有一千种描述。只要改动符合情理、不违常识,未尝不可以持宽容的态度,欣赏其“艺术的真实”。精彩的改动还能给我们许多新的观点、新的启示。桐华《云中歌》对于历史上的许多事件、许多人物虽有较大改动,但总体来说,她的小说自成一体,顺理成章,情节环环相扣,结构精巧,形成了小说内部浑然一体的悲剧意蕴。此外她所改动或增删的某些细节未必不是符合当时人物的内在心理的,这其实对于我们了解“情理的真实”也有一定的开阔视野和拓展思路的作用。桐华对其小说中的历史人物持有一种同情而理解的态度,正如桐华借上官小妹之口对历史发出的感叹:“我在史书里恐怕会是一个可怜没用的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寥寥几笔就写尽我的一生,而皇帝大哥是一个和其他早逝的皇帝没什么不同的皇帝,顶多再赞句聪慧仁智。世人知道的是刘询,史官也肯定更愿意花费笔墨去记载他的传奇经历,他的雄才伟略和他的古剑情深。”[9]349正是因为桐华对历史人物的深厚情感和她的巧思构造,才没有把已经死去的历史人物写得更“死”,她创造了一个瑰丽多姿的艺术世界,使这些历史人物又重新活过了一遍,鲜活地映现在读者的眼前。这就像编辫子,总体的方向是确定的,然而在编的过程中,却可以掺入其他花样的丝线,最终使之形成美丽的结构;就像戴着镣铐的起舞,在规矩和框架中尽情挥洒才情。大体来说,桐华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