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尔顿对威廉斯文化“隐喻说”的批判与超越
2022-12-26李先悦
李先悦
(上海政法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1701)
马克思、恩格斯在1859年1月创作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对“基础/上层建筑”理论作了经典表述,但后来却饱受争议,主要存在两种观点。一是以普列汉诺夫和弗洛姆为代表,主张以社会心理或社会性格为中介微调传统基础-上层建筑的二分法,二是以卢卡奇和阿尔都塞为代表,坚持采用结构观念来超越二分法,否定经济决定论,提倡多元决定论。围绕二分法,英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者,威廉斯和伊格尔顿采取了不同态度,威廉斯主张抛弃二分法,提倡文化“隐喻说”。但伊格尔顿坚持捍卫二分法,在批判威廉斯的基础上强调意识形态“功能说”。
一、威廉斯对“基础/上层建筑”理论的新解读
在20世纪60年代以前,英国仍然盛行经济决定论,但以汤普森为代表的英国马克思主义者并不认同这种教条主义。他认为,基础和上层建筑是由马克思从建筑学中引入的含有修辞学性质的隐喻,“这种‘基础’与‘上层建筑’从未存在过,它只是帮助我们理解实际存在的事物——行动、经历、思考、再行动的人——的隐喻。”[1]49汤普森批判斯大林主义缺乏实践维度,忽视了历史主体和道德的作用,应从总体历史观视角看待“基础-上层建筑”理论模型。受汤普森影响,威廉斯认为,“基础/上层建筑”理论模型“仅仅应当被理解为一种比喻”。[2]629他直接表明“这一用法基本不是概念性的,而是隐喻性的”,[3]83并将文化引入“基础”,旨在通过“中介”②来把握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超越反映的被动性,凭借同构或对应③分析社会过程。
囿于认识论范畴,威廉斯指出,“基础”和“上层建筑”原先意指在空间上发生关联的具有隐喻特征的关系性因素,后来逐渐被抽象化为精确的概念和描述性的术语,强调时间上的顺序性,成为了相对封闭的范畴和凝固性的活动领域,忽视了物质生产、政治和文化活动与意识的联系,甚至用抽象关系取代了构成性的过程。实际上,马克思反对分离思维领域和活动领域,也反对割裂抽象范畴与现实生活的关系,强调“基础”被赋予了某种同一的性质,是与物质生产力相适应的生产关系。但不同于马克思,威廉斯强调只有把“基础”视为“一种动态的、充满内在矛盾的过程”,[3]88才能将其从凝固性的范畴中解放出来。
透过词源学视域,威廉斯发现“决定”的意涵非常复杂,它由“设定限度和施加作用力共同构成”,[3]95存在于整个社会过程中,并不局限于生产方式和心理领域。他批判阿尔都塞的多元决定论在突出上层建筑自主性时忽视了结构的整体性,也反对一些马克思主义者将艺术和思想视为一种反映或者再现,从而遮蔽了物质的实践性。一方面,通过激活“决定”的动态语义,威廉斯试图将主体的能动性从经济主义中解放出来,将其具体化为可以经验到的机构(institution)和构形(formation),将文化界定为一种“整体生活方式”。另一方面,立足于文化唯物主义,他否定经济决定论,创造“感觉结构”④概念来代替意识形态,旨在动态把握个体和社会的关系。
通过比较抽象决定论和内因决定论⑤的差异,威廉斯发现抽象客观性为经济决定论提供了根基,容易让人联想起凝固的空间关系。他主张以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的关系为前提,通过总体性和霸权来考察社会过程。
受卢卡奇的总体性概念影响,威廉斯强调经济、文化和政治等因素是社会总体的独立部分,但“基础/上层建筑”理论模型却只把文化视为上层建筑的一部分,忽视了文化的生产性和实践性。文化不仅是次要的上层建筑,而且是基础性的生产力,应该总体性地看待文化,尤其是霸权的作用。因为霸权⑥本身就是多样化的和可选择性的过程,包含并超越了文化和意识形态。其主导和从属形式更接近社会组织和社会控制过程,也能更好地看待文化活动。他试图通过感觉结构⑦来把握文化过程的复杂性和文化关系的动态性。威廉斯坚持文化工业是一个霸权场所,是社会各阶级群体争夺领导权的竞技场。霸权强调支配性,通过区分经济基础与文化存在的三种关系即主导文化、新兴文化和残余文化,立足于文化“隐喻说”,威廉斯建立了由残余文化、新兴文化和主导文化构成的文化三元组模型,为走向共同文化的社会主义探索出路。
二、伊格尔顿对威廉斯文化“隐喻说”的批判
文化“隐喻”说,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经济决定论束缚,凸显了文化的物质生产性,深化了对文化与社会关系的认识。但威廉斯将文化与经济等量齐观,容易忽视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的层级性关系,囿于历史唯物主义视角,伊格尔顿展开了猛烈批判。
(一)接橥威廉斯的文化主义倾向
当“经济决定论”在英国泛滥成灾时,威廉斯选择“另起炉灶”。通过对文化与社会关系的考察,立足于文化唯物主义,他试图让文化超越意识形态,将其植入经济基础之中,呼吁让文化回归到粗造的物质地面上来。但伊格尔顿指出,威廉斯忽视了文化的历史作用,批判威廉斯跨越意识形态界限来夸大文化的作用,表现出一种文化主义倾向。“文化主义的要害是浑然不顾以下情况,即:不管人类是何种生物,他们首先是自然的物质的客体。”[4]452-462
站在历史唯物主义视角,伊格尔顿认为,在阶级社会,倘若经济不够发达,文化仍然受制于上层建筑,无法超越意识形态。“只有当交换价值完全把文化浸染的时候,文化才逐渐成为政治的乌托邦。”[4]456在共产主义社会到来之前,“基础”仍然起主导性作用。当威廉斯将文化、政治和经济等社会因素等量齐观时,立足于“基础/上层建筑”理论模型,他批判威廉斯忽视了这些范畴的等级性,尤其是遮盖了物质的根本性地位。“文化变得越实用,就越不能完成其调和作用,而它越是起调和作用,也就越是变得丧失效用。”[5]47
(二)批判威廉斯的唯心主义认识论倾向
威廉斯指出,倘若不激活“决定”的动态语义,在“基础/上层建筑”理论模型中,“基础”和“上层建筑”等范畴会逐渐由隐喻性的关系性因素沦为封闭性的抽象范畴。为了超越文化的意识形态性,让文化真正融入社会过程中,他透过感觉结构概念,突出文化的整体性和实践性。但伊格尔顿认为,这种认识论倾向,具有唯心主义色彩。
当威廉斯从本体论立场把握“基础”和“上层建筑”等范畴,强调其局限于凝固性的活动领域时,他试图将文化移入“基础”中,甚至让文化成为霸权,发挥主导性作用。伊格尔顿指出,站在历史视角,“上层建筑”的性质具有相对性,而非本体论意义上的必然,其服务于阶级统治。它所标示的社会结构是一定范围内的意识形态功能的具体化,“仅当某一习俗或社会机制通过一定的方式支持一系列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关系时,它的行为才具有上层建筑的性质。”[4]461但威廉斯的解读已经偏离了马克思主义的轨道,忽视了“基础/上层建筑”理论模型本身的价值。
(三)抨击威廉斯的政治渐进主义
通过对文化与社会关系的考察,借助“霸权”概念,威廉斯试图通过漫长的文化革命通达社会主义。但伊格尔顿认为,威廉斯忽视了阶级斗争的重要性,表现出一种政治渐进主义。
伊格尔顿主张回到马克思,重申马克思分析范式的合法性和可行性,并试图运用马克思的生产方式分析法来看待当代资本主义的文化现象。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中世纪不能靠天主教生活,古代世界不能靠政治生活。”[6]100只有物质经济丰裕才可能创造社会主义。立足于历史唯物主义,伊格尔顿指出,“基础决定一切,包括上层建筑,直到它达到一定的数量为止(更严格地说,直到它达到惟一的意识形态产品是上层建筑的这一点为止),越过了选择的可能性这一点,个人的自我表达便开始成倍地增加。”[4]465
囿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分析范式,他批判威廉斯的政治渐进主义,强调经济基础的决定作用和革命的根本性,进一步指出,“在物质贫乏的条件下并非不能建设社会主义。但问题是如果没有必要的物质资源,社会主义会扭曲变形,最终变成斯大林主义。”[7]23-24
三、意识形态“功能说”的提出
当“基础/上层建筑”理论模型遭受众多质疑时,威廉斯选择了放弃,但却陷入了文化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枯窠。而伊格尔顿持乐观态度,“我必须承认我是人数逐渐减少的仍然坚信‘基础/上层建筑’模型有可言说价值的学派中的一员。”[4]458他认为,意识形态并不像威廉斯所说的那样是抽象的阶级观念,在当今资本主义社会,意识形态早已不是特拉西所理解的作为观念的科学,已经植根于资本主义经济活动,从上层建筑转移到了基础,为资本主义服务。“基础/上层建筑”理论模型一定导致经济决定论吗?倘若不是,那么该理论还有没有价值呢?伊格尔顿沿着另一条路径展开了回答,提出了意识形态“功能说”。
伊格尔顿否认文学仅仅是一种上层建筑,他强调文学生产既可以是物质生产一部分,也可以是意识形态实践。传统二分法模式在阶级社会范围内才有效,从根本上看,它并不是为了区分物质与精神,而是要指出阶级社会的根本矛盾和剥削本质,最终指向共产主义社会。受拉康精神分析法影响,他将“基础”视为真实界,二分法模式不在于解释当下,而在于指向未来,宣示本体论的断裂,最终从必然王国飞跃到自由王国。而威廉斯的文化三元组对应的是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间关系,带有经验主义色彩。
科恩采用功能主义解释法,认为上层建筑作为制度存在,具有服务性和功能性,“由于基础需要上层建筑,因而它就‘创造’一个”。[8]267追随功能主义诠释,伊格尔顿指出,一方面,意识形态的文化作为上层建筑,可以为“基础”服务,而另一方面,溢出的意识形态的文化,作为社会意识,具有生产性。“意识形态不是一套教义,而是指人们在阶级社会中完成自己角色的方式,即把他们束缚在他们的社会职能上并因此阻止他们真正地理解整个社会的那些价值、观念和形象。”[9]20
囿于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伊格尔顿捍卫了“基础/上层建筑”理论模型存在的价值。从功能性角度,他指出,上层建筑是作为意识形态而存在的,为阶级统治的合法性服务。马克思并非要回答“基础”和上层建筑孰轻孰重的问题,不是为了强调因果关系,它本身是特定的阶级社会的历史产物。
四、评析
囿于不同的立场,威廉斯和伊格尔顿对“基础/上层建筑”理论采取了不同的态度,威廉斯立足于文化唯物主义,试图超越意识形态,再造文化三元组的新模型,伊格尔顿则坚守历史唯物主义,突出“基础/上层建筑”理论模型的价值。两人的理论反思具有一定的意义。威廉斯处于经济决定论盛行时期,他对文化的重视以及文化三元组的构建合乎当时的历史情境,有利于消除苏联经济主义的影响。伊格尔顿处在英国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阶段,他的解读深受阿尔都塞的影响,偏重功能性阐释,一定程度上捍卫了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性。实际上,两人的解读都是为了克服苏联教科书式理论体系的弊端,在一定程度上丰富和发展了历史唯物主义,推进了英国马克思主义的本土化,都立足于文化政治视域,旨在为社会主义道路探索新方向。
从理论逻辑看,威廉斯试图否定经济主义,打破二分法框架,创立文化唯物主义,重新理解“决定”的意涵,突出文化的重要性。如果说威廉斯偏重基础的再造,提倡走总体-霸权的路向,那么伊格尔顿则偏重上层建筑,强调上层建筑的相对性,旨在重新回到马克思主义的生产方式分析法。威廉斯用文化三元组取代“基础/上层建筑”理论模型,驱逐了经济基础的决定性作用,夸大了文化的作用,将政治、宗教和艺术等全部归为文化现象,“这就有将文化本质主义化和上层建筑自主化的危险,于是整个领域也就变成了针对自身的批判分析。”[10]277他试图开展的文化政治策略容易在抵制资本主义中陷入文化乌托邦。
从理论内容看,尽管威廉斯的文化“隐喻说”具有一定积极意义,在当时的背景下,具有一定闪光点,但他忽视了在资本主义体系下大众文化与资本主义合谋的可能性,缺乏一定的批判维度。要推翻资本主义统治,根本在于改变生产资料私有制,回避私有制容易导致“文化研究从文化的政治经济学中逃脱,迄为该研究领域之最自残特征之一。”[11]45虽然经济决定论漏洞百出,但“基础/上层建筑”理论模型仍具有生命力,文化研究仍然不能抛开政治经济学的问题框架,否则难以为继。
反之,伊格尔顿偏重对上层建筑的剖析,将上层建筑视为文化的一部分,可以为基础提供意识形态支持。他对物质生产决定性作用的强调,对文化主义弊端的揭示,都有助于深化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一方面,“对于基础与上层建筑关系,伊格尔顿所说的要比这个已严重束缚于教条之中的陈腐的真理多得多。”[12]463-464但另一方面,伊格尔顿没有将基础和上层建筑视为彻底的范畴,而是强调相对性,容易出现问题。“如果我们把政权看做保护生产关系的基本存在,由此我们也会把上层建筑的意识形态的功能看做保护生产关系的存在,那么上层建筑将在对基础的关系中被定义。这将威胁到一些主张,它们认为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微不足道。”[12]464
他的“功能说”解读,有助于摆脱经济决定论束缚,也易于发现文化主义的局限性,但是这种分析范式缺乏历史维度。理论上的完善毕竟不同于实践的努力,也就无法真正把握动态的社会发展过程。他认为,物质经济过程才可能实现社会主义,似乎也忽视了特殊情形,如马克思关于东方社会发展问题提出了跨越卡夫丁峡谷,制定了不同于《资本论》中针对西欧国家的社会主义道路。此外,中国道路和人类命运共同体方案的提出,更是表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制度和文化的独特性。因此,既要继承和发扬“基础/上层建筑”理论模型,发挥其当代价值,深入挖掘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意义和方法论价值,但也不能囿于“理论上的存在”,还需探寻“实际的存在”,让实践去检验和发展真理。
注释:
(1)本文采用“基础/上层建筑”(Base /Superstructure)的说法,而非通常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有以下原因:其一,英国新左派在探讨该问题时基本采用基础-上层建筑的表述,没有使用Economic Base,英国马克思主义内部对基础的界定存在较大分歧,避免混淆,采用基础更具包容性;其二,马克思本人对该命题的表述在不同时期也是变化的,1859年,马克思使用的是现实基础,后来才使用了经济基础的表述,采用基础更具历时性维度。
(2)在威廉斯看来,“中介”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代理机构,而是“社会现实当中的一种积极的过程”。参见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M].河南大学出版社,王尔勃,周莉译,2008:107
(3)“同构”是指起源和发展上的对应,含有一个意义系列。“对应”是指不同具体实践之间的某种相似性,表现或反映社会过程。从某种意义上,对应或同构是威廉斯分析社会过程的方式,把握多种具体而又相互关联的活动复合体,重新阐释基础-上层建筑模型。
(4)“感觉结构”(Structures of feeling)是威廉斯独创的术语,也有学者译为情感结构,从当时的历史语境看,威廉斯对经济决定论极度不满,感觉结构是为了替代意识形态而创立的概念。最早出现在1954年《电影序言》中,用于文学批评,表达人们对生活的总体性感受,把握一定时期的物质生活和社会组织。在《漫长的革命》中,他用感觉结构表示一个时代的文化,描绘民众的社会心理和总体的社会状况,它是理解人类社会和历史的核心所在。
(5)威廉斯认为,抽象决定论起源于神学,表示上帝等某些力量可以控制某一行动,是一种抽象客观性,含有宿命论色彩,内因决定论强调一个过程的属性决定其结果,是一种历史客观性。
(6)威廉斯所指的霸权是一个过程,而非结构,是一种由经验、关系和活动构成的现实复合体,带有特定的、变化的压力和限制。霸权不是单数,而是复数。在这里用于分析文化理论,是一种实际体验到的意义和价值体系,可以为大多数人建构一种现实感。从根本意义上,霸权就是一种文化。
(7)威廉斯独创了感觉结构概念是为了替代意识形态范畴和抛弃基础-上层建筑模型,他重设了一系列的概念,用霸权把握文化过程,用感觉结构把握文化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参与意义和价值。在其思想发展中,感觉结构的含义也是变化的,早期是为了了解特定时期的社会状况,后来扩展到文化分析中,用于描述流动的社会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