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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与《江南三部曲》的孤独书写比较论

2022-12-25

潍坊工程职业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马孔多百年孤独格非

陈 莎

(贵州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 贵阳 550000)

孤独,是人类基本生存的常态之一,“人存在于万物之中,是无限的孤独”[1]23。长期以来,文学作为人学,无论是在西方文学还是东方文学中,孤独都是文学创作者情有独钟的母题之一。从卡夫卡的《变形记》到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从鲁迅的《孤独者》到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深深的孤独感始终弥漫在作品中。而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更是将孤独表现到极致,其创作的《百年孤独》糅合了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与宗教典故等神秘元素,以小镇马孔多的百年兴衰与布恩迪亚家族的百年传奇,向全世界展现了近代以来拉丁美洲的孤独困境。半个多世纪后,中国的先锋作家格非历经十七年,沉潜求索,创作出了长篇巨著《江南三部曲》,小说被称为“中国的百年孤独”。《江南三部曲》是《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的合体,小说描述了清末民初至当下的欲望都市,一个家族跨越百年,在理想中奋斗、在宿命中挣扎,展现了一个多世纪以来江南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和孤独的心灵史。孤独是贯穿《百年孤独》与《江南三部曲》的主调,将两部中外的“百年孤独”进行对比,可以发现,二者之间存在着极大的相似性,同时又因叙事手法与文化背景差异,呈现出各自的独特性与价值意义。

一、个人与家族:孤独的载体

小说的诸多要素中,人物处于核心地位,在《百年孤独》中,马尔克斯塑造了众多的孤独群像。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是马孔多小镇的缔造者,有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以及超越自然的创造力。他从吉卜赛人那里看到磁石,便想到将这一发明用来挖掘地下的黄金;看到放大镜,又想将其应用到战争中。与此同时,他看出了马孔多的狭隘处境:“世上正发生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那边,在河的另一边,各种魔法机器应有尽有,而我们却还像驴一样生活”[2]7。然而,在这个封闭、落后的小镇,无人理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包括他的妻子乌尔苏拉。面对他的异常,“甚至有人将他视为某种诡异巫术的牺牲品”[2]9。在经历了开辟一条马孔多与新兴发明相连的捷径失败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开始耽溺炼金术,整日埋头于实验室。最终,失去时间感的他发疯似地捣毁实验室,被家人绑在栗树下,忍受着孤独死去。奥雷里亚诺上校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之子,在《百年孤独》中,这一人物占据了相当的叙述篇幅。奥雷里亚诺从小便自带孤独的气质,在娘胎里就会哭,睁着眼睛出生,有着感知预兆的能力,少时便沉默寡言。随着内战的爆发,奥雷里亚诺被迫参加战争并成为了上校。他历经了14次暗杀与73次埋伏,皆幸免于难;领导了32场战争,均以失败结尾。战争期间,他还与十七名陌生女子生下十七个儿子。然而,面对众多“奥雷里亚诺”,“他感觉自己被分裂,被重复,从未这般孤独”[2]148。面对战争,他感到迷惘、孤独,最终为了逃避这种孤独的寒意回到马孔多。可悲的是,尽管认清战争本质的奥雷里亚诺上校很快从权力的斗争中奔脱出来,却旋即陷入了死一般的空虚与孤独。最后,他在作坊里反复熔铸小金鱼来抵抗孤独,直至死去。另外,阿玛兰妲因为疯狂嫉妒丽贝卡而无意下毒害死了善良的蕾梅黛丝,深深自责的她多次拒绝求爱之人,沉寂在自己的世界,终身坚守孤独;乌尔苏拉为家族操持多年,却在晚年沦为后代的玩具;不被费尔南达认可的外孙第六代奥雷里亚诺从小被隐匿在家中,自此养成孤僻的性格……在小说中,生命从不曾离开孤独而存在,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跨越百年,每个人都无休无止地与孤独抗争,却都殊途同归地归依于孤独。

同样,格非在《江南三部曲》中也刻画了众多孤独的人物形象。清末民初,陆秀米的父亲陆侃因“盐课”一案受到牵连,无奈罢官免职回到普济。回乡的陆侃与乡村知识分子丁树则诗词酬唱,遂成知己,丁树则还将家中镇楼之宝《桃源图》赠予陆侃,二人后因“金蟾”与“金蝉”绝交。陆侃坚信普济就是晋代陶渊明所发现的桃花源,自此沉湎于桃花源的执念中。他想要在普济打造一条风雨长廊,足以造福村里每户人家,并且要在每家门前种上桃树。然而,知己丁先生觉得陆侃的想法荒唐至极,予以肆意的嘲讽与辱骂,其妻则认为,“你难道疯了不成?平白要造这样一个劳什子长廊做什么?”[3]152陆侃在众人的不理解中发了疯,从此孤零零地呆在阁楼,直到一天突然离去,不知所踪。马尔克斯曾说过,孤独是人们对周围世界的一种情感反应。当一个人不能或不愿理解外部世界,也不能或不愿被外部世界理解之时,孤独之感便油然而生。这不仅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走向孤独的缘由,同时也是陆侃离开普济不知所踪的原因。父亲的离开使陆秀米开始面对世界的变化,她感到世界是沉默的,所有发生的事都对她缄默不语。她不知父亲为何发疯,不知佃户为何要上缴粮食,随着与张季元暧昧的情愫生长,秀米只能孤独地徘徊在自己的世界。张季元革命被害,心灰意冷的陆秀米随意出嫁,后被土匪掳至花家舍。在花家舍一系列的遭际推着她远赴日本,走上了革命的道路。然而,在革命生涯中,秀米也是孤独的,革命事业在她看来“就好比一只蜈蚣,整日在皂龙寺的墙上爬来爬去,它对这座寺庙很熟悉,每一道墙缝、每一个蜂孔、每一块砖、每一片瓦,它都很熟悉。可是你要问它,皂龙寺是个什么样子,它却说不上来”[3]247。在外人眼里,秀米和她疯了的父亲一样,做一些众人完全不解的疯事。最后,陆秀米革命失败,自己也被捕入狱,出狱后的她回到普济,禁语多年,闭门拒客,不问世事。此外,秀米之子谭功达,作为梅城县的县长,不切实际地妄想将中国农村打造成苏联的集体农村,最后遭到排挤,下放花家舍,后因包庇杀人犯而入狱,孤独地死在狱中;诗人谭端午在社会大潮中自我放逐,过着空虚而无望的日子,成为时代的“零余者”;原本单纯温顺的庞家玉在物欲横流的时代中变成所谓“成功者”,却最终成为时代的祭品……格非描绘了一个家族几代人的境遇、跃迁和理想,历经百年,几代人在时代的浪潮中挣扎,却都无法逃脱被社会抛弃的命运,无力掌控自我命运的他们被迫走向孤独。

人物是孤独的有力载体,概观上述,《百年孤独》与《江南三部曲》在书写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即皆从个体之孤独出发,描写了两个家族跨越百年在历史中沉浮的孤独命运。以此观之,《江南三部曲》被称为“中国的百年孤独”可谓有迹可循。

二、魔幻与传统:孤独的呈现

自不待言,孤独是两部小说共同的底色,但在书写孤独上,两部小说又呈现出不同的特点。马尔克斯是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家之一,魔幻现实主义即是魔幻与现实主义的组合,其中,现实主义是小说的内在本色,旨在揭露世态黑暗、反映民生疾苦;魔幻则是小说的外在形态,“现实与幻想结合,象征、借代、暗示的大量运用,放射式的小说结构与潜意识的来回流动,以及描写神魔、鬼怪、巫术等是其常用手法”[4]200。作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著作,《百年孤独》在书写孤独上便极具魔幻。

小说在故事框架上借鉴了《俄狄浦斯王》的模式:“预言(禁忌)——逃避预言(违反禁忌)——预言应验(受到惩罚)”[5]201。布恩迪亚家族以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与乌尔苏拉结婚伊始,一直处于生出猪尾巴孩子的恐惧中。然而,越过家族几代人的因缘巧合,最后一个奥雷里亚诺与其姨妈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在宿命般的迷惘中相结合,生下了猪尾巴的孩子,验证了家族的险恶预言。就此,这个家族的命运荒诞地形成了一个循环。此外,“家族中的第一个人被绑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2]358布恩迪亚家族从这句预言开始,也从这句预言结束。百年的孤独成为了布恩迪亚家族的宿命,所以,即便是已经死去的梅尔基亚德斯出现在奥雷里亚诺第二的面前,他愿意给研究羊皮手稿的奥雷里亚诺第二讲起世间万物,甚至想把古老的智慧传授于他,而作为预言的书写者,却不肯对其说出手稿的内容,只因为“不到一百年,就不该有人知道其中的含义”[2]164。

孤独是布恩迪亚家族的标签,循环则是这个家族孤独的表现。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整整几十个成员,却循环往复地以“奥雷里亚诺”“阿尔卡蒂奥”“阿玛兰妲”“蕾梅黛丝”“乌尔苏拉”来命名,而同名的人在性格与命运上都具有极大的相似性,仿佛是命运的轮回。一方面,叫奥雷里亚诺的性格孤僻、叫阿尔卡蒂奥的命运悲剧、叫蕾梅黛丝的则善良天真……家传的孤独气质是他们所有人的共同点。另一方面,第二代的奥雷里亚诺与阿尔卡蒂奥两兄弟均与庇拉尔·特尔内拉发生关系,而第四代的奥雷里亚诺第二与阿尔卡蒂奥第二,则同样与女孩佩特拉·科特斯发生关系;第三代的奥雷里亚诺与姑姑阿玛兰妲乱伦,第六代的奥雷里亚诺与姨妈阿玛兰妲也难逃乱伦的命运。循环,是小说内在的结构,也是布恩迪亚家族孤独命运的走向。

较之《百年孤独》的魔幻,《江南三部曲》则是先锋作家格非回归传统之作。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格非因《迷舟》《褐色鸟群》等极具先锋实验性的作品而成为先锋作家的代表人物。随着时间的推移,格非开始意识到这种追求形式的写作方式迟早会出现问题,因而在写完《欲望的旗帜》后,他便开始思考写作的新出路。“从马尔克斯及一些南美作家的传记中,我发现这些作家身上都有从超现实主义向传统写作回归的现象。”[6]2格非坚信,好的小说是对传统的回应。于是,沉潜多年,格非以《江南三部曲》再次归来,褪去先锋的实验色彩,小说呈现出了向传统回归的转变。值得注意的是,《江南三部曲》中也有着“循环”与“重复”。譬如,谭端午的妻子家玉曾梦见自己出生在江南一个没落的名门望族,春末时节雨纷纷,茶蘼花已开败,父亲突然出走,之后村里来了一个年轻的革命党人。实际上,家玉所梦到可以说正是陆秀米的人生,跨越百年的时光裂痕,在梦里家玉和秀米似乎变成了同一个人,仿佛命运的轮回。对此,有学者也曾表示三部小说内部存在循环,问及格非是否有马尔克斯的影响。格非则认为,“这关系到中国传统对于时间的界定的问题。我想这和马尔克斯式内部循环、世界最终毁灭的预言,有很大不同。”①格非认为,中国传统的时间观与西方的历史观之间存在着对话关系,但中国讲究的是灾难或巨大的社会变化之后,太阳仍旧会升起,世间会恢复光明,也就是说光亮只是暂时被遮住。因此,较之《百年孤独》的循环,《江南三部曲》只不过是出现某种暂时性的停顿。

《江南三部曲》作为回归传统之作,无论是在叙事上还是常用手法上,都呈现出格非对中国传统小说的借鉴,在书写孤独上亦是如此。小说在故事发展上大致遵循传统的线性叙事,总体上按照时间来进行叙述,先是清末民初的陆秀米在革命中挣扎;随后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谭功达在社会主义建设中迷失;最后是跨越新世纪的谭端午在时代发展浪潮中逐渐边缘化。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时间在几代人的身上流淌,唯一不变的是家族中承继下来的理想主义与孤独因子。他们既富有理想主义的冲动,渴望用社会的变革来实现自己的乌托邦理想,但又耽于幻想,游移不定,在社会风云的变局中苦苦挣扎,却又难逃被社会抛弃而变成“局外人”的命运。格非便曾说过:“无论是秀米、谭功达或者谭端午,我一方面将他们置于时代大潮的核心位置,一方面又将他们置于这个时代的边缘”[7]83。在投身于革命和社会建设的过程中,他们都无力掌控历史与自我命运,由此产生了深深的孤独与幻灭之感。

在小说中,格非还运用了大量的传统意象,譬如孤岛、水、紫云英、睡莲等。而其中的“孤岛”,则是格非书写孤独的典型审美意象,这与格非深受江南水文化影响有很大关系。小说中被水围绕的孤岛是文本的精神内核,是当代人精神困境和生存境遇的载体,隐喻着当代人孤独、无援的精神状态。小说中的花家舍,这个寄托着桃花源和理想的存在,正是建造在相对隔绝的孤岛之上。孤岛实际上不仅是地理位置的偏僻,更是人物精神的真实写照,它是人物尘封内心的理想,存在于人物内心的乌托邦,同时也昭示着理想主义者的孤独。“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小岛,被水围困,与世隔绝。”[3]124此类表述在小说中反复出现,这种无地理意义的孤岛意象虽然对人物的精神困境各有所指,但都异途同归地指向人物内心的孤独。

孤独的尽头是什么?在《江南三部曲》中也许是死亡:秀米靠在廊柱上静默地死去,谭功达病死狱中,姚佩佩被捕枪毙,庞家玉病重自杀,他们的孤独随着死亡而结束。然而,在《百年孤独》中,孤独的尽头并不是死亡。从一开始,马孔多小镇并没有死人的时候,马尔克斯便魔幻地让死去的吉卜赛人梅尔基亚德斯复活,其原因竟是“难以忍受的孤独让他重返人间”[2]43。普鲁邓希奥被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杀死后,其鬼魂反复出现,“看得出他非常孤独”[2]20。此外,在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身上,死亡仍然不是孤独的尽头。当奥雷里亚诺上校去院子里小便时,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鬼魂在棕榈树下打盹,他因上校的热尿溅到靴子而惊醒,嘴里呢喃着难解的言语。在《百年孤独》中,马尔克斯以魔幻的叙事手法描述了几个鬼魂的孤独,其背后隐喻着孤独是人类难以逃脱的宿命。

三、历史与现实:孤独的背后

无论是魔幻叙事还是传统叙事,书写个体的孤独或是家族的孤独实际上都不是作家的目的,其背后影射的是拉丁美洲与中国百年的孤独现实。马尔克斯认为,优秀的小说是现实的艺术再现,“在我的小说里,没有任何一行字不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的”[8]258。对于《百年孤独》的写作,他也曾表示仅仅是由于自己发现并观察了拉丁美洲的现实。正是基于此,《百年孤独》被誉为“再现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的鸿篇巨著”。

在《百年孤独》中,马孔多小镇经历了开创——繁荣——衰落,最终在飓风中走向终结,这个小镇的百年兴衰实为拉丁美洲的缩影。马孔多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为逃离普鲁邓希奥的鬼魂而重新创建的居住地,起初这里是一片净土,他为家家户户排定房屋位置、规划街道以保证大家享有同样的权益。同时,这里也是一个落后的地方。它封闭自守,不需要长官治理,也不关心科学、时事、政治,这里仿佛是一个被文明世界遗忘的角落。随着外界的科技、政治、战争等因素闯入马孔多,商业的繁荣与外来文明的冲击使人们忘却自我,沉浸在无尽的挥霍和纵欲中。“香蕉公司”大张旗鼓地到来,以至于“马孔多的老居民每天都要早早起来重新认识自己的家乡”[2]202。然而,数十年后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三千人的大屠杀像梦般被人遗忘,无人承认那载着尸体的两百节火车车厢驶向大海。现代文明的踪迹如鬼魅般一闪而过,荒谬的事实将马孔多推向无人知晓的衰败之地。面对时代的更迭、外力的摧残以及资本的入侵,人们抱残守缺、听之任之,直至小镇最终被飓风抹去,为人遗忘。

回看历史,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末,哥伦比亚自由派和保守派纷争不断,爆发了十几次内战,数十万人丧生于战争。与此同时,西班牙殖民与美国资本双重入侵后,外来的力量以一种侵略的姿态吞噬着拉丁美洲。殖民不仅影响了拉丁美洲的经济发展,还冲击了当地的文化传统与宗教信仰。内部的暴乱和外部的侵蚀使得拉丁美洲危如累卵,人们陷入无尽的恐惧与孤独。无休止的战乱、党派斗争、残酷的资本入侵造成了拉丁美洲的百年沧桑。马孔多的百年兴衰与布恩迪亚家族的百年孤独背后,影射的正是这段残酷现实。

花家舍之于《江南三部曲》相当于马孔多之于《百年孤独》,花家舍历经一个世纪之久,在起起伏伏的社会变化中几经易主,它的存在见证了陆侃、陆秀米、谭功达与谭端午几代人梦想的开始与幻灭,随着他们梦起梦落。在《人面桃花》中,花家舍表面上是一个世外桃源。在这里,有陆侃的风雨长廊,也有张季元大同社会的身影。而实际上,这是一个土匪窝,花家舍当家的六个人,都想当上总揽把,心中的恐惧与贪婪使他们自相残杀,最后以一把欲望之火将之覆灭。在《山河入梦》中,革命党人郭从年重建了花家舍,将之变成了花家舍人民公社,整齐划一的村落布局、整齐划一的劳动,人们自觉地遵守着规则。这里就像是郭从年为谭功达建造的一个社会主义农村的理想范本,而这一派怡然自得的完美在谭功达日日夜夜的观察中,逐渐露出狰狞的面目。花家舍的每个人都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每个人都在暗中揭发别人,又在被别人揭发,理想模样的背后是人性的丑陋、自私、卑鄙在支撑,花家舍不过是谭功达梦想幻灭的一座孤岛。而在《春尽江南》中,花家舍俨然变成字面上的“桃花源”,成为有钱人奢靡而浮华的销金窟。在这里,曾经的世外桃源逐渐在夜夜笙歌中销声匿迹,湮没于尘世的喧嚣中。几代人追寻的理想之地在百年的变迁中最终却以“天上人间”这样近似扭曲的形态出现,不得不说是对乌托邦理想的讽喻。

花家舍的兴衰不仅涵纳着知识分子对乌托邦精神追求的演变,它更蕴含着中国百年来的时代变迁。在动荡不安的清末民初,如花家舍这般的世外桃源是不可能存在的,这样的乌托邦理想最终只能沦为破灭。20世纪60年代初如春笋般建立起来的人民公社,将所有个体强制屈从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统一管理中,忽略了个体的主体性与自由。80、90年代以来,经济迅猛发展,大众消费主义大行其道,文学逐渐被边缘化,知识分子也在消费文化语境中自我丧失,最后走向颓废。

总的来说,《百年孤独》与《江南三部曲》作为书写孤独之作,分别以“魔幻”与“传统”的叙事手法呈现了布恩迪亚家族与陆秀米家族、马孔多与花家舍的百年孤独,并以他们的孤独来展现拉丁美洲与中国百年的历史与现实。孤独,是人类文明无法逃避的一种精神状态,它可以是一种对生活的消极抵抗,也可以是一种冷静、理性看待世界的方式。我们要正视孤独的存在,避免陷入孤独的困境,像布恩迪亚家族一般最终幻灭。同时,也要享受孤独,使自己保持难能可贵的清醒,从中体味孤独时所拥有的独特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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