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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化认知与图像哲学的演进逻辑
——保罗·维利里奥的图像哲学批判

2022-12-25程立涛程佳其

关键词:维利里奥保罗

程立涛,程佳其

(河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随着现代视觉技术的不断革新与视觉工具的进步,传统意义上的认知模式渐趋式微,新的视觉化认知模式蓬勃兴起。视觉化认知是与图像时代相适应的新的认知模式。图像作为主体认知和揭示世界变革的重要方式,与视觉技术进步的不同阶段相适应,表现为不同的历史类型。图像在当今生活世界的急剧扩张及其演进的逻辑路径,是以先进的视觉技术及其成就为基础,围绕从视觉认知到视觉化认知的轴线逐步展开的。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制图者的认知(创作)主体或隐或现,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引导着图像的功能和意义的展示。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使用的“视觉假肢”(也有称“视觉义肢”)概念,特指显微镜、望远镜乃至先进的计算机人脸识别系统等人类视觉的延伸和替代工具,这些原本是作为主体实现自身目的的物质载体或技术手段,在不断切近人类认知、改变时空观念、推进视觉智能化的实践中,实现了“人机互融”与机器模拟认知功能的巨大飞跃,这一成就对传统视觉认识论形成了严峻挑战。

一、从视觉认知到视觉化认知的跃迁

视觉(vision)原本是生理学词汇,其活动过程与光线对视觉器官(人或动物的眼睛)的刺激有关,“眼睛视觉本身仅仅是一种光线和神经的脉冲,我们的大脑将对它进行快速的解码(每幅图像20微秒)”(1)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41页。,视觉认知即是人的眼球接受外界信息的刺激,通过神经系统传达到大脑皮层形成图像,然后对图像进行分析加工的复杂思维过程。自公元5世纪以来,欧洲学者对视觉认知的研究,大多与绘画、雕塑和建筑技术结合在一起,总体上隶属于几何学的范畴。当时视觉认知被严格限定在艺术家或数学家的专业圈子里。人们去认识事物、感知大千世界,其逻辑前提是自身的无知或不知,且对这种无知或不知有着强烈的超越愿望。“非知(non-savoir)的预先假设,尤其是非看(non-voir)的预先假设,它为任何研究还原出一个基础环境,这就是初始无知。”(2)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49页。现代生物学研究表明,人和动物所拥有的80%以上的信息,都是通过视觉器官的感知获得的。外物(客体)在眼球上留下的是轮廓、大小、远近、颜色等多种信息的图像。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图像和影像,与小说、音乐、戏剧、诗歌、随笔等古老的知觉、思考和再现方式一样,能够帮助人们认识现实、反映生活、提供意义、延续价值,形成视觉主导下的静态思考和历史文化记忆。

诗人瓦莱里(Paul Valéry)曾说,在艺术品创作过程中“画家带来了他的身体”(3)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37页。,这句话意味着画家不仅是创作活动的主体,而且在作品中投入了真实的情感、态度和价值观并努力使之在作品中呈现出来。因为“画家(或者更广义地说,所有制像者)的工作就是要通过图像来传达各种意义”(4)陈怀恩:《图像学:视觉艺术的意义与解释》,河北美术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这些源自艺术家眼睛的“看”和“观察”而凝聚成的图像,表达了主体对世界的直观印象和“实践—精神”之把握方式,经过艺术家精巧的构思和创作才能成为艺术佳作。人类思想史上那些恒久不衰的艺术经典,其神圣与不朽恰恰是因为它凝结着艺术家高尚的“精神元素”——他们的个性、才华乃至全部生命的投入。唯有这样精致高雅的艺术作品,才能最终积淀为人类的集体记忆和宝贵的文化财富。这些艺术作品作为客体主体化的产物和表征,恰如暗夜里的一束束光芒,照耀着历史航船前行的道路,指引着艺术创作发展的正确方向。沿袭柏拉图(Plato)对光的独特理解,保罗·维利里奥把艺术品的永恒价值比喻为某种“光照”,他说:“那微弱的光明,让我们理解现实的光明,让我们去观看和理解我们现时环境的光明,它本身就来自一个遥远的视觉记忆,缺了这个记忆就没有目光的行为。”(5)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122页。对普通人来说,这些艺术精品足以能够让他们流连忘返、激动不已,这是一种意义满足后的愉悦感与幸福感。借助图像史与观念史的互动与交融,视觉认知为主体创造了一个充盈而实在的图像世界。

按照保罗·维利里奥的看法,图像分为“形式图像”和“精神图像”(6)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58页。,前者呈现为某种视觉直观的写照,比如画家描绘的向日葵、猫或狗等动物;后者是思维着的精神的象征,一种保留在头脑中的回忆或记忆,比如逝去的日子、儿时的梦想等。无疑“精神图像”更具异质性和创造性。无论是绘画、雕塑还是朴实的素描作品,形式逻辑阶段的图像与其反映的现实之间,主要表现为以机械的见证方式表达存在的真实特质和意义诉求,正如丹纳(H.A.Taine)所说:“艺术的目的不在于改变现实,而在于表达现实。”(7)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232页。艺术家用眼睛仔细地“看”和“观察”,实际上也是思考、选择和以构图方式进行再创造,在这个过程中,创作者的精神内涵已经融入其中了。凭借对客观世界细致入微的观察,准确捕捉生命的亮点和宇宙万物的生机,聚焦大千世界的每一个精彩之处,然后以点、线、面的几何学图形,精心创作绘画或雕塑等艺术图像。由此看来,并不存在纯粹意义上的“形式图像”或“精神图像”,二者在艺术家的创作实践中已经实现了某种融合与统一,达到了形而上的超越和升华。不过这种融合或统一是以尊重客观实在为前提的,因为在当时的图像艺术家眼里,“他就已经将即时视觉看作自身的目的,看作作品本身,而不看作可能的出发点之一,即‘多少有些僵化’的学院派绘画的出发点”(8)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78页。。如果说欧洲文艺复兴的伟大成就之一,就是发现了人的“未完成性”与“可塑性”,那么这同样适用于绘画或雕塑艺术的现实。实际上,以几何学为基础的直观构图模式正是形式逻辑的基本要求。

不过,阿兰·伦伯格(Alain Reinberg)提醒人们注意,“每种生物都要适应宇宙的周期性变化”(9)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56页。,艺术创作实践也不能例外。艺术家作为艺术实践的主体,要理解并尊重大自然编写的符码,以此调节自己的生命过程和艺术生活,即,要把这种周期性变化作为感觉的可变量,融入艺术思考和艺术创造的全过程。宇宙就在我们的身体内部,我们都是“宇宙的生灵”。我们必须尊重自然、敬畏生命,顺应自然的客观属性和根本要求,这是艺术生涯中科学精神的体现,体现主体对自我和宇宙关系的正确认知。“感觉不仅是让我们了解外部环境的一种方法,即不失精确、舒适与协调的方法,它还是让我们在环境中行动和存在,有时甚至控制环境的手段。”(10)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57页。对于保罗·维利里奥来说,“艺术作品需要证人,因为它随着自身意象走向物质时间的深处,这个物质就是我们的物质”(11)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6页。。画家或雕塑家是用整个生命去拥抱客体、拥抱自然,它要把人物、细节、背景、故事统统置于一个“可读性平面”,以便获得具体而清晰的全方位认知图像,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与统一。

18世纪末,欧洲艺术家纷纷响应“摆脱大自然专制”的强烈呼声,无论是以莫奈(Claude Monet)为代表的印象派画家,还是同为画家且身兼摄影师的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都开始将艺术创作的重心转向取景和构图,其直接目的在于强化艺术家个性对作品的影响力,同时淡化对客体的关注和重视。这意味着创作者的主体地位逐渐攀升,在某种意义上也预言了视觉化认知时代的来临。这里的“视觉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图像化”,而是顺应视觉技术进步的时代潮流,逐渐告别人的眼睛之于认知的主导功能,或者说弱化主体对视觉认知的绝对掌控力,大胆尝试视觉和摄影机镜头之间的结合,以视觉机器弥补视觉的不足(局限)并进而实现某种程度的超越,在充分运用新的视觉技术工具的基础上,延伸和拓展人的视觉认知的时空领域,如同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所说的“意识延伸”。新的摄影技术的诞生及其广泛应用,尤其是公众对电影的热情拥抱,为视觉认知向视觉化认知的转变提供了客观环境和现实土壤。在这种背景下,“尽管人们围绕精神形象和工具形象的客观性问题进行过长期的争论,视觉体制的革命性转变却没有被人们清晰地感知到,而眼睛和镜头的融合/混淆,从视觉到视觉化的过渡,却毫不费力地进入了习俗”(12)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30页。。

二、时空错位与图像编码的优势

眼睛天生就是视觉器官,而视觉器官并非天然就是眼睛。在光学技术持续进步的时代,越来越多的视觉机器正在成为人工视觉器官。新的“视觉假肢”——显微镜、透镜和天文望远镜等多样化辅助认识手段的出现,不仅有助于克服人类视觉及其认知之局限,延伸人类对未知领域的探索,而且也从根本上改写了视觉和视觉认知的传统定义方式,导致“认知”与“视觉”、“知识”与“主体”、“认识”与“实践”之间的某种分裂或分离,促成传统“视觉认知”向现代“视觉化认知”的巨大跨跃。在哲学意义上,视觉化认知主要是以拟人化或仿真的光学技术工具,制造出模拟人类视觉功能的机器,用以模仿人的眼睛以及耳朵、鼻子等感觉器官的功能,并且使不同的“视觉假肢”相互结合、相互补充,以期获得更加逼真的综合性视觉认知效果。

在视觉新技术领域,显微镜和望远镜分别代表人类认知向微观和宏观领域的挺进。显微镜将千姿百态的微观世界呈现在我们面前,帮助我们透视细胞乃至更微小粒子的真实面貌。“望远镜将一个我们视力所不能及的世界的图像投射过来”(13)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11页。,这些都是人类思维和认知在世界中移动的特殊方式。保罗·维利里奥将诸如此类的光学技术创新的成果统一命名为“知觉的后勤学”,认为它们发挥着人类知觉的后勤服务和保障功能。在他看来,“知觉的后勤学开启了一种我们的目光所不熟悉的移情,创造出一种远和近的相互混淆,一种加速现象,这种现象将消除我们对距离和维度的认识”(14)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11页。。在众多视觉机器的助推下,“速度-距离”取代了以往的“空间-距离”和“时间-距离”(15)保罗·维利里奥:《消失的美学》,杨凯麟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导读第2-3页。,传统意义上的时空观遭遇到毁灭性打击。视觉化认知拓展了传统哲学认识论的领域,改写了人们对时间和空间的认知模式,它不仅助推着人类认知视觉化功能的不断延伸,也证实了人类认知是一个由近及远、由浅及深、不断丰富发展的实践历程。

借助先进的光学仪器设备,“视觉运动性被转换成固定性”(16)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5页。,世间万物及其发展过程被摄影底片保存下来,凝聚在某个固定的时空点上,以便于随时调用或复制再生。原本个性化的人类视觉,依靠视觉新技术(工具)的外在力量,逐步走上一条模型化、数量化和标准化的发展道路。艺术主体对客体的把握和保存也变得更精确、更可靠,图像切换为一种记录历史的“文本”格式。尽管以往文本传递信息的过程,并未因为摄像时代的到来而中断,然而,图像主导文字的时代特色却显得异常鲜明,且有某种程度的优越性和不可替代性。在诸如战争、海难、急救等特殊场合,急需人们在瞬间做出快速反应以及紧凑、高效的信息传递,图像的形象比较优势是任何文字都无法取代的。比如,“命令和言语由远程工具进行传播,而这些工具往往在任何情况下都是难以听到的,处于战士的呐喊中,在武器的噪音、各种爆炸和不同爆裂声中”(17)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13-14页。。此时此刻,信号旗、图像无疑具有凸显准确定位、指引行动方向的独到优势。这些被称为“移情设备”的新的光学技术工具,取得的却是某种“视觉无意识”的惊人效果。在世界日益图像化的背景下,不断进步的新的视觉技术及各种“视觉假肢”的增多,使人有了一种进入“后”感知的视觉梦幻时空的印象。

在视觉化认知背景下,以往循着“过去”“现在”“将来”的时间排序系列,转换为“实际时间”和“错位时间”两种新的类型。“现在”或曰“当下”被归入“实际时间”,“过去”和“将来”乃是“错位时间”。那些已经过去的和即将到来的“场景”,通过现场直播的方式被人为“制造”出来,成为某种不在场的“在场”,历史或远距离转换为“当下”的存在。“‘错位时间’中的知觉也一样,再现的过去包括了一部分这个媒介的现在,这个实时中的‘远程在场’,对‘直播’的记录如同一个回声,保留了事件的真正在场。”(18)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130页。对观看者而言,“真”与“假”、“远”与“近”、“过去”与“当下”已经难以明确分辨。当今所谓“未来已来”的流行话语如同时空穿越,蕴含在视觉技术飞速进步的当代实践中。“看”与“被看”也被塑造成新的辩证格局。在跨文本的信息交流中,“远程拓扑学”无疑具有时间上的先在性,但它却无法拥有逻辑上的优先地位。原因在于,图像编码显示出其独到的、无可比拟的优势,它以“错位时间”提高了对于“对方”理解的速度和效率,强化了彼此之间的交流、互通与共享的便利。“远程视像”“远程声音”不仅整合人类的自然记忆,还超越了精神图像的形成地点。当然,我们也不能不注意到由此所导致的时间上的逻辑差异。

摄影和电影改写了世界的视像,导致时间与空间的扭曲、叠加与重组,这不仅影响着人们对空间及场所的直接感知,而且涉及对时间尤其对速度快慢的体验。如果说身处图像的形式逻辑时代,主体属于“正常在场”的话,那么辩证逻辑时代的主体与客体,则表现为二者关系的淡化与模糊,即二者在互动与迁移中改变着原有的存在形态。与传统认知模式的根本差异在于,在图像的辩证逻辑阶段,“无声的摄像机让环境说话,正如人工记忆的实践者的做法,能让自己居住的住所说话,让自己演出的戏剧场景说话”(19)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9页。。新的认知技术在改变主体自我体验的过程中,也在某种意义上调控甚至创造了新的主体性。“当我们以为配备了能看清、看全宇宙未见之物的手段时,我们便处于已经丧失了我们具有最低想象能力的地步。”(20)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10页。艺术的客体(包括“视觉假肢”)越来越呈现出主体化趋势,而艺术家作为主体则似乎在一步步退却,不断让渡出自己的部分权利和职能,沦落为某种“屈从于机器”的客体化的存在。加之不断强化的社会信息制度安排与世俗的功利目的和政治需要捆绑在一起,它们主导着技术时代视觉化认知的发展方向,调节着大众的眼球与“视觉假肢”之间的复杂关系。

在保罗·维利里奥看来,无论电影、电视还是摄影,“这些图像(都)是命数的图像,是一劳永逸之物的图像。它们描绘了时间和无法弥补之物的情感 ,并且作为辩证的回应,也催生出一种参与未来的强大意志,这种意志因外在的表演和唯美式话语而大大削弱”(21)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54页。。人们从图像中缅怀故人,回顾历史事件,实现价值传递和自我认同,展示无法言说的美好情愫和进步的内在驱动力。人们有理由相信技术进步所带来的巨大自由和身心解放的意义。比之单纯的人类眼睛的视觉认知,以新技术为依托的视觉化认知带给人们的是全新的生命体验,它是超越生物节律之上的从未有过的精神图像,不仅依靠自然节律矫正生命体的发育,而且在不断叠加的光线和图像流的作用下,强化着观者的临场感和对他们的说服力。“导演们用画面代替词语进行轰炸,通过照片和电影特技来突出细节……通过强化细节就能说服人们相信任何事情。”(22)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31页。保罗·维利里奥所说的维系性图像就是为此目的而展示的证据。“维系性图像(image phatique)——设定目标的图像,它强迫目光并且抓住注意力——它不仅是摄像聚焦的纯粹产物,还是越来越强化的照明的产物。”(23)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31-32页。图像的辩证逻辑较之形式逻辑,以抽象化的方式把握了重点和主题,提升了图像刺激受众的强度,却也带来消蚀艺术主体性和艺术风格的风险。

三、作为价值载体的虚拟图像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20世纪最伟大的物理发现之一,它不仅证明了时间和空间作为直觉形式的存在价值,而且强调时空与人类意识须臾不可分离的特性。相对论深刻反思了传统物理学之局限,同时也意味着对传统视觉认知缺陷的某种确证。在视觉和图像艺术上,我们“同样也不能将形式、色彩、维度等概念与意识相分离”(24)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48页。。这是科学对艺术主体性的再发现、再肯定,也是在更高意义上向主体性的回归。相对论告诉我们必须重新思考主体性的缺场可能导致的危害,人的情感、意志和精神的能动性作为变量必须被重新纳入视觉化认知的艺术实践轨道。在此种意义上,科学与艺术的关系将呈现出全新的历史景观。“科学与艺术之间的辩证游戏逐步消失,以有利于一种反常的逻辑,这种逻辑预示了技术科学的疯狂逻辑。”(25)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64页。人不再是作为与客体对峙的冷漠旁观者,而成为视觉机器的一部分、且通过融入视觉机器而发挥作用。认知速度及效率取代了原本的场地(空间),成为视觉化认知关注的重点。眼睛与物体、人与工具之间的差异、对峙与分离,转换成为视觉器官与技术工具的亲密接触和相互交融。“人机互融”或“人机一体”是未来数字化时代认知的雏形和基本模式。

在第五代计算机专家系统的支持下,传统知觉被最先进的自动化知觉所取代,一种崭新的“机器想象”腾空出世。“这种以计算机制图视觉机器出现的电影电视摄像机的未来变化,将把我们引向关于精神图像的主观或客观特点的辩论。”(26)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118-119页。与常规世界及其想象迥异,机器的精神图像应当归属哪种类型?物质抑或精神?理性抑或非理性?无论结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承认,它表现为人类认知历史上的质的跃迁,以至于有些法国科学家提出“精神物体”的新说法。在科学与哲学的对话中,人们关于精神图像的“客观性”的讨论,为关于图像的“现时性”“瞬间性”问题的思考所取代。因为“问题不再仅仅是意识的精神图像的问题,而更像是科学的工具性虚拟图像及其反常地叙述事实的特点”(27)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119页。。保罗·维利里奥解释说,这里的“反常(叙述)”,指的是“过去、现在和将来之间的分离,此处和彼处的分离不再有其意义,剩下的只有视觉幻象而已”(28)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66页。。反常逻辑是对正常(形式逻辑和辩证逻辑)的颠倒,一种“反常的在场”,它是传统认识论未曾涉及的真空地带。因为自动化时代“视觉幻象”的存在,意味着“人们最终生活在一个与常见世界没有任何共同点的世界中,而当人们想叙述这个经历时,却终究无法理解这个经历”(29)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86页。。

在当今的各类司法实践中,录像机、电话、电视和其他视频设备已经成为获取多重信息、把握确凿证据的必备工具。对脆弱的证人来说,图像可以是远距离的“在场证据”,也可以是历史证据的“当下呈现”,它对于有效指证罪犯、揭穿其谎言或面具伪装、维护司法的公正和权威性,有着无可替代的优势。如今“电子法庭”也逐渐成为时尚。通过瞄准仪对目光的截取,保罗·维利里奥看到“模拟机制”走向“替代机制”的虚幻生活前景。日常生活中的各种视频(手机)拍摄活动,“不知不觉地让我们的平常行为成为电影行为,成为视觉的新型设备”(30)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95页。,它标志着传统艺术的终结和再现技术的成功登陆。我们当下的生活为“图像流”所充斥,成千上万张图像铺天盖地涌过来,左右着我们的工作、生活与闲暇时光。视觉新技术也打造出职业的专家智能认知系统,他们从事“信号解读”“视觉代码开发”“数字图像还原”等技术性工作。这不仅涉及人的感知方式的变革,还包括视觉再现方式的更新,“知觉的后勤学”队伍变得日益庞大。面对图像反常逻辑的新的时代景观,传统关于画家、艺术家和雕刻家的说法不得不重新定义,那些建筑、音乐、绘画、诗歌等古老的鲜活的艺术形式,“面临着快速的和不可避免的老化,尽管它具有表面的新意”(31)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102页。。古老的媒介、古老的价值观面临着一并消失的危险。

画家保罗·克利(Paul Klee)曾说过,“如今是物体在看我”(32)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117页。,描述的是图像反常逻辑时代主体与客体的颠倒与错位。与“物”的主体化相向而行的是“人”的客体化趋势的顽强挺进。在新的视觉场域中,主体“不用目光就能获得一种视觉的可能,其中视频摄像机将服从一台计算机,这台计算机为机器而不是为某位电影观众承担对周边环境的分析能力,自动解释事件的意义”(33)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117页。。古老艺术的神秘性为如今的图像透明性所取代,它强化了对客体的瞬间把握和即时领悟,即时性(速度、时效)转化为首要因素,人的感性感知能力随即被遗忘和抛弃,尽管“这种能力在电影表演中仍然依赖于程度、性质、价值、过去的艺术经验、观众的记忆力和想象力”(34)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104页。。数字化知觉的世界是透明的、虚拟的,亦真亦假,变幻莫测。按照詹尼·瓦蒂莫(Gianni Vattimo)的理解,这是一种现代性终结的表征。而正常的生活认知及其真实图景的消失,可以由20世纪末“公共再现”的逻辑终结来界定。“如果光学电影还能载入延伸时间中,并且通过悬念去加强期待和注意力,那么实时的计算机视频如今将载入强度时间中,并且通过惊喜去加强意外和疏忽。”(35)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140页。当然,人为造就的喜怒哀乐的技术幻像,毕竟不同于发自内心深处的情感来得真切自然。

由于商业、政治和军事需要等多重因素的推动,知觉自动化(数字化)加快了其市场化的商业频率和步伐。随着人工视觉的广泛普及和运用,图像和摄影由精英(专家)走向大众,每个使用智能手机的人都是导演、摄影家,能够方便地制作精美的图像或视频,不断变革的新技术完美解决了“图像流”时代的大众需求问题,因此“图像不再孤独(主观的、精英的和手工艺的图像),而是相互关联的(客观的、民主的和产业化的图像)。不再像艺术中只有唯一的图像,如今已经是无数的图像,以复合方式重组观众眼睛的自然振动”(36)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106页。。人类视觉如今为人工视觉“让权”,把原本属于自己的认知领地,交付给不断更新的视觉机器,这似乎成为无可置疑的事实和某种历史的必然。当然,视觉技术及视觉化的工业化发展,与大众的市场化需求有密切关联,二者的中介因素是视听技术的发展以及虚拟图像产业的突飞猛进。不难发现,除了经济和政治的某种需求之外,这里还涉及到对人的自由、权利和主客体关系的把握,触及到相应的伦理哲学问题,“即生命体、活主体与非生命体、客体、视觉机器之间的分割”(37)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118页。,它引发出人工视觉智能所蕴含的复杂的伦理道德质疑。

与通常的图像制作流程相比,虚拟图像无疑是生活世界的反常。因为虚拟图像的真实性,并不表现为其载体(如胶卷)的物质性,而是它存在的时间和空间的客观性。“视觉机器”代替我们观看、思考、判断,其速度快、效率高、覆盖广,综合“视觉感知”“光学感知”和“光电感知”等诸要素,以“合成知觉”的形式弥补人类视觉之不足,但是其方法确是极其特殊的、人类未曾想到的。“相比于制造影像(在这件事上,画家和摄影家早就在进行了),摄影机更是在操纵与伪造空间维度。”(38)保罗·维利里奥:《战争与电影》,孟晖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4页。视频通信、全息摄影和数字图像的未来前景,充分展示出反常逻辑时代图像的无限潜力。我们必须明确,“逻辑的反常,这最终还是控制再现物的这个实时图像的反常,而这个真实时间如今已经压倒了真实空间”(39)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125页。,它扰乱了我们的正常思维,而画面的、摄影的、电影的等传统公共再现,遭遇了“客观性”的存在危机,因为它所要求的“现实”,为远距离(远程)的“在场”所替代,成为“现时”“现地”的“在场”,即“反常的在场”。换言之,辩证逻辑时代图像的“错时在场”——保留底片、胶卷等为反常逻辑的“物体的实时在场”最终解决。如今远程诊断、远程遥控、网络购物已经充分显示出反常逻辑无可比拟的巨大优势和未来愿景。由无数摄像头组成的视觉场,在无缝隙地对接和搜集整理信息方面,有着不可取代的优势,对这种情形的两面性我们应有清醒的认识。

结 语

首先,当今人类认知理论的不断创新,源于光学技术进步和视觉化认知实践。从“视觉认知”到“视觉化认知”的跃迁,符合技术时代人类认知进步的规律。与认知实践及其技术的飞速发展相比,已有的认知经验和认知理论永远不够用,它要求我们必须直面视觉技术革命的现状,循着“视觉假肢”介入认知不断深化的轨迹,在对认知客体的把握上,实现从事物向图像、从空间向时间(瞬间)的根本性转向,逐步揭开“身体之谜”“艺术之谜”“技术之谜”“主体的碎形化”“路径存在”“机器想象”等新现象,通过变换思路、打破边界甚至反转思维,以全新的视角去认知和把握其中的矛盾、疑难和困惑。面对数字化时代的认知机器,必须着眼于人与机器之间的复杂关联,从“人机互融”“人机一体”的新思维去捕捉悬疑,不断激发自我灵感的火花,通过持续积累的认知经验,在反复试错中解决视觉认知化过程中出现的诸多问题,自觉推动技术化视觉认知实践的进步。我们要站在哲学主客体关系的视角,将事物与图像、现实与虚拟、看与非看、逼真与非逼真等新的矛盾范畴,纳入哲学认识论思考的领域之中,分析探索数字化认知的特点、规律和趋势,创造富有时代特色的视觉化认知哲学新范式。

其次,我们要密切关注并充分估量视觉化机器对主体及其精神世界的潜在风险。计算机辅助知觉和机器视觉技术的进步,已成为不可阻挡的新的时代潮流。以往唯有通常意义上的世俗世界,才能被认定为属于人的世界。如今新光学技术打造的认知环境,不仅是从来没有过的,也是人们从未想象过的异样的世界。沉浸在新颖、高效而便捷的“视觉机器”世界里,由“它”替代我们去“观看”世界图像的奥秘,开拓更加美好的人类生活远景,很容易忽视技术的消极后果及其不断累积的风险,如机器导致“文盲和失读症患者与日俱增”(40)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19页。,因过度依赖机器而造成的人类认知的僵化、麻痹乃至认知能力的退化。对先进的技术工具和认知手段的反复使用,使得主体对工具的依赖感增强、本能弱化乃至丧失,致使“一切感觉在此化约成视觉幻象”(41)保罗·维利里奥:《消失的美学》,杨凯麒译,第165页。。人类感官处于一种技术性迷茫状态,原来意义上的“真实”遭到质疑甚至被虚幻取代,进而福柯所说的公共摄像头对私人生活的监视,非法侵犯个人隐私、冒犯人格和人类尊严等诸多问题也不能忽视。固然我们不能因噎废食,人为阻碍视觉技术的进步及其给人类来带来的福祉,然而也不能放任机器泛滥给人类所带来的负面效应。如何在维护人的尊严和主体性、努力创造生活意义的过程中,恰当地运用视觉机器、发展视觉化认知就成为学术研究应重点关注的话题。

再次,图像既是大众化的社会文化现象,也是特定的价值观和政治意识形态载体。保罗·维利里奥从婴幼儿对“持续交际图像”的依赖,看到了人性天生具有对图像的心理和情感的内在渴求,多样化的图像能满足人们对安全感、惬意和幸福的特定需要。当今数字化技术时代,已经不再有纯粹意义上的绘画、素描或雕塑,各种合成的图像和影像视频不仅融合(或混合)了技术仿真的机械元素,而且与世俗的利益链条紧密捆绑在一起,成为一幅幅现时代的商业广告和粗俗的招贴画。一些艺术家屈从于生存和商业目的,迫使图像转换为资本主义利益集团的代言人。被利益裹挟的艺术图像越来越形式化、虚拟化,服从于自身之外的其他潜在目的,从而加剧了艺术作品和艺术家自身的异化。智能机器和图像合成系统“如今是占主导地位的统计式思想的再现方式,由于有了众多的数据库,图像系统不久将促成一种最新说理方式的成长”(42)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146页。,普通大众的思想和价值观念在不知不觉中受其操纵和控制。为此保罗·维利里奥警醒世人,因视觉化而不断增大的图像透明度、远程传播的电子光学艺术作品,具有“远距离聚集个体的反常能力”(43)保罗·维利里奥:《视觉机器》,张新木、魏舒译,第128页。,它们通过“强化细节就能让人相信任何事情”的巨大诱惑性,极大地便利了不同时空下反社会思想的非法积聚,其潜在的政治意识形态威胁和破坏力是惊人的。因此,无论是政治的、商业的图像,还是技术的、拜物教的图像,都不可能完全是图像本身的内涵和价值所在。在“图像流”包围的宏大场景下,保持足够警觉并努力避免图像对人的误导和腐蚀乃是重要的生存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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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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