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鼒《百萼红词》考述
2022-12-24黄子育陈水云
黄子育,陈水云
(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吴鼒(1755—1821),字及之,一字山尊,号抑庵,安徽全椒人,乾嘉时期的诗人、书画家。嘉庆四年(1799)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嘉庆十四年(1809),因受同僚妒嫉以母老告归。[1]323晚年寓居邗上西园,与其乡人士酣嬉文酒,跌宕林泉。[2]5940他晚年有一部词集《百萼红词》,全以《一萼红》词调填成,在历代词集中别具特色。据吴鼒自述,此集是次韵友人汪剑潭《一萼红》的寿词后,多用此调填词,积攒而成的:“余次韵剑翁寿余之作调《一萼红》一阕,自是彼此倡和暨怀人、咏物、题图,多用此调,积之至百首,生徒汇刻为是编。”[3]849、850
一、《百萼红词》集的基本情况
(一)《百萼红词》的流传刊刻情况
薛时雨《百萼红词》序云:
山尊学士晚为词,有《百萼红》一卷,为倚声家所称,毁于兵。老友王宝斋藏有剩本,其原稿藏之予家,予欲广其传。未几,合肥张楚宝开敏嗜学,尤私淑学士,因就宝斋剩本重付剞劂。学士自序论《一萼红》声律异同甚核,而漫灭不复识,因截其半。又前载白石诸家词,初刻削之,今就予所藏补于简端,以尽此阕之变。[4]479,480
可知《百萼红词》最早当刊刻于道光间,薛氏云《百萼红词》有一卷(但冯乾《清词序跋汇编》指道光刻本为二卷),毁于太平天国战事,传本少见。光绪五年(1879),合肥张楚宝就王宝斋所藏剩本重付刊刻,吴鼒世侄薛时雨则据家藏原稿①补足了吴鼒论《一萼红》声律的序与道光刻本删去的白石诸家词,是为直隶张氏刊本二卷(《清词序跋汇编》引光绪五年(1879)本为一卷),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有藏本。
(二)《百萼红词》的词牌格律
吴鼒自叙曰:
谨稽仁庙《钦定词谱》,此调有平仄两韵,平韵有三体,其二一字不可通用。余谨倚声如谱,或有时遵以入代平之例。又白石集中一首,据谱可通用字甚多,或酒次不检,有一二字不入律,然而堇矣。[4]479,480
吴鼒对《一萼红》词律格式较为熟悉,填词谨依《钦定词谱》。今检《百萼红词》中词共107首,其中仄韵格有十首,为:《侍女徐桐年十二三,知书解事,忧其不寿,作此戒之》《红豆》《鸳鸯》《咏雁来红》《咏灯》《题<秋林觅句图>》《亡弟弋真六十生辰,就西园中其从前坐卧处以酒酹之,赋此阕言哀》《哭钟竹椽》《萤》《落星。薄游所至多有。兹于扬州建隆寺见之,圆白如石卵》,其余皆为平韵格。
(三)《百萼红词》的评价
吴鼒认为自己并不擅长为词,实无出众之处。他说:“鼒少受词术于表兄汪存南先生,先生循循善诱,于鼒古今体诗及杂体文多所奖借,而独于诗余,谓小子笔不相近,不作可也。今一调为之多,而于唐五代宋元人诗余擅场处无所当,有以知先生之言不谬矣。”而他人对于此集却评价较高,如薛时雨言其词“为倚声家所称”、“闯然入古作者之室”,又有《一萼红·题吴山尊学士<百萼红词>遗稿,刊本久失,原稿于故纸中得之》一词评曰:
出余技、十人足了,斗词场、一萼惯裁红。艳夺罗虬,芳搴白石,豪比放翁。[5]58
薛时雨弟子顾云也有《吴山樽学士百萼红题词》四首,介绍了《百萼红词》刊刻流传情况并加以褒扬:
廿四桥曾系玉骢,新词谱出付玲珑。竹西歌吹今谁擅,记否当年百萼红。(学士居扬州最久)
戟手词坛老更狂,铜弦何似此宫商。一编宝得红牙拍,多谢琅琊大道王。(兵燹后,惟宝斋丈藏有稿本)
徐庾文章温李诗,云烟变灭几何时。风流不遇张三影,黄绢同湮幼妇词。(学士诗文集无存者,独是编刻于楚宝)
达园(学士别墅)裙屐剧堪愁,无复当年菊部头。酒绿灯红赓绝调,一声欸乃又江舟。(桑根师与学士同邑,著有《江舟欸乃词》一卷)
从此四首诗可见其对吴鼒词的推崇。《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百萼红词二卷提要》有评云:“词于伊郁之中而摇曳动荡,不尽似其师吴锡麒之轻倩也。”[6]994
(四)《百萼红词》的创作特色
一是题画词众多,多为人题画。根据所写主题的不同,《百萼红词》中的词作可分为咏物词、题画词、酬赠词、纪游词、悼亡词等。吴鼒擅长作画,也常题画。题画词在《百萼红词》中的数量最多,共有五十首,约占全集的一半,可见吴鼒喜用《一萼红》词调题画。吴鼒多是为友人画作题词,所提到的出现名姓的作画友人有十五位,为汪研芗、唐陶山、胡城东、杨补帆、夏词仲孝廉、白飞卿女史、素卿女史、沈西邕、魏春松、杭州许敬、京口余茂才、南海叶云谷农部、汪之选小龛、王古灵、乾隆中年诸老(两峰罗丈)。另有十八首题画词未指明作画者姓名,题为题某友(或友人)某画或只作题某画。可见《百萼红词》中,题画是吴鼒与朋友交往的一种重要方式。
二是喜咏红物,喜用红字。其咏红物之作有:《红豆》《咏雁来红》《夕阳》《红叶》《红蜻蜓》,咏名中带红字的人词有咏红拂、红线、红绡。《百萼红词》中出现“红”字共有三十四次,另有指代红色的的“丹”、“朱”、“绛”、“胭脂”等字词出现多次。吴鼒频繁地咏红用红,是受到其常填的《一萼红》之红的启发,亦或是其爱红的天性所致。如谢章铤《赌山庄词话》中言其专填《满江红》,自号“聚红生”,名填词处曰“聚红榭”,自镌“聚红社中人”小印,“天下事有不谋而合者,意者爱红其人情乎?”
以上是对《百萼红词》基本情况的介绍,以下将详论《百萼红词》中所见之词人情感与人物交游。
二、《百萼红词》所见之词人情感
《百萼红词》展现了吴鼒六十岁后归老扬州的生活场景,词集中的许多词作显得凄婉悲凉,透露出吴鼒面对漂泊异乡、年华老去、亲友死别等现实时的暮年心态。
(一)漂泊思乡
吴鼒晚年时寓居扬州,虽然距家乡全椒并非遥远,但其词中常会显露出漂泊思乡之感。这种感情通常都是受到了外界的触动而产生的。吴鼒看到友人身在家乡或享受天伦之乐,对比自己晚年仍漂泊异乡,远离亲人,自会生出思乡怀亲之情。如《剑潭得前阕有作,哀艳兼之,君尚傍故山,仆老为游客,赞之失声,勉次韵自逭》一首,他想到好友汪端光身在故乡而自己则飘零异乡,不禁心生哀戚。词中他将自己比作“天壤一飞埃”,可见漂泊之感;而汪端光的凄凉词句更加深了他的哀愁:“更三复,幽人苦语,教羁客,肠转日千回。怀中碎锦,可堪愁绪重裁”。
家乡的亲人是吴鼒思乡的重要原因。有对母亲的思念,如《题友人<陟屺图>即送归为母夫人寿》一词,吴鼒在注中交代了自己归田后多在他乡谋生,不得久待母亲的境况:“鼒己巳归养,及太淑人在堂四年,计饥驱江淮间日多,在膝下日少,近更老住扬州”。他听闻友人回乡为为母祝寿,亦生起思乡念母之情:“嗟我鲜民何事,涉吴江楚水,空赋归田。春梦徒醒,春晖已误,丙舍托与荒烟。忆孤枕,频寻归梦,累堂上,念我不成眠。”亦有对兄弟的思念,如《题南海叶云谷农部弟<移照图>……》中吴鼒见图中叶云谷兄弟三人并坐花下而怀念起自己的兄弟,颇感寂寥思乡:“桭触乡心,招寻昔梦,慰藉离思。偏我江湖断雁,觅图中乐事,顾影生悲。代瘦情同,分甘影双(鼒兄弟三人,叔子出嗣,仲氏早陨),输尔归去怡怡。”
故乡的园林景色也常是他怀念的对象。晚年吴鼒退居全椒襄河边,筑“达园”养息其间,后主讲扬州梅花书院离开家乡。《剑潭得前阕有作……》中他因离乡日久无从打理、欣赏故园心生愧疚:“止辜负,家山馆榭,把佳处,一例委荒苔。春眄人归,秋随燕去,月为谁来。”他常想念达园的梅花,如“止是家园早梅,放已经旬。”(《题魏春松<寄院种花图>,时己卯十月同在京师》)、“说到西湖月明,略惹乡愁”(《题许敬<梅花屋图>,许杭州人,工画梅,同客扬州》)均是由为友人题花图而怀念起故园的早梅。
吴鼒常借物抒情,将自己的经历与日常事物联系在一起,抒发漂泊之感。如他将自己比作漂泊的渔舟:“似渔舟,趁江湖满地,漂泊几春秋”(《粤东徐上舍瘦生旅寓白门,能文好客……》),“汗漫江湖,寂寥身世,休问沉浮”(《题某友<湘江舟次夜雨图>》)。咏物词如“风雨凭欺,别离倚照,照我江湖如寄”(《咏灯》)借灯写己之孤寂无依,“凉色萧疏,家山旷远,旅迹奇零”(《咏白蘋》)借白蘋写己之漂泊无定。再如与友人胡唐的唱和之作《次韵城东春日苦寒之作》中句:“君问春光何似,似淹迟归信,乡思虚浓。”吴鼒写春日犹寒不暖使人空盼,如同归信迟来空令人乡思加重。他能生出此种联想,亦与其飘零异乡的境况和乡思有关。
(二)叹老伤病
晚年的吴鼒常常感慨年华的逝去,嗟叹自己的老病,词作中常常有种人世变换的沧桑感。这种沧桑感或是借与故友唱和以抒发之,或是见景物之四时变换而感慨系之,或于咏物、题图时联想之。在与同样老去的故友唱和时吴鼒会哀叹老病。如他与好友汪端光的唱和:《嘉庆乙亥九月十日为予六十初度。先一日,剑潭邀同榖人师、厚庵直指、复堂都转、桐生前辈、仲符同年,觞之湖上。调此阙为寿,次韵奉答》云:
撰良辰。感故人觞我,忘却在他乡。迟桂都丹,残荷尚碧,偏我颓似斜阳。记六十年前此日,被风力,吹堕利名场。官籍神洲,游踪大漠,活计文房。
弹指韶华逝水,算难逢上药,易烬余香。梦醒春人,尘劳倦客,寒燠陈迹都忘。止歧路,恩门易远,叹都讲,衰老又荒庄。检点初心,莫嫌土木嵇康。
此词是吴鼒对汪端光寿词的答作。词人见丹桂与碧荷生命旺盛,对比之下,不禁哀叹起自己的衰老。联想起六十年间自己的为官、游历经历,不禁感叹时光飞逝,余生渐短。词人历尽沧桑,身心疲倦,乃至遗忘旧事,对他人讲自身的衰老而心生悲凉。全词流露出沧桑之感与衰老之叹。
又如《次韵剑潭太守春日苦寒之作》中写春日的寒冷年轻人尚不能忍,自身的老病之躯则更难消受:“便年少,难禁此候,况病起,双鬓已飘萧。”《寿胡砚农弟时观察西江》中向友人感叹自己的早衰:“可堪我,十年以长,似弱柳,衰早鬓霜侵。”《次韵胡城东春日病中感怀之作,时寓居扬州湖上》中与故友胡唐共叹孤独患病:“叹瘦骨,连朝太瘦,有旧侣,同病共羁孤。负尽春光,药炉烟里,双眼模糊。”而下片又从今古变换的角度自我开解:“但识得,彭殇一致,觉身世,如寄病全无。不信神仙有术,能黑头颅。”可见吴鼒由悲哀到释怀的心态变换。
在看到自然界的变换更替时,吴鼒也会慨叹时光流逝、自身衰老。如《同人久有古木兰院看霜叶之约,为积雨所阻,比至而丹黄尽矣。僧房道古,慨然赋此》上片:
太迟来。觅枝头冷艳,全共瓦霜堆。风月先阑,江湖易倦,何况春色难回。好年少,匆匆老矣,问逝水,东下有谁催。”
词人与友人的游约因积雨未能成行,而秋叶尽皆飘落,无以观赏,不由慨叹起自然节物的易逝,从而联想起人生命的易逝,当初的少年已匆匆老矣。又如《夕阳》下片:
何处乱钟僧打,把年华催莫,付与西风。榆景虚生,草心已死,回首身世匆匆。任枫桕,争妍尔尔,稍心喜,明处黍禾丰。只是当年少年,颜不重红。
作者在黄昏时听到晚钟声不禁联想起自己逝去的年华,惊叹于时光流逝之速。转而看到夕阳下摇曳的枫桕与黍禾,心中生出平静的喜悦。夕阳下的景观红妍明媚,反观衰老的自己再无少年时的红颜,词人之情又由喜转哀。此词情景交融,很好地展现了吴鼒的暮年心态。
在咏物或题图时,吴鼒亦会生出自身老病的联想。他患软脚病,医学劝其而常服白扁豆,以健脾御湿。在《咏扁豆》中,他自然谓叹:“何事朝朝,药炉傍处愁余。”《咏莱菔》中由莱菔“白人发”的特性而道:“只愁我,江湖双鬓,当明镜,填了晓霜痕。”《咏白蘋》词人由白蘋之“白”想到白头之“白”:“好江湖。似亦伤迟莫,花似鬓星星。”《题某友<卧游图>》中吴鼒由游名山而联想起自身衰老不能成行:“足力先衰,眼光未进,头白空负鸥盟。”
(三)忆旧悼亡
晚年的吴鼒常常追忆与亲友相交的往事,可见其念旧之情。吴鼒的词作记载了与友人的交往。如与胡砚农的交往《日南坊忆吴伶琴心》注记载琴心送他归田,并约定日后退隐结邻:予己巳南归,琴心送至国门云:亦作归计,结邻江乡易易也。“白下寻秋,日边结夏,南北萍合缘深。”(《寿胡砚农弟时观察西江》)与吴伶琴心的交往:“犹记春情酽处,是登场流眄,众里情真。……最难忘、临歧有约,说江湖、易结吟邻。那得西风北渚,携手登蘋。”与深州王伶的交往:“偏唱黄河远上,侑归人别榼,替解牢骚。其注云:“王好予小词,尤爱《题种树图》一阕。求歌板师合宫商,得同人钱余南归,席上歌之。”与亡友钟尔敬(竹椽)的交往:“记为写,红梅一树,要郑重,幽赏岁寒在。”(《哭钟竹椽》)此种种日常交往的细节通过词作被记录下来。
《百萼红词》中有睹物思人、触景怀旧的词作。睹物思人之作如:《雨夜不寐,检笈得昔在都时,剑潭为书诗余一册。剑潭不知作于何年,余藏之,又十二三年矣。去日如流,浮踪复合,慨然久之。因次册中<咏蟋蟀>一阕,韵呈剑潭,并示都中旧雨、同校唐文在邗上者》中见汪端光旧词册而追悼已故的友人张问陶、桂芳:“湖海交游剩几,比狂奴年少,陨落先伤”(注:谓船山、香东)。又如《追题汪研芗太守<西湖春泛图>,图做于戊戌二月,太守与洪桐生太守、程兰翘学士、俞可亭学博,方中拔萃科,应中书省试,问道越中,纪游绘此。余与四君皆同举而得第最后,研芗早作吏,江苏吴中白夏之游同舟较数,今先后化去,展卷不知泪之不可止也》,吴鼒追题旧图、忆旧游而思故人:
忆前尘。对图中泥雪,谁买少年春。节又清明,坐皆朋旧,双鬓偏与诗新。画师老,笔仍年少,写晴涨,摇漾镜中颦。西子如生,眼波盼盼,眉样真真。 嗤我半生作达,江湖满地,谁主谁宾。客邸吴山,女墙淮水,中岁尊酒相亲。恨今夜,凄凉村笛,一回首,人与迹俱陈。岸上声似踏歌,不见汪伦。
吴鼒看到故人栩栩如生的画,追忆起与友人泛舟西湖的场景。词人半生漂泊海内,今夜被凄凉的村笛勾起思绪,故人与故事已然远去。结句“岸上声似踏歌,不见汪伦”余音袅袅,悲恻感人,包含着作者无限的思念与慨叹。
触景怀旧之作如《重九日登平山堂》:“卅载内,华构眼中非。佛墖金残,僧寮钟歇,诗社人违。(注:往者与榖人师、桐生、仲符两同年屡作登高之会,孙渊如前辈、赵芸浦弟以同文字之役,在扬州亦与焉。今皆化去。)”吴鼒在登上旧时常与友人游览的平山堂时,看到曾经的景致变化甚大,触景生情,怀念起逝去的友人孙星衍(渊如)、赵佩湘(芸浦)。又如《亡弟弋真六十生辰,就西园中其从前坐卧处,以酒酹之,赋此阕言哀》中吴鼒在亡弟吴寅(弋真)六十生辰时于西园故地追悼故人,回想起亡弟旧语,重读亡弟旧作,更填哀凄之情:
两间矮屋,秋先晚,是尔言愁吟社。总计生平,原多离别,涯角终非泉下。十二载,天人路隔,六十载,人鬼怨难写。草土葬恨,要逢一笑,仍凭杯斝。(注:弟自谓堕地无好怀,他日作鬼,亦当郁郁然,其生时对酒甚豪) 杯设欲斟还舍,拟长歌代哭,悲来声哑。孤露中年,逆风半世,世上东风难借。曾惜我,耽吟潦倒,何似尔,无言更欢寡。捡游稿,血泪在,当年溅洒。(注:时于邗上相知处觅其旧作得一卷)
总而言之,《百萼红词》中可见晚年的吴鼒常生漂泊思乡之情,常怀老病之悲,好追忆往事,其悼亡词情真意切,哀恻感人。
三、《百萼红词》所见吴鼒之交游
《百萼红词》展现了吴鼒六十岁后的生活图景,出现在他词作中与之交游的人物也有很多。这些人主要是其为官时期的京师旧交与归老后的艺朋文友,词作上的交流形式多为次韵唱和或题图。吴鼒的交游师友如汪端光、吴锡麒、杨昌绪、胡唐、严骏生、洪梧等人皆曾以《一萼红》词调与吴鼒酬唱,吴鼒创作《一萼红》词受到了他们的影响。
(一)与汪端光的交游
汪端光(1748-1826),清江苏仪征人,初名龙光,字剑潭,又字涧昙,号睦丛。乾隆三十六年举人。乾隆三十八年,至徽州,入安徽学政朱筠幕。工诗词,兼善书法。有《沙江集》《晚霞集》《才退集》《据梧书屋诗钞》十六卷、《据梧书屋诗余》六卷等。[7]1144、659汪端光擅填《一萼红》词,作品甚多②,吴鼒开始填《一萼红》词也是受到了他的影响。
吴鼒六十寿辰时(1815)汪端光填《一萼红》词祝寿:“祝山公。正一尊酒满,六十杖江乡。渡过瀛洲,来寻香海,今年好又重阳。若算起,扬州梦里,已同君,三万六千场。风雪旗亭,笙歌画舫,花木禅房。一曲西园水镜,笑黄华插了,白发偏香。四海贫交,千间广厦,但教此意难忘。且指一,囷周部屋,看饥乌,飞过午桥庄(本年全椒大旱,学士货米赡三党)。才信读书贞固,为善平康。”此词道出了两人在扬州交游的多个场景,表达了对吴鼒贷米济人的钦佩。
《百萼红词》中展现汪端光与吴鼒交游的词作有七首。吴鼒的答寿词《嘉庆乙亥九月十日为予六十初度。先一日,剑潭(汪端光)邀同榖人师、厚庵直指、复堂都转、桐生前辈、仲符同年,觞之湖上。调此阙为寿,次韵奉答》云:
撰良辰。感故人觞我,忘却在他乡。(时寓邗上西园)迟桂都丹,残荷尚碧,偏我颓似斜阳。记六十年前此日,被风力,吹堕利名场。官籍神洲,游踪大漠,活计文房。弹指韶华逝水,算难逢上药,易烬余香。梦醒春人,尘劳倦客,寒燠陈迹都忘。止歧路,恩门易远,叹都讲,衰老又荒庄。检点初心,莫嫌土木嵇康。
此词列于《百萼红词》卷首,为吴鼒首填此调,可见其归老扬州后的羁旅之感、叹老之哀、忆旧之情,凄婉悲凉,奠定了全集的情感基调。
《百萼红词》中有《雨夜不寐,检笈得昔在都时,剑潭为书诗余一册。剑潭不知作于何年,余藏之,又十二三年矣。去日如流,浮踪复合,慨然久之。因次册中<咏蟋蟀>一阕,韵呈剑潭,并示都中旧雨、同校唐文在邗上者》一词。此词当作于嘉庆十九年(1814)后,因为词中表达了对故去友人的哀悼:“湖海交游剩几,比狂奴年少,陨落先伤”(注:谓船山、香东),即哀悼同于嘉庆十九年(1814)去世的,曾与吴鼒在翰林院共事的张问陶、桂芳两人。而十二三年前最早也是在1801年,汪端光在乾隆五十五年(1790)至嘉庆四年(1799)在京城任国子监学正、助教、大运西仓监督等职,而自嘉庆五年(1800)九月就离开京城任百色同知等职务,于嘉庆十五年(1810)返回扬州郡城里居[8],而吴鼒则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至嘉庆八年(1803)在京城,嘉庆十四年(1809)后至扬州,1801年两人并不同在京城,十二三年当为虚数。两人均为朱筠的弟子,在京城时不乏交游,汪端光曾赠词册与吴鼒。后两人归老至扬州,又曾共同参与校刊《全唐文》。(《全唐文》于嘉庆十九年闰二月辑成,五月发往扬州校刊,总刊校官是两淮盐政阿克当阿,吴鼒、汪端光、吴锡麒、贵征、孙星衍、洪梧、莫晋等人同为分刊校官。)[9]6所以,吴鼒才会发出“去日如流,浮踪复合”的慨叹。
吴鼒与汪端光的酬唱之作还有:《蟋蟀再和剑潭韵》《剑潭得前阕有作,哀艳兼之,君尚傍故山,仆老为游客,读之失声,勉次韵自逭》《立冬前二日,剑潭病起,示秋雨见怀之作,语太凄切,次韵报之》《次韵剑潭太守春日苦寒之作》。可以看出,吴鼒与汪端光的唱和多是次韵、和韵《一萼红》,可见汪端光对吴鼒创作《一萼红》词的影响甚大。
(二)与吴锡麒的交游
吴锡麒(1746-1818),浙江钱塘人,字圣征,号榖人(《清史稿言其字榖人》)。乾隆四十年(1775)进士。授编修,嘉庆六年(1801)授国子监祭酒。乞归养亲。主扬州安定、乐仪等书院讲席。工应制诗文,兼善倚声。有《正山房集》《有正味斋集》《有正味斋词》。
吴鼒与吴锡麒的交游始于乾隆六十年(1795),吴鼒在都门始从吴锡麒游。嘉庆十九年(1814)五月,吴锡麒与吴鼒等人奉旨参与校刊《全唐文》。吴锡麒《有正味斋词续集》卷二《一萼红》自注云:“甲戌五月,奉旨以唐人文集发扬州校刊,计明年五月可期藏事。时总其成者鹾政阿公厚庵,……湖南唐陶山仲冕……洪桐生梧、石琢堂韫玉,汪剑潭端光……贵仲符征……吴山尊鼒”。[10]嘉庆二十年(1815)七月二十八日为吴锡麒七十大寿,作为弟子的吴鼒撰有《吴谷人先生七十寿序》。诸同人各以《一萼红》词为赠,锡麒亦以此词牌奉酬。
吴锡麒填有多首《一萼红》词,并以此调与吴鼒唱和。嘉庆二十年九月十日,吴鼒六十生日。九月九日,吴锡麒与吴鼒诸同人聚会于红桥西园,祝贺吴鼒六十岁生日,吴锡麒作《一萼红·重九一日,家山尊六十生日,同人集红桥西园,醵饮为寿,赋此侑觞,即用山尊原韵》:“羡扬州。恰仙人楼阁,称得客星游。簪待黄花,觞行绿酒,逢君六十平头。记一样,蓬池斫鱠,只觚棱,月换旧时秋。烛猛歌豪,金迷纸醉,那不句(勾)留。 若论平生事业,赖文章润泽,霖雨绸缪。小寄东山,暂纡前席,关心只为松楸。甚蟹稻,都烦料理,望茅檐,频为夕阳谋。(君以乞养蹒里,今远终剖。值踪境大旱,藉给衣以聴三党)才是寿兼民物,福被林邱。”(《有正味斋词续集》卷二)。此词言用山尊原韵,然检《百萼红词》中与此寿会相关的只有一首,并非押“尤”韵部,而是押“江阳”韵部,可知吴鼒原词并未收入《百萼红词》。
《百萼红词》中《嘉庆乙亥九月十日为予六十初度。先一日,剑潭(汪端光)邀同榖人师、厚庵直指、复堂都转、桐生前辈、仲符同年,觞之湖上。调此阙为寿,次韵奉答》记载了吴锡麒同与游。另外参与出游的另有阿克当阿(厚庵)、廖寅(复堂)、洪梧(桐生)、贵徵(仲符)。
两人常以《一萼红》词共赋一事。如吴鼒的《立冬前二日,剑潭病起,示秋雨见怀之作,语太凄切,次韵报之》与吴锡麒的《山尊读汪剑潭秋夜词,音调凄惋,吟讽不休,邀余同赋再叠前韵》;吴鼒的《桐生前辈将藏书于扬州湖上僧寺,择日庀工,邀同相度,且饮以酒,为赋此阕》与吴锡麒的《洪桐生择湖上法海寺为藏书之所,诹吉庀材落成有日,邀同汪剑潭、家山尊、贵仲符置酒其地,属为词以张之。余欲止之不得也。因赋是篇,且寄焉。三叠前韵》;吴鼒的《寿胡砚农弟时观察西江》与吴锡麒的《长至日寿胡砚农观察五十生日同山尊四叠前韵》;吴鼒的《春初同人访旧秋雨庵有作》与吴锡麒的《山尊早春过秋雨菴有怀旧雨,情见乎词,余亦慨然。同赋六叠前韵》;吴鼒的《伤池荷》(《百萼红词》中未见题《莲塘图》,依韵当为此首)与吴锡麒的《题友人莲塘图同山尊九叠前韵》。可以看出,吴鼒填《一萼红》词亦受到其师吴锡麒唱和的影响。此外,《百萼红词》中有《闻家西榖廷试第三志喜,即呈祭酒师》一首,即是恭贺吴锡麒子吴清鹏考中廷式第三名所作。吴清鹏,字西榖,嘉庆二十二年(1817)一甲三名进。授编修,擢顺天府丞。归寓扬州,主讲安定书院。有《笏庵诗》。
嘉庆二十三年(1818),锡麒卒,吴鼒挽以联云:“仕隐追随,颓景相怜如一日;师生骨肉,名山可许附千秋。”③可见其师生情谊之深。
(三)与洪梧的交游
洪梧(1750-1817)字桐生,号东弧,安徽歙县人。五十五年(1790)中进士,为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曾任扬州梅花书院山长,教授弟子宗仰汉学。梧博古通今,兼工词翰,曾参与编《全唐诗》,精校《册府元龟》。着有《辛壬韩江唱酬集》四卷。
洪梧与吴鼒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同中拔萃科,应廷试,受业于朱筠门下。后又均以礼部试,先后向朱珪学习。(据吴鼒《次韵柬洪桐生前辈,兼解客嘲》注)两人曾同校刊《全唐文》,在扬州期间亦多次共同参与雅集。[11]406
洪梧亦曾有全用《一萼红》词牌的《一萼红词》一卷[12]524,并与吴鼒有唱和。郭麐《灵芬馆词话》卷二云:“洪桐生太守梧自罢郡归,遂留滞于广陵主梅花书院。初以足疾不能良行,后以校阅《册府元龟》,穷日分夜,遂至失明。始学为词,工于慢调,词成,口授侍史书之都为一册,皆用《一萼红》调,数叠其韵。《云山阁藏书次山尊学士韵》一首,最为凄婉……”[13]25洪梧将藏书于扬州湖上的云山阁,开始动工时邀请吴鼒同观并饮酒,《百萼红词》有《桐生前辈将藏书于扬州湖上僧寺,择日庀工,邀同相度,且饮以酒,为赋此阕》一词记载:
晚湖隈。访梅花尚早,侬为问奇来。委宛虽遥,嫏嬛自富,文选楼畔高斋。更招客,呈客拜佛,问祗林,分坐读书台。七宝重庄,五城即见,三藏徐开。堆案半生心血,感先生不吝,津逮人才。文字缘深,江湖迹老,名山偏许追陪。若说起,头厅联步,被村婆,笑倒梦初回。让与千秋事业,吉日安排。
洪梧随即次韵吴鼒之词,赋两阕。其一为《一萼红·云山阁藏书次吴山尊韵》(按:太守积书五万卷,藏于扬州湖上之云山阁,此词所以志也):“岭云隈。望广寒宫里,任我载书来。中圣相逢,避贤未去,且学绣佛长斋。喜地主,邹阳不拒,遣彦和,繙帙译经台。双寺红边,五桥高处,万卷楼开。漫拟河阳温石,计十年推毂,多少英才。祭姪韩文,悼妻潘诔,先生逆旅谁陪。幸知我,飘蓬无藉,道湖山,送老不须回。怕说邱原零落,签贉空排。”[14]35
吴鼒则又次了洪梧的另一首押“江阳韵”的《一萼红》:《秋日,桐生前辈用仆咏藏书湖上词韵,赋两阕见示。语多悲愤,敬次一阕,以广其意》:
别明光。萝瀛洲春雨,冷宦住寒乡。邀月湖亭,当风山阁,酒侣又聚高阳。应爱我,白头王建,老兄弟,珍重是欢场。且养门才,好征家瑞,竹实莲房。书在长恩休记,得珠林佛力,呵护芸香。死有千秋,富余万卷,世间宠辱宜忘。尽阅尽,人情险易,养胸中,和气是康庄。何必绝交书后,又见嵇康。
除此次唱和外,吴鼒另有《次韵柬洪桐生前辈,兼解客嘲》(此首所次韵亦是上文<秋日……>词“江阳韵”)、《追题汪研芗太守<西湖春泛图>,图做于戊戌二月,太守与洪桐生太守、程兰翘学士、俞可亭学博,方中拔萃科,应中书省试,问道越中,纪游绘此。余与四君皆同举而得第最后,研芗早作吏,江苏吴中白夏之游同舟较数,今先后化去,展卷不知泪之不可止也》追忆两人交游,感叹世事之变。而吴鼒归老后的文朋艺友则有胡唐、杨昌绪、王应祥、汪之选、严骏生等人。
(四)与其他人物的交游
胡唐(1759-约1826),初名长庚,字子西,号耳宰翁、西甫,别署城东居士、木雁居士,安徽歙县人。有《木雁斋诗》。[15]吴鼒《吴学士诗集》有诗记载两人的交游:卷四中有嘉庆二十五年(1820)《庚辰正月十三日,胡城东过饮即次见赠原韵》七律一首,卷五存《次韵题胡城东<六安沟小泊图>前二首,咏去秋南归事也》七绝四首。[16]《百萼红词》中吴鼒有次韵胡唐两首,为《次韵胡城东春日病中感怀之作,时寓居扬州湖上》《次韵城东春日苦寒之作》,可见吴鼒创作《一萼红》词也受到了胡唐的影响。另有一题画词:《题城东小照画一美人为系眼镜》。
杨昌绪(清乾隆-嘉庆间),字补凡,一作补帆,号凤凰山人,长洲(今江苏苏州)人,侨寓扬州。国子监生。山水于浑厚中而仍寓秀逸,每入诗意。仕女仿唐寅,雅韵有致。兼长花卉。尝入蜀,佐福郡王戎幕。至苗疆饱览山水奇胜,画益工。继客阮元幕。游武林,客阮元眘环仙馆,与诸名士游,自画《凤凰山下读书图》,因号凤凰山樵。晚寓扬州小秦淮,往来吴门,旋卒。[17]609《百萼红词》中有《次杨补帆韵题所仿唐子<畏梅坞春深好泛船图>》《题杨补帆<桃花庵雅集图>》两首。
王应祥,字古灵,江都(今江苏扬州)庠生。兆祥弟。画人物、花鸟,皆以古质淹雅冠一时。嘉、道(1796―1850)以来,桓为世重。赋性慷慨,尝馆于棠樾鲍氏,道光(1820―1850)间卒,年七十。《百萼红词》中与其有关的词作有十六首。因为吴鼒常填《一萼红》词,所以王应祥画了三位名中带红的古奇女子像(红拂、红线、红绡),请吴鼒题词。故吴鼒作《予数填此词,友人因画古奇女子名红者三人象,属各题一阕》三首。王后又画古女子十三人像,再索题词。吴鼒作《友人王古灵颇爱予咏红拂、红线、红绡词,因增画古女子十三人,索各题一阕,略为次第咏之。先正史。次正史注,次传记,次古人诗文,次小说,次释道书,不复记挂漏也》。可见王应祥对吴鼒的《一萼红》创作亦有推动之功。
严骏生(1772-?),字小秋,又字文俊、子俊,江苏上元人,十七岁曾跟随袁枚学诗三年,嘉庆六年(1801),严骏生参加秋试落第,仕途不得志,以诸生终老。著有《过庭集》《簷霤集》诗十二卷、《餐花吟馆词钞》七卷。严骏生是吴鼒归老后交往的朋友,吴鼒曾为其作《餐花吟馆词序》,认为其擅作词而有“三绝”。[18]691《百萼红词》中《白门严小秋制笔寄赠题曰:山尊著书笔。又曰:山尊作诗笔。因次其集中题图韵一首报之,以志感愧》为次严骏生韵词。
以上是《百萼红词》中出现的与吴鼒交往的主要人物,汪端光、吴锡麒、杨昌绪、胡唐、严骏生等人皆有《一萼红》词,且与吴鼒多有次韵、酬唱,可见吴鼒创作《一萼红》词受到了他们的影响,其周围的文士填《一萼红》词牌酬答较为流行。吴鼒不但次朋友的韵,还喜欢次自己前词的韵,如《陈荔峰阁学弟假归过扬州,枉顾寓馆,言悲惜别,次己卯京都话旧一阕韵》《冬夜哭同年王溉堂比部次奉柬一阕韵》《粤东徐上舍瘦生旅寓白门,能文好客,见余题<湘江舟次夜雨图>赏之,寄声索诗,次前韵奉寄》。
总之,《百萼红词》展现了吴鼒晚年的生活图景及情感世界,集中亦记载了他为官时期与京师旧交及归老后的艺朋文友的交游活动情况。在词作上的交往形式多为次韵唱和或题图,多用《一萼红》词牌的次韵、酬唱,其创作受到了他们的影响。
注释:
(1)此原稿当为薛时雨仲兄、吴鼒婿薛春藜所搜辑,见薛时雨《一萼红·题吴山尊学士(百萼红词)遗稿,刊本久失,原稿于故纸中得之》:幸遗草、东床收拾(先仲兄为学士之婿,搜辑学士遗稿,手抄成帙,尚未付梓)。
(2)其作品如:《一萼红·富春江感赋》《一萼红·答李梦岩》《一萼红·江舟闻笛》《一萼红·辛未四月三日,偕金手山、凌芝泉、郑柿里诸同社雨中过莜园看芍药,归饮芝泉书屋,听校书凤珠度曲,手山属赋》《一萼红·题月樵<问梅消息图>》《一萼红·题小诗龛<插菊图>》《一萼红·奉题<梅花溪诗草>》后》《一萼红·题<桥东诗草>》等。据许隽超.全清词·雍乾卷未收汪端光词五十七首[J].明清文学与文献,2016.辑自汪端光《丛睦山房未刻词稿》等书。
(3)吴鼒与吴锡麒的详细交游考可参见:刘欢萍《乾嘉诗人吴锡麒研究》(南京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0)、汪超宏编著《明清浙籍曲家考·吴锡麒年谱》(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