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茨纳赫笔记》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关系及其理论意义
2022-12-24刘家欢
刘家欢
《克罗茨纳赫笔记》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属于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同一个时期——1843年3月至10月的“克罗茨纳赫时期”的作品,写作于1843年7—8月,是马克思遭遇物质利益的困惑退出《莱茵报》之后迁居小镇克罗茨纳赫时期所完成的五本关于政治和历史作品的阅读、摘录笔记。马克思这五本笔记中所涉及的阅读范围涵盖了关于法国、英国、德国、瑞典、波兰等主要欧洲国家的23本政治和历史著作以及一本由兰克所编辑的《历史政治杂志》,在时间上则是横跨了公元前6世纪到19世纪30年代的近2500年的历史。由于这五本笔记绝大多数都是马克思对于这些作品的摘录,只有很少量的评注,因此,长期以来并未受到研究者们的重视。但随着文献考证工作的推进及其成果的出版,尤其是MEGA2按照马克思原稿完整出版了这五本摘录笔记,学界逐渐掀起一波围绕这一笔记的讨论热潮。其中一个重要的讨论点在于《克罗茨纳赫笔记》与其同时期的作品《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之间的关系问题。由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写于青年马克思遭遇物质利益和自身世界观转变的双重困惑并独自展开思想探索的思想急剧变动的时期,因此,对于《克罗茨纳赫笔记》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关系的考察与回答无疑显得十分重要。这一考察不仅为研究《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文本本身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视角,更重要的是为探究马克思这一时期脱离开青年黑格尔派对于黑格尔法哲学解读的影响而独自研究黑格尔法哲学,进而为其摆脱自我意识的唯心主义而转向唯物主义的立场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视角,即历史研究的视角。而这一视角的引入尤其为回答马克思如何从唯心主义的立场转向唯物主义的立场提供了除《莱茵报》物质利益困惑和费尔巴哈“主谓颠倒”的方法以外的马克思思想内在转变的重要解答。
一、《克罗茨纳赫笔记》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的文献学争论
《克罗茨纳赫笔记》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关系最初的文献学争论是由苏联学者尼·拉宾的研究引发的。在其1960年的论文《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的写作时间》中,拉宾首次提出了《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写作利用了《克罗茨纳赫笔记》中的内容的主张,尤其是《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后半部分关于等级制、城乡对立和贵族院等主题的分析。〔1〕随后在其作品《马克思的青年时代》(1976)中,拉宾直接提出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写作的“中断说”和“交叉说”的主张。他通过指认马克思在写作《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时摘录完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第303节处的评注有所中断〔2〕并分析《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后半部分与《克罗茨纳赫笔记》之间内在的思想关联而认为马克思是在此处遭遇了理论上的困境,转而进行大量阅读并获得了关于政治、历史方面的丰富内容后才接着进行《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后半部分的写作。因此,《克罗茨纳赫笔记》对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后半部分的写作有着重要的影响,并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其后半部分的思想相对于前半部分思想的转变与跃升。〔3〕
MEGA2第一部分第2卷的编者陶伯特则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的写作时间的考证上提出反对。他认为,《克罗茨纳赫笔记》就完成时间上来说是后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的,因此,不可能对后者产生影响。他依据马克思当时的日程规划指出,马克思于1843年3月到9月有过多次旅行,其中5、6月份更是频繁,而他于7、8月份开始进行大量阅读并完成这五本阅读笔记。按此推测,马克思应当是在繁忙的5、6月份中断了《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的写作而非完成五册《克罗茨纳赫笔记》的7、8月份更为可信。同时,如果按照拉宾的看法,《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后半部分(第23印张之后)受到《克罗茨纳赫笔记》的影响的话,那么以明确悉知受到《笔记》影响的另外两部作品——《〈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和《论犹太人问题》——中都出现了《笔记》中的相关材料为参照,《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这部分的内容同样应当出现《笔记》当中的内容才对。然而事实却是,《批判》手稿中并未出现相关的材料引用。另一方面,针对拉宾所指出的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摘录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第303节之后中断写作再予以返回的说法,陶伯特指出这只是马克思的行文习惯:马克思在进行摘录评论等写作时,习惯于先摘录内容,然后留出空余的页面再返回来进行写作,因此,并不能够论证其前后有出现思想的中断和接续一说。〔4〕同时,陶伯特也认为《克罗茨纳赫笔记》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在写作时间、论题上的联系也并不构成前者影响到后者的创作以及前者是为了完成后者后半部分的思考才进行写作的论证。〔5〕
针对这一质疑,拉宾在其《马克思的青年时代》一书的第三版中再度进行了回应。他同样以写作时间的考证的方式详细地界定了马克思在写作《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时的时间以及中间中断的时间:前半部分大约是在1843年3月到6月中旬,后半部分大约是在1843年8月到10月初;这一时间的划分意味着1843年7、8月完成的《克罗茨纳赫笔记》无疑对《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的后半部分产生了影响。另一方面,他也为自己的观点提供了详尽的论据补充:其一是马克思在两个时间点上对于法国大革命态度的对比。拉宾指出,1843年5月马克思致卢格的信中还赞扬法国大革命是“使人恢复为人”的革命,而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对于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第303节摘录之后的评注中却指认法国大革命在促成了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分离的同时也促使人与自身本质的分离。〔6〕拉宾认为,马克思这种态度上的转变应当是在进行了大量的历史研究的情况下发生的,因为马克思在其中重点关注了法国大革命,并且摘录了大量有关法国大革命的文献和材料。其二则是马克思在《克罗茨纳赫笔记》中关注的问题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中得到了反映,一个是“特权的产生”问题,马克思在《克罗茨纳赫笔记》的第一册笔记和第二册笔记中都摘录了相关内容,〔7〕而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的后半部分中,马克思也写道:“人们常说,在中世纪,权利、自由和社会存在的每一种形式都表现为一种特权,一种脱离通则的例外……这些特权都以私有财产的形式表现出来……私有财产是特权即例外权的类存在。”〔8〕另一个则是“制宪议会”(assemblée constituante)这一表达同样出现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当中:“有人曾企图用区分assemblée constituante(制宪议会)和assemblée constituée(宪制议会)的办法来解决这个冲突。”〔9〕其三是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的写作中断之后,马克思修正了自己原来的写作计划,没有按照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的论证逻辑,而更多地去探讨市民社会及其内部结构。拉宾认为,这也是马克思中途中断《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的写作去大量阅读政治历史文献并受其影响的结果。〔10〕
总体来说,相较于陶伯特的文献考证,拉宾无论是文献考证还是学理上的论证都显得更为翔实和确切,其后尤其是一些苏联学者都支持《克罗茨纳赫笔记》研究的动机是出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写作的需要的观点(例如纳尔斯基、波格丹诺夫、约夫楚克等在其共同编写的《十九世纪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中就持此观点);吕贝尔还从语言上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结尾部分辨别了其对于《克罗茨纳赫笔记》的引用。这些观点都从客观上表明了他们认可《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后半部分的写作受到《克罗茨纳赫笔记》影响的观点。当前学界共同认可的一个文献学事实是,马克思在写作《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时,的确在摘录完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第303节处的评注中有中断。如果我们认可拉宾的“交叉说”,即马克思的《克罗茨纳赫笔记》对于其《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后半部分的写作产生了影响的观点的话,我们还需要从理论上指明马克思这里对政治历史的大量史实的研究所形成的这五本笔记(其所摘录的材料、使用的方法以及关注的重点等)对于马克思来说提供了什么样的理论视角和论证逻辑,这一视角和论证逻辑为马克思摆脱青年黑格尔派自我意识的唯心主义的立场、解决《莱茵报》时期所遭遇的物质利益的困惑,以及促使马克思内在地接受而非外在地接受费尔巴哈的批判性方法的影响去独立地批判黑格尔哲学提供了什么样的内在动因和思想方面的转换。
二、《克罗茨纳赫笔记》的内容及其对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的影响
对于马克思从《莱茵报》退回书桌批判黑格尔法哲学进而实现从唯心主义向唯物主义的转变的传统看法是:一方面,他在《莱茵报》时期遭遇了需要对物质利益发表观点的难题——普鲁士政府的所作所为与黑格尔的理性国家观相去甚远乃至背道而驰的社会现实造成了马克思思想上极大的困顿,从而从内在方面促使马克思回到黑格尔法哲学和国家哲学本身进行思想上的探查;另一方面,他同时也受到费尔巴哈哲学的“主谓颠倒法”(尤其是《关于哲学改造的临时纲要》一文)的启发,进而摆脱了青年黑格尔派解读黑格尔法哲学的影响,开启了独立地解读和批判黑格尔法哲学和国家哲学,并逐渐转向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的道路。但随着《克罗茨纳赫笔记》对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之影响的解读日益成为一个重要的理解维度,以及《克罗茨纳赫笔记》自身理论意义的逐渐彰显,其中的历史研究也成为马克思这一思想进程的重要理论生长点。马克思通过对英国、法国、德国、瑞典等欧洲主要国家的封建制度史、封建制度向资本主义的过渡史、所有制及其后果等历史材料的研读和摘录,占有了大量历史史实的资源;同时,他利用这些资源与卢梭、孟德斯鸠以及马基雅弗利的政治制度与国家理论进行分析,开始从抽象的哲学话语中走到具体的、现实的社会历史中来,获得了理论与历史相结合的视角。另一方面,通过对法国大革命的重点关注,马克思逐渐把握到“政治等级向社会等级的演进”过程,并基于这种把握,逐渐意识到所有制(私有财产)本身在历史的演进、政治制度的更替中的基础性作用,由此开端深入政治经济学领域,展开市民社会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从而创建了历史唯物主义。
首先,《克罗茨纳赫笔记》为《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后半部分展开了一个历史的视角,使其从抽象的逻辑话语进入具体的历史研究的语境,从而为具体地揭示黑格尔法哲学的神秘性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论原则以及史实论据。以《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后半部分对“等级制度”的批判为例,从“等级制度”过渡到“官僚制度”需要经过“共存”与“完成”两个阶段,但从逻辑上而言马克思是无法推知这一过渡是何时完成的,〔11〕只能通过历史的经验事实。而事实上《克罗茨纳赫笔记》确实提供了这一历史史实。在马克思所摘录的法国大革命史中就清晰展示了这一过渡:在从封建制度过渡到资本主义制度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个十分奇特的混合,即选举制与世袭制的混合,这种混合“会产生一种有皇家头脑和人民躯干的两栖动物式的东西,它具有选举制和王位继承权的双重缺点”。〔12〕在这种混合中,马克思发现是“国王决定法律”。而上升的有产阶级(第三等级)在与国王的斗争中不断获取政治上的统治地位之后,尽管保留了国王,但事实上已经是(资产阶级的)“法律决定国王”了。马克思由此意识到,封建制度向资本主义制度更替的时候,决定者成了被决定者,而被决定者成了决定者,这是由于第三等级作为上升的有产阶级势力不断壮大的结果。而当第三等级(中间等级)的统治变得稳固了,国王本身就成为(有产阶级所制定的)法律之下、受法律所约束的君主了。因此,法律本身是统治阶级意志的表现,而宪法表达了对立的政治力量之间的妥协。〔13〕“以前凌驾于它(中间等级)之上的一切,曾经在它面前享有优先权的一切,所有这一切在长年的革命过程中都被它推翻和消灭了:它占据了它们的位置。它抓住法院,从它这个等级中选出了立法机关,它掌握了行政机关,它召开国务会议。”〔14〕而这一历史史实上的认识也被马克思表达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中:在法国大革命之前,“即使有绝对行政权的官僚机构并存,各等级的社会差别仍然是政治差别,仍然是在有绝对行政权的官僚机构内部并且与它并存的政治差别。只有法国大革命才完成了从政治等级到社会等级的转变过程,或者说,使市民社会的等级差别完全变成了社会差别,即在政治生活中没有意义的私人生活的差别。这样就完成了政治生活同市民社会的分离。”〔15〕
其次,基于这种历史视角的展开,马克思获得了重要的内在思想转向,即从历史史实的角度确认了不是国家决定着市民社会,而是市民社会决定着国家,从而内在地接受和吸收了费尔巴哈的“主谓颠倒法”,开始以历史和逻辑双重视角展开对黑格尔法哲学和国家哲学的批判。在摘录兰克的《历史政治杂志》时马克思作了五本笔记中一段较长的评论:“在路易十八统治时期是国王恩准的宪法(钦定的国王宪章),在路易·菲利普执政时期则是宪法恩准的国王(钦定的王权)。总之,我们可以发现,主词变成宾词,而宾词变成主词,被决定者取代决定者,总是构成例行的革命,而且不仅从革命者方面来说是如此。国王制造法律(旧的君主国),法律又制造国王(新的君主国)。宪法的情况也完全是如此。反动派的情况也是这样。长子继承制是国家的法律。国家希望有长子继承制的法律。因此,黑格尔这样把国家观念的要素变为主词,而把国家存在的旧形式变为宾词,——但是在历史现实中情况恰好相反:国家观念始终都是国家存在的那些(旧)形式的宾词,——他这样做只不过说出了时代的一般精神,他的政治神学。这里的情况同他的哲学和宗教上的泛神论的情况一模一样。非理性的一切形式这样一来都变成理性的形式。但是这里在宗教上是理性,在国家中国家观念在原则上被变成了决定的要素。这种形而上学是反动派的形而上学表现,对于反动派来说,旧世界是新世界观的真理。”〔16〕通过历史史实的确认,马克思意识到黑格尔的理性国家观实际上是颠倒了主词与宾词之间的关系,被黑格尔视为主词的国家理念实际上应当是宾词,是被决定的东西,而被黑格尔视为宾词的市民社会本身则应当是主词,是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东西。而这种“从具体的历史史实上升到哲学基本问题”〔17〕的指认表明马克思在历史研究中内化了费尔巴哈的“主谓颠倒法”,从而在哲学的基本层面上指明了黑格尔法哲学和国家哲学的根本缺陷,并内在地促成了自己思想的发展与转变。
最后,从政治层面而言,对法国历史尤其是法国大革命史的关注使马克思逐渐意识到资产阶级代议制本身的虚伪性。在关于卡·威·冯·兰齐措勒的《论七月事件的原因、性质及其后果》一书和1831年2月15日和5月1日的《法兰西报》的摘录内容中我们可以看到,当七月革命推翻复辟的波旁王朝之后法国建立资产阶级的君主立宪制国家,并实行代议制;然而这种宣称代表了人民主权的代议制实际上却是人民主权的虚假代表。一方面,选民的准入标准就排除了占人口大多数的贫苦的人民,〔18〕成为众议院议员的选民又占这些选民的很小一部分,〔19〕这种议员选举本身就已经不是在表达“人民主权”了;另一方面,这些被选出来的众议院议员(即便他们代表的是“人民的主权”)也只有在选举的时候行使着他们的主权,一旦选举结束,他们手中的主权也就结束了。〔20〕换句话说,成为众议院议员的人只能是法国社会中很小一部分的有产者,而这部分被选举出来的议员也只有在选举的时候能够拥有暂时的权利。因此,“这种所谓的人民主权,无非是君主国的有产阶级为了夺取君主的权利而让各非有产阶级相信的骗局……穷人到处都在受苦,而不是在进行统治,劳动者在服从,而不是在指挥;小商人和小业主在劳动,而不是在发号施令;富人到处都由于金钱的影响而在进行统治,并且参加政权,担任官职。”〔21〕
三、《克罗茨纳赫笔记》的理论意义
从马克思自身的思想发展和实际遭遇来看,当他从《莱茵报》退回书桌后萦绕于心的关于物质利益之苦恼的核心,应该是其之前所抱有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立场和黑格尔的理性国家观信念的崩塌。现实的普鲁士政府与黑格尔所主张的理性国家相去甚远,甚至背道而驰,被视为普遍利益之承担者的新兴的自由资产阶级在实际的政治斗争中维护的却是其特殊的阶级利益,马克思不免为此感到困顿;于是,他转而退回书桌开始独立地批判黑格尔法哲学,力图厘清:到底是普鲁士政府本身偏离了黑格尔的理性国家(现有与应有之间发生错位),从而应当受到批判以使之符合理性国家之标准呢,还是黑格尔的理性国家本身就存在无法和解的矛盾,从而应当加以颠覆和抛弃?从其思想历程看,很显然青年马克思是倾向于后者的,黑格尔的理性国家观已经不能够为马克思当时所面临的物质利益的困境提供合理的答案,马克思的资产阶级自由理性的原有立场已经出现了动摇和崩塌。但当他转向黑格尔法哲学,并借助费尔巴哈的“主谓颠倒法”独立地展开批判时,却意识到此时哲学的逻辑话语的抽象性。这也使得马克思从根本上反思了理论的限度:理论如果在展开自身的过程中既不符合当下的社会现实,又不符合人类发展而来的历史,那么理论本身就应当受到历史和现实的双重批判。如果说黑格尔的法哲学和国家哲学所推崇的理性国家与普鲁士政府的当下现实存在着巨大的错位,并且这种错位不是由于普鲁士政府不符合理性国家的观念而是由于黑格尔的理性国家自身的矛盾性,那么深入社会历史的现实那一度中去揭露黑格尔法哲学理性国家观之悖论性就显得十分紧要了。于是,马克思转而投入历史的研读中去,力图从历史的发展中寻求政治之谜的解答。
马克思这种深入历史那一度的研究中去的成果就是五册《克罗茨纳赫笔记》,它为马克思在克罗茨纳赫时期实现的从自我意识的唯心主义转向哲学上的唯物主义补充了传统观点所缺失的一个重要的环节,即历史研究的环节。它向我们表明,青年马克思走向唯物主义并不仅是在遭遇到物质利益的困惑时期由于费尔巴哈哲学的“外在”影响而“奇迹般地”转向了唯物主义,而是在其思想自身有一个内在的转向。马克思是在体悟到黑格尔理性国家本身存在的矛盾和悖论转而面对真实的社会历史发展,深入实际的社会历史研究中去之后,即意识到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以及政治制度的更替中起基础性作用的东西是以私有财产为基础的所有制、而黑格尔的法哲学和国家哲学却恰恰颠倒了这种关系的历史事实,才内在地接受和认可了费尔巴哈对于黑格尔哲学的主谓颠倒,并以此为武器批判、颠倒了黑格尔的理性国家学说。这也就意味着,费尔巴哈的哲学对于马克思而言不是外在的刺激因素,而是其经过内在的思想探索自觉地接受其作为批判黑格尔法哲学和国家哲学的武器的。马克思经过现实的政治历史研究和自身内在的思想探索,已经为自己的理论展开了社会历史之现实的一度(尽管马克思此时的历史视角还远远不是其后的历史唯物主义),而费尔巴哈的哲学仍旧停留在自然之中,不了解社会历史的现实,也不懂得黑格尔哲学中被客观唯心主义掩盖的那强烈的社会历史现实的倾向。因此,他对于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只能是肤浅的。
另一方面,青年马克思这一历史研究和《克罗茨纳赫笔记》为其从自我意识的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资源,从而构成其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起点(注:拉宾所主张的马克思在此时已经从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来思考问题了的观点显然有夸大其这一时期思想成熟度的嫌疑,马克思此时的思想观点不仅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甚至相较于青年黑格尔派其他先进分子而言都远非深刻的),事实上,《克罗茨纳赫笔记》本身也构成马克思经济研究(走向市民社会批判)的理论资源和起点。《克罗茨纳赫笔记》本身展示了马克思一开始关注的是政治方面,希望弄清楚“政治在历史中的作用”,但随着阅读的进展,马克思无意识地体认到以私有财产为基础的所有制所具有的根基性作用(尽管我们不应当对此估计过高)。〔22〕他在研究欧洲主要国家(法国大革命史是其关注的中心)的封建社会史以及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演进的历史时意识到,逐渐掌权成为统治阶级的资产阶级在掌权之后并没有成为普遍利益的代表,相反,他们处处体现为维护自己阶层的特殊利益。以18世纪末英国的下议院议员构成为例,马克思指出当时英国84个市镇的所有者把157位代表送进了议会,然而这些资产阶级的代表实际上并不是人民的代表,“大部分是他们自己利益的代表”。不仅如此,当人民的意见与政府当局的意见发生分歧时,下院更多的时候是站在政府一边而不是人民一边的。资产阶级在没收教会财产、颠覆私有财产的同时又在处处维护着私有财产。〔23〕这种深入社会历史现实之中的历史性考察的另一个重要成果就是,马克思逐渐认识到,以私有财产为基础的所有制是历史发展的结果,并且在封建制度向资本主义制度过渡的历史中起着基础性作用。也就是说,私有财产的基础性作用不仅体现在德国,亦不仅体现在资本主义社会,还在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更替中起着推动作用。而这一认识,无疑对于马克思从市民社会—国家批判转向市民社会批判(深入政治经济学领域)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