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医学部图书馆的改造设计
——兼议设计感悟与遗憾
2022-12-22中国建筑学会建筑师分会秘书长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执行总建筑师叶依谦
■ 中国建筑学会建筑师分会秘书长、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执行总建筑师 叶依谦
书是人类历史上最有用、最丰富、最经久不衰的科技文化创造,如果没有书,很难想象那些历史上重要转折的实现,同样大学又该如何开办。虽然,21世纪人类正经历越来越猛烈的信息革命及阅读新变化,但全球化与文化认同一再说明,不仅纸质书的存在有其坚韧的合理性,书店与公共图书馆及大学图书馆依然是文化传承与创新的必然殿堂。公元前3世纪上半叶,古代最著名的图书馆于埃及亚历山大创建,它被称作“没有围墙的大学”。图书馆是博物馆的一部分,还有公园、公共餐厅、演讲厅及会议室等,确为现代大学校园提供了雏形。2002年,由亚历山大大学、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及埃及政府支持的大型图书馆与博物馆建筑群——新亚历山大图书馆在古图书馆遗址附近建成,它已将亚历山大重塑为21世纪的知识文化中心之一。
与西方图书馆视野下文化载体的变迁相对应,作为亚洲最古老的图书馆——世界最古老的三大家族图书馆之一的宁波“天一阁”,因造诣精深而声誉鹊起,它是中国传统建筑与典藏文化的不朽载体和文化象征。直至20世纪30—40年代,“天一阁”的形式还为不少经典图书馆建筑所借鉴。20世纪后半叶至今,得益于图书馆的时代精神的发展与信息时代开放共享精神的倡导,创造真正意义上信息时代的学习空间,成为大学图书馆建筑的需求与创作方向。大学图书馆往往体量不大,但它是大学灵魂的安放处,是师生思想的庇护所,一般都置于校园核心位置。图书馆建筑是凝固的音符,是见证学子们不断生长的创造体,更是遵循科技文化发展、体现个性并彰显当代人文价值的场所。
项目设计前的研究与准备
学院路校区中的北京大学医学部图书馆位于校园中轴线的中心。这座中等规模的专业性医学图书馆1985年由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设计,于1989年建成。整个建筑呈“U”字形,地上四层,馆舍建筑面积为9680平方米(无地下室),提供阅览座位600余个,共有各类藏书63万余册。图书馆特藏包括珍、善本古代图书,其中有中国大陆唯一珍善本——手抄本《太平圣惠方》一部十函,共100卷100册。
在图书馆运行近30年之际,校方决定在不增加地上建筑面积的规划条件下,对图书馆进行整体改造,提升图书馆藏书量和阅览空间,改善环境品质。图书馆的改造设计启动后,作为项目建筑师,我面临两个问题。
一是图书馆建筑、设施老旧,环境品质较差。这些是既有建筑改造大多会面对的问题,可以借助相应的技术手段给予提升,从设计角度讲不是难题。
二是现有图书馆的格局是几十年前的产物,能否适应当下和未来若干年北医师生对于图书馆的需求,以及如何更好地承载北京大学这样“双一流”高校的“灵魂”。
近年来,国内外各级图书馆大部分在实体图书馆外建设了数字图书馆,快速涌现的大量信息网络平台更是不需要实体场所,访问者只需要一台终端设备,即可随时随地可以检索和阅读。日常阅读由电子书替代实体书,阅读场所可以在家中、咖啡厅等,甚至在地铁上、排队等候时。即便学者的专业研究,也已经更多依赖各种数据库的资料,而不是图书馆借出来的实体书。
在这样的现状和发展趋势下,实体图书馆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历史的传承?是能借书的自习室?还是珍本善本的储藏室?上述价值应该都在,然而经过思考,我认为,实体图书馆的最大意义就在于它的实在性。
持续三年的新冠肺炎疫情推进了整个社会的“虚拟化”,人们将很多活动挪到了线上,阅读是最容易也是最先“线上”的活动。
然而,实体图书馆中阅读的体验并不仅仅是人与符号化信息的接触。我回忆起自己上大学时去图书馆的经历,大厅里宽大的石头台阶,无论教师还是学子都郑重地拾级而上,每一次都在提示我们对知识的敬畏;那种特有的混合了油墨和樟木的气味,是知识的味道;偶遇旁系的中学同学,在不同的专业领域开启征程;阅览室窗外的杨树,在风中会拍拍窗户,提醒你要歇一歇;射进西窗洒向地面的夕阳逐渐晃眼的时候,一下午不知不觉又过去了。
实体图书馆里,会发生实在的故事——知识是实在的,是一本本沉甸甸的书;场所是实在的,有着色、声、香、触;人和人的交往是实在的,尽管不能高声喧哗,不妨碍在一个合适的角落高谈阔论。
到今天,仪式感——也就是儒家一再强调的“礼”,依旧是重要的。只有身处实在的环境里,才会产生一种“仪式感”。在这种意义上,现代的实体图书馆可以说是大学校园中最重要的“知识的殿堂”。
北医图书馆的改造设计要点
大学图书馆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存储和学习之所,也是校园场所中师生交流的空间之所。在走向电子时代图书馆未来的当下,实在性仍是实体图书馆的价值所在,因为它带给数字图书馆无法提供的知识实在性、场所实在性与交互实在性,这是大学育人的校园必须拥有的“仪式感”。大学图书馆不仅让学子养成阅读的习惯,更获得学术家园般的陶冶,恰如英国前首相丘吉尔的名言“人造房子、房子造人”的涵义。据此,我的设计不仅要积极引入现代科技,还要将这文化建筑固有的大学人文精神予以最大限度的传扬。
首先,基于此理念,建筑师面临的核心问题明确了:随着藏书量的增加,现状图书馆的地上空间大多用来藏书,阅读空间被严重压缩,这意味着现在的这座图书馆更像一座“书库”,而不是一座发生实在故事的图书馆。如何解答这个核心问题,即是设计的核心思路:
一是通过增加地下面积,采用“自动书库”技术,将全部闭架书库移至地下空间,凭借当今先进的技术手段解决建筑面积不足和图书馆存书量之间的矛盾,仅仅使用了600平方米就解决了100万册图书的存放问题,将宝贵的地上空间解放出来,用于阅读和公共交往。
二是尊重原有建筑的模式,保留东侧室外礼仪性大台阶,拆除原“U”字形的中部,在两翼之间填充公共性空间。该公共性空间以传统图书馆中央大楼梯为空间原型,以室内大台阶的空间意向建构寓意“书山”的设计立意,象征着对“知识山峰”的攀登;在台阶上设置大书架,方便学生漫步而上,停驻其中进行休憩、阅读和交流。这个知识的阶梯统领着整个改造后的图书馆空间。
通过对于校园环境的分析,提炼北京大学医学部的校园建筑元素和色调。建筑的色彩可反映一定时代生活的主题环境特征,并传承下历史痕迹与建筑景观内涵。建筑外墙色彩是建筑色彩最重要的部分,作为大学校园的“灵魂”,改造后的图书馆传承了50年代沿袭下来的校园风貌,同时提升建筑外立面的品质。建筑色彩设计也是关键的,这不仅有色彩的审美,还有“老北医”的历史人文背景,让图书馆色彩体现人文关怀,让阅读者有不一样的心理感受,产生意象、回忆、憧憬的反应。
在校方的支持下,上述改造设计思路在设计和建造的整个过程中得以逐一落实。改造后图书馆的一层为图书馆内部业务技术用房和24小时自习室,2—4层为开架阅览空间,能满足1200人同时阅览,并增设研讨室、阶梯会议室。地下夹层为特藏室,地下一层为多功能厅,地下二层为立体书库和机房。改造后整个图书馆的藏书将达到110万册,其中自动化书库藏书90万册;位于首层的“保存本”库的密集书架藏书约5万册,开架书架藏书15万册,既充分满足了当前藏书的需要,又为将来远期发展留有余地。
北医校园总平面图
改造后的四层平面图
北医图书馆项目改造
国际先进的立体自动书库系统,是设计目标能够实现的利器。该系统由智能立体书库、输送系统、信息系统、仓储智能化作业辅助系统等构成。其中,智能立体书库位于图书馆的地下中间,可用面积426平方米,层高14米(贯穿地下负三层到一层),其中可用高度12.63米,恒温恒湿;输送系统位于负一楼,建筑面积58平方米,净高2.3米;人工操作区(拣选区)位于2层中心出纳台附近;整个硬件系统的背后是一套智慧系统在进行后台控制。
这套立体自动书库系统极大地提升了图书馆的效率:一是其占地面积约是传统书架的1/7—1/5,而存储效率却是传统书架的10倍;二是系统智能程度高,可以大大节约人力,以一个100万藏书量的书库为例,大概需要工作人员2—4人;三是系统的文献提取速度快,大约只需要1—5分钟;四是确保文献可以得到高质量的保存;五是具有很好的抗震、抗灾害能力,极大地减少珍贵文献受损的机率。
通过各参与单位的共同努力,2022年金秋时节,在北医建校110周年之际,这座提供100余万册图书存放、1200个阅览席位的现代化知识殿堂终于落成,并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得到师生的一致好评。
建筑创作的感悟
感悟北医图书馆改造设计的前前后后,我十分欣喜在校方支持下项目不断呈现着理想的目标与结果,同时我也愿以自己的项目为例展开一个有“自省”的建筑评论,以便从中发现在设计中的遗憾。不少建筑评论学者都在说,建筑评论不该是建筑师本人的自说自话,而应是他者或公众(使用者)的评价或针对建筑事件的评述,这样它才可以为整个行业发展带来希望之力与镜鉴作用。但我以为,我的如下“有遗憾感”的省思纯系探索,因为只有我及设计团队才知晓其中的奥旨,讲出来不仅更真实,也是从新层面对当代建筑师的“自我”建筑评论的有益尝试。
作为建筑师,前不久在三联书店参加《建筑师的家园》首发式,我结合自己在书中的文章,谈了我对图书馆建筑的感言。会上,一位不知姓名的北大医学部的教师,还谈起她对新建成的北医图书馆的评介,虽其中都是溢美之词,但它也让我沉思:建筑师靠能力肩负社会责任与使命,所幸我们有机会在建设方信任下完成着一个个建筑工程,这些有对社会的接触及观察,更促使我对每一个具体项目投入创作情感,并选用不同的设计手法。
北医图书馆改造工程确为我展现了一片精彩纷呈的天地,它让我全情投入。虽然项目建成了,但我对其的审视和思考并未停止。我所致力的图书馆设计提供的“实在性”,不应止于可触摸、可感知的空间和材料,而是更关注进入和使用这座图书馆的人们体验到了什么。
其一,我在反问自己,这座图书馆建筑完全实现校方的期待吗?通过跟北医师生的深入接触,我了解到以研究人的身体为专业的医学人士,对于图书馆这个传播抽象信息的场所,具有更多的期待:在这里,他们从具体的肌体、从面对病痛和死亡的无奈中抽离出来,得到通过专业精进帮助更多人的信念,疲惫的心灵也从书籍中得到慰藉,无疑,图书馆的精神之力是无穷的。这座图书馆实现了他们的期待吗?我看到,他们在中庭大台阶的阳光下的微笑,听到他们在书架之间放松的交谈,但我仍在反思,这座建筑所采用的具体设计手法是否都能够带来足够好的体验?人们得到的体验是不是足够丰富?对于如何以设计手法和人的体验之间建立直接而准确的连接方面,我依旧在路上。
其二,我的学习与思考还在继续。图书馆建筑无疑是缀满书香的建筑,在其中阅读赏析更是有历史深意和涵养新知的“图景”。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著名诗人博尔赫斯(1899—1986)在《关于天赐的诗》中留下了令全球耳熟能详的名言“我一直都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图书馆是人类智慧的精华凝结地,是通向神圣和永恒的天塔。图书馆的体量总是有限的,但其中容纳的学习、想象和思考是无限的。所以,学习和求索要成为一个建筑师永恒的使命。
其三,我欣喜自己按照北医图书馆的规律做设计,也许这座建筑的建成有其遗憾之处,它并非时尚的未来感十足的“打卡地”,但它可以向校园致敬,因为它的数字化富于遗产性,会使阅读者可不断访问到整个馆藏。人,是精神和肉体缺一不可的存在。实在性的缺失会带来极大的精神空虚,过去三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已经验证了这一点。当电脑网页里的各种碎片信息令人窒息时,去图书馆打开发黄的书页吧;从宿舍的蜗居里走出来,去图书馆漫步洒满阳光的书山吧;当充满困惑和不安时,去图书馆和同样年轻的学子相遇交谈吧。哪怕站在这座红砖的图书馆前,才来到这世界不过20多个年头的年轻人,必然会因为祖辈们积累的智慧和知识,感受到信念和力量。
总之,由北医图书馆改造项目的小结,我以为建筑师的工作不仅是编织线条创造出光影和留白,它重在通过建筑实体给予并营造大学校园与文化相契合的文脉之气,这里有传统与现代的对话,这里更留下师生与建筑师语境的“叙事”交流及言说。
年终结语(执笔/金磊)
从“建筑评论”专栏首期 《提升建设工程品质 呼唤建筑评论》到第12期《北京大学医学部图书馆的改造设计——兼议设计感悟与遗憾》,共计10余名建筑学教授及设计院总师完成了一个轮回的城市、建筑及文化遗产保护的文章,确为“大设计”的中国勘察设计行业带来了建筑评论之声。它适应中央城市工作会议的要求,必将在中国式现代化的建设道路上留下痕迹。限于各种原因,2023年“建筑评论”专栏将不再举办,但《中国勘察设计》杂志仍然欢迎勘察设计行业有见地的建筑评论文章在杂志的平台上与业内分享,共同为中国勘察设计行业的高质量发展、为努力打造人民幸福生活的美好家园鼓与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