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恐夜深花睡去
2022-12-21穆欣欣
[澳门]穆欣欣
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5月20日成了一个和爱有关的日子,因取“520”谐音“我爱你”之意。第一次听说时,哑然失笑,“二”是“爱”,难不成大家都化身史湘云了吗?林黛玉怼史湘云那个梗儿是怎么说的—— “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上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了。”
金陵十二钗之史湘云是贾母史太君的侄孙女。父母早亡,在史家跟着叔叔婶婶生活,得贾母疼爱,不时接她来贾府小住。如果把十二金钗每个人的出场单拎出来一读,也会是一种很有意思的读红楼方式。王熙凤的出场是“先声夺人”,已成为教科书级别刻画人物性格的范例。湘云是在书的第二十回出场,作者笔触正写宝玉在宝钗处玩笑,有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和宝钗来到贾母这边,作者此时只给第一次出场的史湘云一个镜头:“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了他两个,忙站起来问好。”接下来就是黛玉问宝玉打哪里来,一听宝玉从宝钗那里来,黛玉便不高兴,拌了两句嘴赌气回房了。这一整段篇幅都给了吵完又和好的宝黛二人。直至湘云主动去找他俩,说:“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理儿。”惹出了黛玉取笑湘云“爱”呀“爱”的一番话。
湘云的出场方式带出了她大开大阖的性格。我尤其喜欢湘云判词中的一个词——“英豪阔大”。这是个爱说爱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醉眠芍药的女孩,才情不输钗黛。芦雪亭众人赏雪吃鹿肉即景联诗,她一人独战宝琴、宝钗、黛玉三人,到最后“已笑软了”“只伏在宝钗怀里,笑个不住”。大家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诗句)多,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这是湘云的厉害,吃着笑着玩着,诗句就冒出来了。这次非常快乐的联诗,和后来第七十六回书里写的湘黛二人凹晶馆中秋联诗的悲凉之气,对比鲜明。十二金钗以才情论,钗黛之外,要数湘云;论命运之悲苦,湘云和黛玉有着相似之处,两人都没了父母,同为贾母疼爱;黛玉寄居贾府,湘云跟着叔叔婶婶过。如果说黛玉的日常是读书写诗养病,湘云的日常则是生活之累,从宝钗和袭人对话可知:“……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都是他们娘们儿动手。”黛玉和湘云截然不同的性格也决定了各自的命运结局。从湘云的判词:“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其中“才貌仙郎”“地久天长”“湘江水涸”,喻示后來的生活光明开阔。红学家考证说湘云嫁给了宝玉,依据可见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宝玉有玉、宝钗有金锁、湘云佩戴金麒麟,三人的三个物件都有伏笔故事,对应了契诃夫所说:“如果在舞台上,第一幕时挂着一把枪,最后这一幕枪一定要响。”这是创作规律,古今中外并无不同。在作品中出现的任一物件,都是作者用心良苦的经营。
曹雪芹对史湘云的性格刻画是饱满的,层次丰富:先是一个毫无城府、爽朗可爱的女孩跃然纸上,再慢慢写到现实生活中她的悲苦。对湘云而言,来贾府是最快乐的事,她的快乐是在当下。换了我们,很难放下心中的不快乐,而湘云不一样。又如果面前有一道必答题,在众多红楼人物中,你会选择和谁做朋友?并说出理由。我的答案是湘云。因为她有才情,有真性情。和宝黛拌嘴也好、吃肉喝酒作诗也好,都透着一个“真”字。我想,能交上一个像湘云这样有才又快乐的朋友,也是人生乐事。
说回湘云第一次出场,作者即给了她一个和黛玉拌嘴的“特写”。因黛玉取笑她把“二”说成“爱”。湘云大概是不多的敢和黛玉唇枪舌剑拌嘴的人。众人眼中,黛玉口才了得,爱使小性儿,又得贾母宠爱,往往都让着她。李嬷嬷说黛玉:“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厉害。”宝钗也说过:“真真的颦丫头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湘云每遇事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和黛玉是棋逢对手,她又总是准确地撞在黛玉的枪眼儿上:“他(指黛玉)再不放人一点儿,专会挑人。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便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个好的。”接着湘云又说:“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儿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呀‘厄’的去!阿弥陀佛,那时才现在我眼里呢!”其实,湘云和黛玉并非不好。拌嘴,也许就是这两人的相处方式。不信的话仔细看看作者写了两人拌嘴之后,天已到掌灯时分,宝黛湘云、王夫人、李纨、凤姐和贾家姐妹都往贾母这边来吃饭。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作者以“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结束这一天的故事。如何衡量一个朋友是否称得上闺蜜?大抵标准就是青春岁月时大家有过同床共寝、通宵达旦说心事的经历。如若湘云和黛玉不好,贾府还有迎春、探春、惜春姐妹,去哪处安歇还不是湘云自己的选择?“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了,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次早,天方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了。”因为天才刚亮,湘黛二人还在睡着:“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一幅桃红袖被,只齐胸盖着,衬着那一弯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显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膀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 可见宝玉对湘云的喜欢,迫不及待地天亮就过来找她,盖被子的举动尤其暖心,“睡觉还是不老实”这一句,透露出从前湘云在贾府,也曾和宝玉同吃同眠,亲近之情不输黛玉。
这是书里第一次描述湘云来贾府的情形,住了两天,本要回家,又为贾母挽留:“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贾母要为宝钗过十五岁生日,古代女子十五岁开始戴一种叫“笄”的簪类首饰,因此这个年岁也叫及笄之年,不算整生日,却也重要。古时大户人家每遇节日、生日等重要日子,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看戏。贾府的家班当初是为了元春省亲,由贾蔷从苏州买回十二个唱戏的女孩组成。省亲之后,留下家班,更多的是出于贵族生活方式的使然,是当时的一种时尚。过生日看戏消遣本来是乐呵的事,但这是宝钗十五岁生日,与往年黛玉过生日排场不同,归根结底是贾母喜宝钗“稳重和平”,多少令黛玉心里不爽。而湘云,又一次撞在了黛玉的枪口上,硝烟四起。
贾母深爱那做小旦的与一个做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凤姐笑道:“这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众人心里明白却不说,只有湘云快人快语:“倒像林妹妹模样儿。”从前戏子是下九流的行业,将一个千金小姐比戏子,怕是莫大的侮辱。宝玉听了,忙瞅了湘云一眼。只为宝玉这一眼,晚上湘云就让丫头翠缕收拾东西,说:“明早就走,还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脸子!”宝玉紧着解释紧着劝:“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出来了,他岂不恼呢?我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要是别人,哪怕他得罪了人,与我何干呢?”宝玉没有和别人发过“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这样的评论,以及说换了别人,哪怕去得罪人也和他无干,在在表明他和湘云的亲近。而湘云并不领情,反倒认为既然是大家都看到的事实,她说出来了就是她的不是?“他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头么?”宝玉有“无事忙”之称,这边哄不好湘云,回头又来找黛玉,旁人眼中他整天可不就是为这些姐妹们忙活吗?到了黛玉这边更有一连串儿的枪子儿冲着宝玉发射:“我原是给你们取笑儿的——拿着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儿!”“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还利害呢!”“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儿?这安的是什么心?他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民间的丫头。”“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使小性儿,行动肯恼人’。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呢?”
红楼一书,处处精彩,吵架骂人也是菁华。作者能写出丫头、下人们吵架的市井之语;写出赵姨娘和芳官等厮打的不堪;写出醉酒焦大嘴里的“爬灰”……再看这些小儿女吵架,青春懵懂,又个个在理:湘云没有错,黛玉没有错,宝玉夹在其中更是无辜。芹翁用意不在评辨是非曲直,只为回忆在琐碎吵闹中消磨美而惆怅的青春时光,弥补岁月无法回头的遗憾,这才是人生之大痛。
二
湘云再来贾府是几个月后,端午节刚过。“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青年姊妹,经月不见,一旦相逢,自然是亲密的。”众人在贾母这边七嘴八舌聚地聊天,带出关于湘云的一个重要信息:“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这预示大家聚在一起的时日不多了,热闹和繁华终将消逝。而这一次写的也是湘云的“成长”。
宝玉进来笑道:“怎么前日打发人去接你,不来?”对宝玉这个问题,湘云本人不答,更无其他人回答。这样一句问,作者并不是平白无故地写。文学之好,是能写出看不见的人生况味,又不必笔笔写尽。黛玉此时道:“你哥哥有好东西等着给你呢。”湘云问:“什么好东西?”宝玉说:“你信他!——几日不见,越发高了。”看,湘云一问,又是没人回答。黛玉口中的“好东西”是前回贾府上下去清虚观,张道士捧来各人传道的法器送给宝玉,其中有一个赤金点翠麒麟。当宝钗说这金麒麟“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时,探春赞其有心,黛玉却冷笑:“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他才是留心呢。” 寶钗和黛玉对别人身上佩戴的物件敏感,是因为都有心结。“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宝玉的“好东西”没有当众给湘云。反倒是湘云带来四个绛纹戒指,指明给袭人、平儿、鸳鸯、金钏儿,用一个绢子包着,挽着一个疙瘩。前几天湘云已打发人把戒指送给黛玉、宝钗等人。所以黛玉笑他糊涂:“前日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来,你就把他的也带来了,岂不省事?今日巴巴儿的自己带了来……”湘云的用心却在,一是怕打发来的人说不清这几个女孩儿的名字,反倒给府上添了乱;要是打发来的是个女的还好,偏来的人又是小子,可怎么说女孩儿的名字呢?倒不如自己带来岂不清白。看似爱说爱笑淘气贪玩的湘云,有心思细腻的一面,而且是尽己所能地对人好,袭人等四人分别是宝玉、贾母、王夫人、凤姐跟前的人,湘云总得到这几人的照拂。宝玉说她:“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黛玉冷笑:“他不会说话,就配带‘金麒麟’了!”可见黛玉一直放不下。
我们对金麒麟,也同样有所期待,宝玉怎么给湘云,两人又会有怎样的对话?作者却起笔写湘云和丫头翠缕往怡红院去的路上一段关于阴阳的对话。对话以翠缕的一句“这荷花怎么还不开”展开,读来眼前一亮,显得日常又充满诗意。这主仆二人从荷花论到天地间阴阳二气所生,偏翠缕又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丫头,湘云极说凡物都有阴阳,翠缕低头看见湘云的金麒麟就问这个也有阴阳?最后说到人有无阴阳之分,被湘云喝止住。前面说湘云已说了人家,这里喝止丫头往下说人分阴阳,表示湘云长大成熟了。二人边走边说的当下,湘云看见蔷薇架下金晃晃的一件东西,翠缕忙拾起来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湘云举目一看,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心里不知怎么一动,似有所感。”所动所感为何,字里行间,意在言外。进了怡红院,宝玉就要把麒麟给湘云,在身上掏了半天却找不到。有时越是宝贝的东西,越是珍而藏之,越是容易丢失。湘云将手一撒,笑道:“是这个不是?”
这段以荷花为话题展开、以论阴阳为过渡、以宝玉要送给湘云金麒麟,弄丢了又让湘云捡来巧妙收尾,看似信手拈来,实则气韵相连,起承转合都在其中。湘云就说:“幸而是这个,明日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而宝玉却说:“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湘云的“成长”,在于她和宝玉思想上的分野,“官印”在她和宝玉眼中的份量已不一样,这在后段更加明确。湘云说起“为官做宦” “仕途经济”,宝玉听了大觉逆耳,下了逐客令:“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腌臜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袭人忙解释说上回宝钗说过这样的话,也是让人脸上挂不住,幸好宝钗有涵养,放在林妹妹身上,不知要赔多少不是。宝玉接下话茬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相比宝玉是一个拒绝长大的孩子,湘云在“长大”这桩事上颇顺势而为。被宝玉这么急赤白脸地抢白,湘云居然没有像之前那样还嘴,只和袭人一样点头笑道:“这原是混账话吗?”
三
了解一个人,观察他在人群中表现是最直观的方式。红楼一书,凡聚会的热闹场面,总少不了湘云。曹雪芹在书中描述过聚会中的各人表现:“往日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质,却素喜谈论……黛玉本性娇嫩,不肯多话;宝钗原是不妄言轻动……”湘云在聚会中的地位,仅次于宝玉。探春发起海棠诗社,宝玉便要打发人去接湘云,理由是:“这诗社里要是少了他,还有个什么意思!”湘云的快乐是和宝玉以及姐妹们相聚。每一次聚会,湘云总有光芒。海棠诗社湘云来晚了,众人已有诗作,要她依韵相和,“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 两首《白海棠和韵》尽显湘云倚马可待之才,为海棠诗压卷之作,“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做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其中“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的诗句,是湘云文如其人的写照。书中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湘云抽到的花名签正好是海棠——题写“香梦沉酣”, 另一面诗出自苏东坡“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凉’两个字倒好。”这是黛玉打趣日间湘云醉眠的事,“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又是芹瓮笔下情景交融、极美的一个画面。
这一天是宝玉的生日,和宝玉同天生日的还有宝琴、邢岫烟和平儿,青春的绚丽正合大观园花团锦簇的热闹。大家喝酒行令,湘云已喝下多杯,一会儿是“乱令”被宝钗笑灌一杯,一会儿是和宝玉猜拳“三”“五”乱叫,尤氏和鸳鸯、平儿和袭人一对。“叮叮当当,只听得腕上鐲子乱响”。有动感、有声音,满满的画面感,呼之欲出。同样是热闹叫嚣着划拳,可是比贾府那一伙男人神清气爽得多。
湘云赢了宝玉、袭人赢了平儿,二人限酒底酒面。湘云便说:“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有的话,共总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湘云就是这样一个吃肉、喝酒、作诗当仁不让、连玩都能比人玩出花样的人。宝玉的反应永远不及黛玉,此时黛玉让宝玉多喝一盅,便替宝玉说了:
“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得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 拈了一个榛瓤,酒底是:“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
这一段情节,作者单拎出黛玉和湘云应对,其情不言而喻,这是两个才情不相上下的人,风格大不相同。黛玉的文字,总有哀伤;湘云的却流露出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情:
“奔腾澎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揽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当众人催着她快说酒底。“湘云夹了一块鸭肉,呷了口酒,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夹出来吃脑子。”“用筯子举着说道:‘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有桂花油?’”这一笔真是可爱之极。在我第一次读红楼时,只是佩服这些人的厉害,吃饭喝酒,眼前一切皆可成诗成文。那时我尚不知鸭子为芹翁所爱之食,更不知他困居北京西郊著书时曾说:“若有人欲快读我书不难,唯以南酒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鸭头是曹家的菜肴,也是红楼菜肴。
当大家起席散去时却发现不见了湘云。一个小丫头笑嘻嘻走来说云姑娘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石板磴上睡着了。众人走过去看到一幅“香梦沉酣”图:“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嘟嘟囔囔说:‘泉香酒冽,……醉扶归——宜会亲友。’”作者意在突出湘云的“美”与“憨”,“憨”字有一层可爱的意思。类似这既夺人眼球又符合人物性格的场景,还有芦雪亭赏雪。湘云穿着贾母给她的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里鼠子、皮里皮面的大褂子;头上戴挖云鹅黄片金里子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笑她是孙行者,又“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样儿来”。而湘云更精彩的打扮还在里头: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作者在此描绘出湘云的体态:“蜂腰猿背,鹤势螂形。”用今天的词语形容湘云,就是一个“飒”字。众人眼中,湘云“爱打扮成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又偏偏贾母在雪地里把穿着大红猩猩毡的宝玉认成了女孩儿。而刘姥姥进大观园那次,喝醉了误闯进宝玉房间,以为是哪位小姐的绣房。在黛玉的潇湘馆,见窗下案上有笔砚,书架上满满的书,又猜想必定是哪位哥儿的书房。作者笔触跳出了世俗眼光,脂粉队里的英雌,胜却世间须眉;宝玉被认作女孩儿,也许这正是他在世间所求的一份尊贵和清爽。
四
海棠诗社湘云来晚了,自罚要做一回东,邀一回社。
这回宝钗邀湘云住在她的蘅芜苑,意在提醒湘云“既开社,就要做东。虽然是个玩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宝钗为人处世的哲学是把一切做到极致的合适。湘云没想到的,宝钗替她想到了。她在家做不了主,每月统共几吊钱,自己还不够使;做东邀诗社是柴米油盐之外的事,难免婶婶会抱怨。即便把月钱都拿出来,也不够做东。于是,宝钗又替湘云筹划,让薛家当铺伙计送几篓肥大的螃蟹,因贾府多一半人包括贾母都是爱吃螃蟹的;再往薛家的铺子取几坛好酒,备四五桌碟子,普同一请,不单提邀诗社。等众人散了席,有多少诗做不得?宝钗如此筹划,别说湘云感服,就是我们旁观,也会感叹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处事周到,难得的是眼中看到他人的难处,总是乐于低调地成全他人。这是宝钗和湘云的友情。湘云对自己家的烦难事,对宝钗而不对黛玉倾诉,也是因为黛玉的出世和宝钗的入世大不同。湘云快乐的外表下有难为人道的隐痛,《红楼梦》到今天仍然为人所爱,大抵就是这部书触及的是现实人生的悲凉,读书者情同此心。
书至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后,没有了红楼女儿世界的一方净土,整部书的基调转往萧瑟清冷。紧接着七十五、七十六回写到中秋节的情形。按说这又是一个热热闹闹的节日,像贾府这样的大家族,过节的仪式排场自然难免,但这两回书主要写热闹中的凄冷。十四日宁府贾珍带领妻子姬妾吃过晚饭把酒赏月,忽听墙下有人长叹之声,这一回书题为“开夜宴异兆发悲音”,不言而喻。次日是中秋正日,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来荣府贾母这边过节,抄检大观园事件后,宝钗随即搬出了园子,薛姨妈和宝钗、宝琴都在自家过节。李纨和凤姐都病了,更少了热闹。贾母也说:“往常倒不觉得人少,今日看来,究竟咱们的人甚少……想当年过的日子,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众人赏月闻笛后散去,黛玉和湘云并未去睡。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贾母犹叹人少,不似当年热闹,又提宝钗姐妹家去母女兄弟自去赏月等语,不觉对景感怀,倚栏垂泪。其实湘云也是无父母可依恋,但她还能宽慰黛玉,又提议两人联句做诗。
湘云和黛玉选了大观园的凹晶馆做赏月联诗之地,山之低洼近水处故名凹晶,与山之高处名凸碧,有上下、明暗、高低、山水对比,专为玩月而设。从古到今,月亮一直是人类倾诉心事的对象,《红楼梦》中关于月亮,有贾雨村未发迹时写过中秋的月亮:“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清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有香菱跟黛玉学诗时写过以月为题的命题作文:“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看黛玉先起的一句,用她的话说是现成的俗语:“三五中秋夕”,与贾雨村中秋咏月诗开首相似。两个才女一边联诗一边论典,互赞互叹。眼前景即心中诗,看见水面上飞起一只白鹤,湘云联了一句“寒塘渡鹤影”,黛玉评“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待到最后说出一句“冷月葬诗魂”,简直就是一句谶语。湘云说:“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凄清奇谲之语。”此时妙玉忽然从栏外山石转出来,已听了半天两人联诗,也认为“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所以我出来止住你们”。
诗言志,言为心声。两个孤苦的女孩子在团圆的中秋夜联诗,流露出心底难言的凄苦。不知多年以后,湘云会否在某个中秋月圆之时,仍想起和黛玉共度的这一个中秋夜?遗憾的是,我们看不到八十回后芹翁的手笔了。
(责任编辑:庞洁)
穆欣欣 戏剧学博士,中国文联第十一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广东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猫为什么不穿鞋》《寸心千里》《当豆捞遇上豆汁儿》《文戏武唱》等;戏剧类作品《走回梦境——澳门戏剧》、京剧剧本《镜海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