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若夫•阿蒂拉诗选
2022-12-21余泽民
余泽民 译
【匈牙利】尤若夫•阿蒂拉
在匈牙利,唯有尤若夫·阿蒂拉(Jozsef Attila,1905-1937)能与裴多菲齐名,也是20世纪匈牙利诗坛至今无人跨越的一座高峰。诗人出生于布达佩斯一个贫苦工人家庭,六个孩子中三个早夭;父亲在阿蒂拉三岁时离家出走,母亲靠做洗衣妇养活全家。饥饿是阿蒂拉童年一家人的主旋律,也在他心理上打下极深的烙印,以至于他在后来的诗歌创作中不断重复“饥饿主题”。阿蒂拉5岁那年被送进孤儿院,后被转送到一个农民家庭放了两年猪,9岁曾尝试自杀;14岁时他母亲去世,身为医生的大姐夫成为监护人,幸运地能够继续读书。
阿蒂拉从9岁开始写诗,20岁那年,在塞格德大学读书期间写了一首《以纯洁的心》,因惊世骇俗而被勒令退学。从那之后,对社会的不满加上生活的贫困,他走上了讴歌无产者、谋求解放的人生道路,并于1930年加入了匈牙利共产党。生活的挫折、革命的激情、创作的天赋和对艺术的追求,使他的诗歌创作进入独步诗坛的境界。他在诗歌内容上坚持“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而在诗歌形式上则十分多变,从现实主义到超现实主义,从表现主义到意识流,其作品受到广泛的关注。
1933年,由于阿蒂拉在政治上主张联合社会民主力量,结果遭到党内批判,甚至被以“法西斯主义者”的罪名开除出党;加上感情上的挫折,精神一度崩溃,于1935年住院接受精神治疗。1937年12月3日,诗人卧轨自杀,具体原因至今依然是谜。在生命的最后两年,他写出了自己一生中最好的诗作。
阿蒂拉去世后,先后被追授鲍姆伽登文学奖、科舒特奖和国家遗产奖。为了纪念他,匈牙利文化部门专门设立了尤若夫·阿蒂拉文学奖。他的生日4月11日,还被定为“匈牙利诗歌日”。如今,他的诗歌已在全世界广泛流传。
尤若夫•阿蒂拉诗选
饥 饿
机器停了。疲惫的尘土在它上空
盘旋,如同秋日的迷雾和水气,
落到正在吃饭的人们
低垂的脖颈上。被汗水浸透的脏汗衫
冰凉地贴在他们的肩膀上。
每个人都吃啊,吃啊,狼吞虎咽。
面包和黄瓜是他们今天的午餐,
每个人都吃得很仔细,连一粒渣子都不掉,
大咬一口,然后再咬一口。
他们已经不再关心时间。
两口几乎并作了一口,
但是每一口都会认真地咀嚼。
他们用自己健康、完好的农民的肺脏
呼吸,咀嚼尘土和麦秸的气味,
他们只是吃啊,吃啊,都不讲话,只是吃。
(1922年6月/ 1934年)
收割前
忧伤的紫衣王子,用他在日落时的
告别之吻点燃了饱满的麦穗。
几只快乐的蟋蟀已开始哼唱,
静夜就这样悄悄降临到地上,
就像年迈的轻骑兵披上战袍,
谁不会被这夏晚的炽热拥抱?
但在这里,在小麦黑麦的子宫里
有无数颗小麦粒等待着光、太阳与寂静。
人们愈发急切地等待天光破晓,
等待晨曦炫目地射出天际,
谷粒硕壮,麦田丰腴。
皮肤黝黑的农夫们在黎明中走来,
他们肩膀宽阔,扛着长镰……
……清风吹拂,麦田波动。
(1922年10月)
土地鸟
它很朴实,也很自然,
要想学会更优美地鸣唱,
就要把一座座城市含到自己的舌下,
这要比绕道它们更加聪明,
它足上长的不是利爪,而是善良,
只要轻轻扇动一下翅膀,
就会搅动空气的水波,
未知的事物会立即出现
并粘在它那露珠般的翠绿头顶。
白天沐浴在阳光里,
既很快乐,又很自信,
认真地收集思想的碎片,
把巢筑在自己的腋窝下。
但是有一天它想让黄金变成小麦,
贪婪地长出了数百只脑袋,
但是上千只眼睛却没有一只能看到远处,
只能看到彼此,
将尖利的鸟喙扎进麦田。
从那之后它再也不能飞,
但总是浑身大汗淋漓,
从劳动的指间现在长出了芦苇丛,
它发疯般地从自己身上
薅下羽毛,连同地上的人。
啊,我们将纯金的小麦铺在它的两眼间!
可怜的鸟儿已累得疲惫不堪,
你们快快站回到它的翅膀上,
让它重新变得朴实,自然,
让它再次放出异彩,
让它变回到一只脑袋,别再让几百只脑袋
毫无意义地吻做一团,
让我们在它的眼中点燃自己,
让它慢慢又生出飞翔的渴望,
我们在它怒张的血管上闪电般消散,
它会像一只拥有雄鹰之力的温柔鸽子
围着上帝祥和的额头飞翔。
(1923年12月23日)
狗
它是那么邋遢,颓丧,
皮毛就像黄色的火焰,
饿得皮包骨头,
被欲望折磨得萎靡,
因腰疼而忧伤,
它流浪了很远,
夜风清凉。
它一边跑,一边哀吟。
人头攒动、充满叹息的教堂
在它眼前耸立,
它寻找面包皮,或任何
能吃的垃圾。
我是这样地可怜它,仿佛
这条可怜的狗
是从我心里跑出来的。
此刻,我在它身上看到了
世上所有的丑陋。
我们躺下,因为必须躺下,
因为夜晚必须要躺下
睡觉,因为最终
痛苦会哄我们入眠。
但是就在睡着之前,
当我们,如同城市
喑哑地躺在疲倦、洁净、
清凉的夜空下,
突然从白天藏身的角落里,
从我们的体内
钻出一条
饥肠辘辘、
邋遢、湿漉的狗,
它四处寻找
上帝的垃圾,
上帝的碎屑。
(1924年上半年)
以纯洁的心
没有爸爸,没有妈妈,
没有上帝,也没有家。
没有摇篮,没有尸布,
没有亲吻,没有爱人。
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无所谓多,无所谓少。
二十岁,是我的权杖,
二十岁,我要出卖它。
如果谁都不要的话,
那就让魔鬼拿去吧。
我以纯洁的心去偷去抢,
如果需要,我还会杀人。
我被抓住,被送上绞架,
被用仁慈的泥土掩埋,
致命的毒草恣意生长,
长在我美丽的心灵上。
(1925年3月)
螃 蟹
银鱼群的巨大影子在珊瑚丛上飞快地掠过,
将你变棕的肤色带给了我,
然后沿着细腻的海滩继续飘远,
触碰到正在恬静安睡的、疲惫的海螺。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母透明的光看了很久
挥舞彪悍的双钳在水藻间劈开一条野径,
噼啪脆响的水环在清澈的水中向上飞去——
哪里闪烁的光最美丽
我就要去到哪里。
我有太多想做的事情,有时
我会将生病的小星星送给光芒:
你也要好好记着我,并要珍重,
在你的花园里,海贝已张开翅膀如鲜花绽放。
我无敌的铠甲在激流和漩涡中变得愈加坚硬,
你更了解它的赤红——
蓝色的海葵在我背上闪光:
我在最洁白的卵石旁等着你……
“波涛啊,快快冲下海底的山岗!
让螃蟹
在海葵宽阔、飘摆的花瓣间
吃得肥胖。”
(1926年2月初)
一切都已衰老
这里的一切都已衰老,年迈的暴风雨
驼着背,拄着闪电跌撞而行,
长着荆棘般胡须的玫瑰花吹着口哨
一瘸一拐地跟我们一起蹒跚。
这里的一切都已衰老。革命
咳嗽着蹲在尖利的、适合投掷的碎石上,
硬币在瘦骨嶙峋的手里闪光:
这是我最爱听的歌曲。
为什么我的手没有衰老得透明,
刚一触摸我脸上的皱纹,
它们就脱落到我的胸襟,如泪水
从我眼中扑簌簌滚落?
我的青春!我圣洁的年龄!
看哪,火焰就像黄昏下渔网里
拼命蹿跳的冰凉的鱼,
我垂死的尘埃变成绿色的水藻。
(1928年夏)
忧 伤
我飞跑,就像鹿一样,
眼里含着温柔的忧伤。
啃树的狼群
在我心里追逐。
我的鹿角早已折断,
树枝撕破我的衬衫。
我曾经是鹿
我将成为狼,并为此忧伤。
我将成为一只狼,英俊的狼。
被魔法击中,当整个狼群
乱如泡沫,我站在那里
努力地微笑。
听着牛犊发情的尖叫。
我闭上眼睛,坠入梦乡,
深色的桑叶
落到我肩上。
(193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