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记
2022-12-21河北
阿 英(河北)
小镇如一只大鸟,静卧在巢状的古城里,孵出我的童年。古城南北有门,东西无门。人们遂在东墙打出洞来,曰“东窟子”,在西墙劈开裂口,曰“西豁子”。我们穿过城门,拱形门洞下半截是乌亮的条石,上半截是巨大的青砖。木门早已不存,只余石质门墩,上有面盆般的凹坑。若大喊一嗓,门洞会把这声音聚拢了,再拋回来,悠悠远远,像来自岁月深处。
我跟大伙一道,沿着坍塌墙体堆成的斜坡爬到城顶。雉垛已如时间般脱落,有的地方,城砖亦全部消失,中间土芯被雨水冲蚀,薄而尖,交错举起,宛若一丛仙人掌。我在爬的时候四肢并用,仿佛感到那些“仙人掌”在摇晃。途遇一洞,壮胆探入,里面竟住着一个流浪汉。我把衣兜里的饼干全送给了他。他的脊背真瘦啊,像隆冬的田垄。大家站在瓮城边缘,俯视底下狭小的院落,亢奋地大笑。这时突然有人冲出屋,仰头焦急挥手,示意所有人退后。
那时我并没意识到,自己正走在时光的锋刃上。刚才站立之处,是一大块悬空的土,摇摇欲坠。
没过多久,我随父母搬离了那里。
成年后的某个冬天,我挤在一辆严重超员的中巴车上,忽觉周遭景致似曾相识。直到一处残砖的巨堆侵入窗内,我才吃惊地发现,这趟车途经那座小镇。从位置可推断出,这堆砖便是我们那年曾攀爬过的瓮城门楼。它收拢着逐渐走散的身体,被时间拖拽,踉跄而行。车停在城中央的十字路口,方言递来久违的市井声。这猝然的重逢令我手足无措,只得闭紧双目。车终于发动了,过了一会,周围忽地一暗,大团声音像洪水般围来,我知道,自己正在穿过门洞离去。这座城再次被我丢下,独自与时光厮杀。
又过了许多年,当我为一篇小说查询资料时,才知老城的官名是“万全右卫城”,明洪武二十六年筑土城,明正统三年用砖包砌,是宣府镇万全右卫治所的驻地,至今已有六百余年历史。
此时,岁月的飓风已把我年轻的羽毛逐渐拔除干净。我在散文诗和小说的谷仓里,终于积攒了几两粗粮,也算是珍贵的慰藉。时光有最锋利的牙齿,也有最深刻的慈悲。
文学能与时间抗衡吗?那些孤勇的词句,从纸上涉渡到生命深处,像探针般触及时间的内核,像丝绒般包裹时间的脆弱,像碑碣般铭刻时间的秘密。提笔写文时,我总会不觉间沉溺于旧物:古塔、古碑、古砚、古帖、古陶……它们收敛了绮丽的光华,却高擎起文明的权杖,是无数大匠内心火焰的映象。近期,我将散文诗作为“精神之匣”,盛纳了曲阳石刻、易水遗迹、莲池书院等一系列“旧物”,试图以文字将其丰厚的内蕴渡引到世人面前。《瓷语》是我的又一次尝试,写给宋代五大名窑之一的定窑。岁月已远,但瓷器裂隙里的闪电,花纹间的谣曲,釉色中的烟霞也愈加迷人。我时写时停,反复试探,诚惶诚恐,最后,狠心删去了近半文字。期盼它能唤出时间深处的熏风,吹开此刻的繁花。
我也像一座人间最小的城。当我把一生在城中煮沸,它却开始风化剥落。为使这原乡不至解体,我唯有埋头,以文字为砖,修缮加固,让灵魂得以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