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戏单戏报，忆郭沫若与京剧二札

谢保成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前些天，北大同窗、戏友王政尧晒他保存的戏单，回忆同看京戏的往事。我在查看保存的“观剧实物”时，又一次见到与郭沫若密切关联的两件“文物”，一件是成都市京剧团根据郭沫若话剧本改编为京剧《蔡文姬》的演出戏单，一件是刊有郭沫若观看哈尔滨京剧团演出《革命自有后来人》题词的戏报。前一件，2015年11月16日养疴期间曾写过一则札记。后一件，此次才注意到，睹物忆往，也写了一则随笔。两则文字，可为郭沫若研究增添两条素材，亦可供有兴趣者比对、鉴赏，故合成一篇，发表出来。

一

成都市京剧团根据郭沫若话剧本《蔡文姬》改编为京剧的这一演出戏单，是剧团最特殊的一种戏单，我夹在郭沫若《蔡文姬》（文物出版社第3版）中，才保存了下来。内页五页，每页两面，外包封面、封底。内页每面均分上、下栏，上栏依次为原著、改编、导演团、执行导演、副导演、舞台监督、演员表、场次表、职员表、附言、主要人物介绍。“附言”这样交代：“本剧是参照郭沫若先生的《蔡文姬》话剧本改编为京剧试行排演。由于我们文化艺术水平不高，改编和排演上，都存在不少缺点，除了直接请郭沫若先生赐予指示之外，敬以衷心至诚请求同志们多给我们提出宝贵意见，使得本剧在今后不断修改中，逐步得到提高。”下栏为剧情介绍、唱词摘要。

1959年10月，我在成都九中读高二，买甲票观看演出，得此戏单。剧团四大头牌齐登场，筱月亭饰演曹操，段丽君饰演蔡文姬，王少泉饰演左贤王，筱樊春楼饰演董祀，卞后由女二号张燕华饰演。

成都市京剧团演出京剧《蔡文姬》戏单封面、1b-2a、3b-4a

观看演出之前，特意在春熙路“成都古籍书店古旧书门市部”买了文物出版社第3版《蔡文姬》。这一版是收录郭沫若相关研究文章最完整的一版，包括序、蔡文姬（五幕历史喜剧）、范晔《后汉书·董祀妻传》、蔡琰《胡笳十八拍》、六篇谈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附录：林景熙《蔡琰归汉图》，以及《替曹操翻案》、戎笙文、明人《胡笳十八拍》画卷、（郭沫若）跋《〈胡笳十八拍〉画卷》。封面是宋人陈居中《文姬归汉图》（绢本设色），用郭沫若序中的话说，使“剧本增光不少了”。浏览全书之后，重点阅读剧本，将戏单中的场次、唱词与剧本逐一对照。

从场次上看，话剧剧本五幕，第四幕分作三场，实为七场，京剧演出为八场，增加了第一场董祀、周近赴南匈奴及抵达南匈奴近郊。以下各场，京剧与话剧完全相同，京剧各场幕后合唱胡笳第十二拍、十三拍、十七拍、十四拍、十六拍、十八拍，以及文姬演唱“重睹芳华”，都与话剧完全对应。

京剧对话剧的改编，主要在第二、四、五、六、七、八场，对话、独白改唱段。

第二场，与话剧第一幕对应。文姬与胡儿的对话，有两个大段改为四平调和西皮流水唱段。文姬劝慰左贤王的一大段对话，改为二六唱段。幕后合唱十三拍之后董祀出场，董祀与文姬的对话，各有一段改为散板唱段。

第四场长安郊外，与话剧第三幕对应。文姬在蔡邕墓前的大段独白改为唱段：

话 剧京 剧文姬：父亲，大家都睡定了，我现在又来看你来了。你怕会责备我吧？曹丞相苦心孤诣地赎取我回来，应该是天大的喜事。但我真不应该呵，我总是一心想念着我留在南匈奴的儿女。虽然有四姨娘在那里替我照拂他们，但他们总是一时一刻离不开我的心。我离开他们已经一个月了，差不多每晚上都睡不好觉。我总想在梦里看见他们一眼，但奇怪的是他们总不来入梦。爹爹，你说，我离开了他们，他们是怎样的伤心呵。特别是我那才半岁的女儿。我都在这样思念她，她怕天天都在哭吧？唉，我一听见小孩儿的声音，就好像他们的声音。我一看见别人的小孩儿，就好像他们来到了我的眼前。但是，一个月了，我总不能梦见他们一次呵！呵，爹爹，该不是孩子们生病了吧？该不是碰到什么灾害吧？该不是……唉，我真不敢想象呵，但我的心却一刻也不让我停止想象。我无时无刻都在想呵，饭也不想吃，觉也不能睡。像这样，我到底能够做些什么呢？呵，我辜负了曹丞相，我辜负了你啦，爹爹！曹丞相要我学那班昭，让我回来继承父亲的遗业，帮助撰述《续汉书》。但我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废人。我有什么本领能够做到班昭？我有什么力量能够撰述《续汉书》呢？呵，父亲，请你谴责我吧！谴责我吧！我为什么一定要回来？我为什么一定要回来呵？蔡文姬：（二黄摇板）忆亡父思娇儿惆怅婉转，对新月自嗟叹长夜无眠，这愁怀苦萦扰难以排遣，且去到父坟前暗祝一番。（二黄导板）跪坟前不由我心烦意乱！（回龙腔）思以往想后事泪湿衣衫。（反二黄慢板）想当年别父墓何等悲惨，十二年又来到爹爹坟前。儿虽蒙左贤王温情眷恋，盼家乡望国土难去愁烦！（转快三眼）叹爹爹遭残害诗文遗散，有谁人继父业重整书篇？曹丞相修文治英明果断，派使臣备厚礼赎儿回还。虽然是继父业得偕素愿，怎奈是思娇儿分解不开碎我心肝！我好比风筝无引线，我好比皓月被云漫。辜负了曹丞相期望一片，辜负了老爹爹诗文难传。望爹爹你与我定个主见，定个主见，爹爹呀！（摇板）哭得我神飘荡头晕目眩。

梦醒之后，幕后合唱十四拍，文姬弹唱十六拍、十八拍。董祀出场，劝慰文姬的第一段话改为唱段：

话 剧京 剧董祀：不要那样说。我们总希望你把心胸放得更开阔一些。董祀：侄儿侄女有赵四娘照管，是平安无事的，请你放心吧。你请多想些快乐的事。譬如：大姐，你留在南匈奴十二年，现在能够平安地回来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你十二年前离开故乡时是怎样，十二年后的今天又是怎样？在曹丞相的治理下，“千里无鸡鸣”的荒凉世界，又逐渐熙熙攘攘起来了，百姓逐渐地在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这难道不是又一件天大的喜事？董祀：（二黄慢三眼）劝大姐休得要忧思伤惨，切莫要为娇儿痛碎心田，他兄妹在匈奴有姨娘照管，必定能平安无事请把心安。这件事原本是大喜一件，十二年好容易从匈奴回还，你去时真乃是千里无鸡鸣荒凉一片，到如今你看这熙熙攘攘百姓快乐安然。这都是曹丞相把乾坤扭转，才能够使中原山河重振国泰民安。images/BZ_49_1754_2920_1756_2920.png

话 剧京 剧董祀：大姐，你还请想想，从前我们的边疆，年年岁岁受到外患的侵扰，而今呢是鸡犬相闻、锋镝不惊。我们从南匈奴回来，沿途都受到迎送，没有些微的风吹草动，难道这是一件小事吗？董祀：想从前我边疆年遭扰乱，到如今鸡犬相闻锋镝不惊远胜从前，一路上各州驿迎送不断，并无有风吹草动半点烽烟。

董祀接下来的大段劝白，改为二黄快三眼。最后，以二人三段对唱落幕：

话 剧京 剧文姬：公胤，你的话说得真好，这对于我要算是起死回生的良药。我感谢你，是你两次把我打救了。公胤，我要向你发誓：我从今以后要听你的话，尽量减少个人的悲哀。董祀：好吧，大姐，只要你不生气，不再那么悲哀，那我就再高兴也没有了。我们的话已经说得不少了，还是请你去休息一会，明天我们还要赶路。文姬：好，我听你的话。你也去休息一会吧。公胤，你也去休息吧，明天见！文姬：（快三眼）公胤他句句话金石一样，可算得起死回生良药妙方。感谢你两次里救我迷惘，从今后我势必解除愁肠。董祀：（摇板）听一言来喜上心，大姐从此没悲伤，请回帐篷把精神养。文姬：（二黄散板）我从命你请回但放心肠。

这一场是文姬的重头戏，文姬的独唱、董祀劝文姬的唱段，都很感人。

第五场曹丞相书斋，与话剧第四幕第一场对应。曹操与卞后的对话，有几段改成对唱。如话剧卞后：“他为什么不逃走，就像你一样呢？”曹操：“文人的短处就在这些地方了，听说他也想逃走，但没有下定决心。”京剧改为卞后唱（西皮散板）：“既如此该逃走早拿主见，何不学你当年志气冲天？”曹操接唱：“多思虑少果断文人之短，想逃走无决心也是枉然！”再如话剧卞后：“亡命十二年中，蔡文姬是跟着她父亲的吧？”曹操：“那当然了，不过回到洛阳以后不久就分开了。她父亲就在初平元年三月跟随朝廷迁都到长安，文姬是留下来了。她在初平三年嫁给河东卫仲道。不久她父亲在长安遇害，她母亲赵五娘也跟着死了。蔡伯喈的死实在是一项大损失。他的文章学问，今天还没有人能赶得上他。”京剧改为卞后唱（西皮散板）：“蔡伯喈亡命中受尽苦难，蔡文姬可随他颠沛流连？”曹操接唱：“他父女回洛阳不久分散，蔡伯喈随朝廷迁都到长安。蔡文姬方出嫁她父身遭难，她的母赵五娘也命丧黄泉。蔡伯喈文章学识世所罕见，最可叹好诗文谁来继传？”

整场京剧演出，对话改唱腔的地方大都如此，将话剧语言改为不同板式、腔调的唱段。

这一场，删去曹操读文姬胡笳诗、夸文姬胡笳诗以及与曹丕的一些对话。周近与曹操有两段较长的对话，压缩为对唱。

第六场馆驿夜间，与话剧第四幕第二场对应，压缩较多，把蔡文姬与侍书的最长一段对话改作四句西皮原板唱腔。

第七场丞相府后院松涛馆，与话剧第四幕第三场对应，集中在文姬替董祀辩护上。文姬与曹操的大段对话改为对唱，以流水、快板为主，文姬三段流水24句，曹操6句流水，既显示文姬为董祀辩解的急切心情，又折射出曹操“暗自参详”的心理。曹操的8句散板，更加表现其追悔冤情的决断。

第八场丞相府松涛馆，与话剧第五幕对应，大团圆，改动更显紧凑。以卞后唱南梆子、文姬弹唱“重睹芳华”以及曹操、一对儿女的对唱、合唱终场。

整场观看下来，京剧演出比话剧简练。文姬唱段出彩之处，第四场蔡邕墓前的大段二黄、反二黄唱腔，第七场与曹操的大段西皮对唱。

曹操没有像京剧《赤壁之战》中只是“粉脸中透出一点红色来”，而是改粉脸为老生扮相，头带王冠，颇有丞相萧何、徐策的风范，令人耳目一新。第五场曹操出场，与卞后的对唱，第七场与文姬的对唱，最后一场的表演，深受观众欢迎。

第四场董祀与文姬的大段二黄唱腔，亦多创意。

仔细回忆此次阅读文物出版社《蔡文姬》，发现一个人们长期未注意的问题，即书中所收“范晔《后汉书·董祀妻传》”的问题。

郭沫若编辑《文史论集》时，收入了《替曹操翻案》、序《蔡文姬》、六谈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等文章，每篇都注出处“《蔡文姬》，文物出版社1959年第3版”，表明他本人非常看重文物出版社第3版《蔡文姬》。但后来出版《蔡文姬》剧本，包括《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8卷，却把书中所收范晔《后汉书·董祀妻传》给删掉了，显然有违郭沫若初衷！

范晔《后汉书·董祀妻传》，即《后汉书》卷84《列女传》中的《董祀妻传》，文字不长，转录如下：

陈留董祀妻者，同郡蔡邕之女也，名琰，字文姬。博学有才辩，又妙于音律。适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归宁于家。兴平中，天下丧乱，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于祀。

祀为屯田校尉，犯法当死，文姬诣曹操请之。时公卿名士及远方使驿坐者满堂，操谓宾客曰：“蔡伯喈女在外，今为诸君见之。”及文姬进，蓬首徒行，叩头请罪，音辞清辩，旨甚酸哀，众皆为改容。操曰：“诚实相矜，然文状已去，奈何？”文姬曰：“明公厩马万匹，虎士成林，何惜疾足一骑，而不济垂死之命乎！”操感其言，乃追原祀罪。时且寒，赐以头巾履袜。操因问曰：“闻夫人家先多坟籍，犹能忆识之不？”文姬曰：“昔亡父赐书四千许卷，流离涂炭，罔有存者。今所诵忆，裁四百余篇耳。”操曰：“今当使十吏就夫人写之。”文姬曰：“妾闻男女之别，礼不亲授。乞给纸笔，真草唯命。”于是缮书送之，文无遗误。

传文最后为“后感伤乱离，追怀悲愤，作诗二章，其辞曰”，即二首《悲愤诗》全文。

用《后汉书·董祀妻传》与《蔡文姬》剧本对照，完全可以说：郭沫若创作《蔡文姬》，是在把《后汉书·董祀妻传》戏剧化，用董祀之事替曹操翻案。如果序文中没有“蔡文姬就是我！——是照着我写的”等几段文字，再强调一下《后汉书·董祀妻传》的历史真实性，还会引出对其创作意图的猜测吗？郭沫若把《后汉书·董祀妻传》紧接剧本之后收录在文物版《蔡文姬》中，就如同《高渐离》附录有“人物研究”、《孔雀胆》附录有“《孔雀胆》资料汇辑”、《南冠草》附录有“侯玄涵《夏允彝传》”、《武则天》附录有“重要资料十四则”一样，意在表明其创作的历史依据，是不应该随意删掉的！

国庆十周年期间，成都市京剧团在人民大会堂汇报演出京剧《蔡文姬》，受到郭沫若的接见，我是当年在新声剧场观看演出时，从陈列的郭沫若接见演员照片知道的，照片文字说明“在人民大会堂”。当时，人民大会堂刚刚建成，是不会记错的，只是具体日期记不得了。希望成都市京剧团、了解当时实情者，能够提供详情。戏单“附言”提到改编和排演上“直接请郭沫若先生赐予指示”，更应搞清楚。

二

郭沫若的这一题词未见著录，我是从哈尔滨京剧团1982年巡回演出戏报（1982年8月23日）第2版复制下来的。

革命见精神花开日日新一番生面目自有后来人

一九六四年六月十五日夜看哈尔滨京剧团演出自有后来人题赠

郭沫若（印）

1964年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自6月5日至7月31日，历时两个来月，分六轮演出25出大戏、10出折子戏。我当时在北大历史学系三年级，观看过前两轮演出中的两场。

哈尔滨京剧团演出《革命自有后来人》在第一轮，根据电影文学剧本《自有后来人》改编，是最先以京剧形式表现李玉和一家三代人故事的成熟表演，梁一鸣饰李玉和、赵鸣华饰李奶奶、云燕铭饰李铁梅、张春鸣饰鸠山。当年11月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了这个演出本，1965年中国唱片社灌制了唱片，七个唱段，依次为李奶奶一段、李玉和与鸠山对唱一段、李玉和一段、李奶奶一段、李玉和与李奶奶对唱一段、铁梅两段。这个演出本与中国京剧院根据沪剧改编的演出本《红灯记》（在第五轮演出）情节相同，唱段迥异。

郭沫若观看《革命自有后来人》，是第一轮公演之后给中央领导的专场演出。观看演出后，周恩来总理“热情称赞”，郭沫若题赠五言绝句，田汉作七言绝句《奶奶和铁梅》（《革命自有后来人》黑龙江哈尔滨市京剧团演出）。郭沫若的题赠，没有像田汉那样直接称赞哈尔滨京剧团的演出，而是着眼于整个观摩演出，一首一尾嵌进剧名“革命自有后来人”：以革命精神创作，京剧之花不断推陈出新，新人物、新剧目轮番登台，自然后来有人。“一番”的“番”字，因字头少一撇，下半部看不太清，辨识费了一点周折。郭平英回复说“头次见到。‘一番生面目’？不识对不对”。弟弟谢保忠告知书家“少一撇也是常用的写法”，并发给一书家所写无撇的“番”字，还把下半部的笔顺画出给我看。“一番”，既表明观看第一轮演出，又预示整个观摩盛况，用字绝妙，寓意深长！

附带说一句，饰演铁梅的演员云燕铭，曾拜王瑶卿为师，与周信芳、盖叫天、马连良、杨宝森等京剧名家合作，1950年加入中国京剧院，1958年调到哈尔滨京剧团任副团长，1979年排演京剧《孔雀胆》获优秀表演奖。

（2022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