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遍清游未拟还
——评严建文诗集《旅行者》
2022-12-19吕进
吕 进
2018年,严建文出版了第一部诗集《风中的行者》,我写了序言《和风伴行》。说来惭愧,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当一位诗人向我转交诗稿,并代建文请我写序的时候,我没有马上同意,我说:“先看看吧!”读完诗稿,我一阵兴奋,一位工业领域的有才华的诗人站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很高兴地敲键盘了。一直到一年以后,我们才在新加坡第一次见面,一见如故。大家都忙,新加坡之后,就没有再重逢,但是由于他在我的微信朋友圈里,所以了解他的近况,也常读到他的新作,就好像经常在一起聚会一样。
最近,建文寄来第二部诗集《旅行者》,78首新作,给我带来喜悦。《旅行者》就是写“旅行”,旅行与诗歌有着斩不断的亲缘关系,二者有着相似的精神内核,旅行是身体在现实空间中的行走,诗歌则是思想和情感在内心世界的遨游。在这个意义上,旅行诗绝不仅仅只是一种诗歌类型的指称,也象征着诗歌与旅行的隐秘关联,它们都指向对庸常生活的拒绝。中国人安土重迁的传统让羁旅和行役连接起来,也让羁旅诗更多地浸染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凄凉与孤独,散发出“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悲怆与豪壮。即使是那些纯正的旅行诗也常是诗人仕途失意中所做的遣怀,所以我们看到谢灵运在山中发泄着他不得志的牢骚,孟浩然在水边叹息着他不见赏的清贫,即使是那位自称“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李白,也不免要在旅途中发出“空忆谢将军”的感慨。随着生活的现代化,旅行诗的内容随之丰富起来。现代的旅游诗已经不止是愁思之声和穷苦之言,旅游诗在抒情遣怀之外增添了富于历史感和哲理性的内容,也就带有了“百遍清游未拟还”的雅致趣味和探索精神。“穷苦之词易好,欢乐之辞难工”,所以写作现代的旅游诗是有相当难度的。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严建文带着他的《旅行者》向我们走来了。
按照海德格尔的话来说,诗最接近“在”,是“在”的倾听者和看护人,是“在”的房屋。诗不是一般的“语言言说”,而是人的“本真言说”。因此,诗的关注在人性、人道与人情。诗在多数情况下是生命关怀的体现。建文的诗歌处处浸透着对世界、对生命的领悟,他喜欢旅游,喜欢一个人在静夜中沉思,一部《旅行者》,一大半是在旅途和暗夜中写下的。诗人主动放逐自我,远离浮华的尘世,在内心对生命进行审视,对世界进行诗意的裁判,这让他的诗无限靠近存在。读建文的诗,可以发现作品中随时都透露出对生命的虔诚感悟:
高台之上,无尽的浮沉把我围绕
允许我喝一杯烈酒
如同喝下星空。我的血沸腾
北斗星滚落
无限升华的是你所见
无限坠落的是我所见
——《所见》
只有超脱于世俗世界的喧嚣之外,才能入于诗歌世界的三味之中。这样的诗歌,令人咀嚼,耐人寻味。
在生命关怀之外,诗歌还有另一种关怀:社会关怀。生命关怀和社会关怀其实很难完全划开。一首优秀的写社会关怀的诗,写到极处,也就会触及生命关怀,因为,诗总是从事到情,从生命的视角去观照社会事件的。一首优秀的写生命关怀的诗,写到极处,也就会触及社会关怀。因为,诗人总是一种社会存在,诗歌终究也是一种社会现象。就中国新诗而言,当救亡成为社会发展的主旋律的时候,诗歌就更偏重社会关怀:国家的兴衰、民族的危亡成为诗的主题。当启蒙成为社会发展的主旋律的时候,诗歌就更偏重生命关怀。中国新诗长期处在战争、革命、动乱的外在环境中,因此,从诞生起,新诗就十分注重与社会和时代的诗学联系,讲究诗歌的承担精神,注重增添诗歌的思想含量和时代含量。从更悠久的传统来看,中国诗歌一直推崇以家国为上的诗,这种诗歌在中国才能算为上品。诗人郭沫若在成都杜甫草堂留有一副楹联“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可视为是对上品诗篇的概括。因此,优秀的诗歌绝不仅仅是诗人内心世界的絮语。在《逆流者》《二月,诗的季节》《惊蛰》等篇章中,建文把眼光转向外部世界,写新冠疫情,写白衣天使。建文从人道、人情的视角出发书写他的社会关怀,化客观为主观,化事件为心灵,遇善则柔,遇恶则刚,因此对诗的隶属度很高。
建文是一位颇有成就的实业家,最近在北京举行的建党100年庆典上,还被请上观礼台,虽然身处在高速运转的工作节奏里,但他的文化生活、精神世界却异常丰富,他爱好绘画,喜欢书法,写新诗也是他的业余爱好。虽是“票友”,建文对诗歌的态度却是严肃的,对诗歌技艺的打磨是认真的。他对人生有自己的独到感悟,对诗艺也进行了一番艰难的探索。能够看得出,对于这部诗集,他是用心来写的。《旅行者》中颇多精彩的佳句,令人击节赞赏:“机场的喧闹灯火通明/人们试图都去奔赴温暖的地方/夜色化开/旅行者若远若近的脚步/踩醒冰冷的早晨”(《戊戌初三》)“我在等一场雪的到来/干净的雪,落在我疼痛的肢体/落在我薄薄的行囊/有些痛被我饮下的酒灌醉/有些痛被我握住的雪融化”(《十二月》)。
脚步把早晨踩醒,疼痛被酒灌醉、被雪融化……这些话乍看起来都是不合常理的存在,无理而妙,这才是真正的诗啊!诗人并不关注世界本来怎么样,而关注世界在诗人看来怎么样。因此,诗人无须对世界的本来面貌作忠实刻板的描绘,诗人是造世者,命名者,他对现实世界进行剪裁、清洗、变形、重构,创造出诗歌中的艺术世界。写诗的时候,诗人在心灵的世界漫游,“肉眼闭而心眼开”,他笔下的世界是“心眼”看到的内视世界,因此诗成为不讲理(论)、不合(语)法的艺术。日常的讲话不能构成诗,诗以一般的语言组构独特的语言方式。可以说,作为艺术品的诗是否出现,主要不在它“说什么”,而在“怎么说”。离开独特的语言方式,诗便不复存在。一般语言一经纳入这种语言方式,就获得了非语言化、陌生化、风格化的品格,由实用语言幻变为灵感语言。用宋人王安石的说法,就是“诗家语”,用薄伽丘的话说就是“精致的讲话”。《旅行者》中的语言是“诗家语”,是“精致的讲话”,所以耐读,笔外之韵,篇外之音,味外之味,给人非常舒服的读诗享受。
在这个日益喧嚣的世界里,不必要求每个人都做一名诗人,但每个人都要自觉成为一个诗意的人,惟其如此,才能守护住心灵的宁静。建文是一个生活在诗意世界的人,也是一位真正的诗人。《旅行者》只是他的第二本诗集,他的诗歌道路还很长,假以时日,相信他能为诗歌界带来更大的喜悦,也能为读者带来更多的优秀作品,我期待他的努力。
[附] 严建文的诗两首
钢铁的味道
四月把东山的桃花,西山李花
熬出一树绿叶。我闻到青草的味道
连日的春雨
让偶然放晴的天空,成为一场盛宴
阳光在云层之上,钩出金边
像出征的战袍
我闻到阳光的味道,又仿佛散落的
要消逝的青春
一群孩子走进工厂
我的青春在他们脸上涌现,复活
他们说:钢铁的味道真好!
2022
清晨的路有一层白雾
我看不清,因看不清而白
而美得干净
这时候,时光柔软,来来往往的人
无问来路,无问去途
他们如两条平行线
仿佛永远的彼岸
直到在一个海棠花的驿站
在一个小酒馆,我们饮了一杯酒
相互碰了一下杯,相互问好一声
说一声新年快乐
——选自严建文《旅行者》(中国出版集团华文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