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记忆的蒸汽火车
2022-12-19雨眠
雨 眠
阳飏为人所熟知的诗歌写作,如《风起兮》《风吹无疆》等,大都以西部粗犷的景物人事为写作对象,凸显出自然和文化交织而成的西部大力之美。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的扩大,游历、阅读、沉思、绘画和各种历史及文化的非专业研究,多样的人生涵养,不断丰富了诗人的诗歌文本内涵,写作的数量虽然不自觉地减少,但是写作的形态由此而多样,在地理空间的拓展之外不断增加时间元素,在一己命运的历史感喟之中体现了人生和社会的情感深度。
这组诗从话题对象讲,有着较为漫长的时间跨度,但让人记忆特别深刻的一点,这组诗的写作似乎都往来着一列蒸汽火车,或者说可以通过火车意象进行串联和解读。
火车意象所带来的,是一双沧桑之眼所看到的历史的暴虐。《一点点的恶》写几个孩子逮了一只癞蛤蟆,用竹棍敲它的肚皮,最后,一个小孩穿着他爸的破靴子,一脚将癞蛤蟆的肚皮踩爆了;而《一则年代久远的故事》则讲了一截废弃的火车车厢之内,几只聚光手电筒照在一对赤裸男女的身上,单位开了介绍信来领人,原来这对男女是结婚后没有房子住的新婚夫妇。这暴虐是个人的,同时也是整个时代的,那个年代不保护私人的空间,流行的是没完没了的人和人之间的斗争。上有所行下有所效,孩子们的游戏因此也就极为自然地成为了大人生活的再版。
火车意象所带来的,还有特殊时期一个孩子懵懂的心理需求,特别是饥饿体验。《故事会》中有谬误的精神满足,《名字》中有“把她的名字也写在火车头上”的幼稚愿望,而《红鸡蛋》和《小小的恶》中因红鸡蛋和烧鸡而致的深刻记忆,这些记忆和不平所体验的,是导演侯孝贤、杨德昌黑白片一般的底层少年叛逆而寂寞的成长,其动力所在,往往是一个现在的孩子难以理解的饥肠辘辘的胃。
从心理学上讲,记忆之所以是记忆,就在于它们已经过去,在阳飏的诗中,蒸汽火车在记忆中不断轰鸣穿行之际,诗人有了对于时间流逝的感喟,《父母合葬记》“我抱着父母的骨灰/就像父母抱着儿时的我/就像一棵小草抱紧了土地/直到/一棵小草/也成为了土地”。《兰州忆》“一列蒸汽火车/仿佛一大群人喘着粗气/风尘仆仆在赶路/火车一声鸣叫/像是落日浑厚的声音/父亲喊我的声音”。火车经过、人群赶路、大河流淌、父母合葬在南山之上,时间的四重奏,蕴藏了一座城市的无尽兴味;同时诗人更为熟稔地掌握了“穿行”对于自己写作的重要性。《故事会》的结尾从叙事中突然抽身对往事进行了评价,《一则年代久远的故事》的结尾则将往事的回忆坐实于现实中那对夫妻长大了的儿子,《手风琴》则是在手风琴和一颗龋齿的频繁倒换之中,表达了一种欲说还休的复杂况味。
关于诗歌和记忆的关系,2018年北京第四届诗歌节的策划广告有言:“诗人的记忆体现了一种对昨天历史事件的生理筛选,同时也包含着对个人诗歌写作史的再次梳理。”身体和精神,历史和现实,记忆和再构,一种写作多重并置的二属关系,当其自由转换且又相互促进之时,阳飏的诗歌便呈现出了种种动人的“恍惚之美”。《茉莉花》写父亲去世的那一年,父亲喜欢的一盆双瓣的茉莉花突然就开成了单瓣,这让诗人不能不感觉到了一种生物学不能解释的“玄幻”;《梅花》中梅花、鹤、画和诗,梅花的无人可见和鹤的虚无之飞,重重叠叠的诗歌意象复杂交织,于现实和想象往来还复的关系之中,营造出了一种禅意满满的“太虚幻境”;尤其那首《母亲来看我》,文本内有双重的事实之真——梦中,母亲来看我,坐在我的床边,想说什么但没说,只是掖了掖被子又走了,早晨醒来,一双拖鞋被挪动了。梦耶?非梦耶?真切的感知和具体的疑惑,真有多真,虚就有多虚,并置却又反衬着的自我心理的一体两面,当诗歌最后说“母亲来看我/空空的/没有身体”时,一种因清醒后的绝望而反向推动的至深思念,瞬间便击中了读者的痛点。
曾经而又现实,伤感而又慰藉,记忆而又重建,阳飏诗歌中不断出没的蒸汽火车,使诗人的文字表达跨越了生活和艺术的界限,既出自经验,同时又成为象征。如果要拍摄以阳飏为原型的一部电影,我想用这样的镜头开始故事的讲述:时近黄昏,兰州城陷入了落日悠长的余晖之中,毛茸茸的远方,大地开始震动,一辆老式蒸汽火车突然轰鸣着从意识中逆光出现,车轮翻卷起往事的浪花,在火车经过一幢高楼之际,一扇窗口定格了一双深情凝望的眸子,窗前伫立的瘦高身影之后,是人们熟知的那条默默流淌的古老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