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五张嘴(随笔)
2022-12-19阳飏
阳 飏
想想我阳光灿烂的童年和少年,一棵勒紧裤腰带的细杆向日葵,再想想我曾经对着一棵和我差不多高的向日葵憋足了劲儿尿了一大泡尿,好像是我那泡尿催着向日葵一夜之间蹿高了似的。
记得曾兴致勃勃地喊:不能说是唱,因为几乎没有音调,只是大声地喊过一首儿歌——后来才知道,其实,这也是一首被喝醉了酒的人颠三倒四胡加减乘除助兴的酒歌: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两只青蛙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五只青蛙五张嘴,十只眼睛二十条腿——我家隔壁是八仙女家,那就得要——八只青蛙八张嘴,十六只眼睛三十二条腿,哇!
那时候,家家都是屋子小炕大,如果只看腿的话,密密麻麻戳了一地,满屋子的向日葵杆子,如果再往上看——朵朵葵花向太阳,一圈嗷嗷待哺的嘴,豁牙的不豁牙的,刚长牙的。灿烂是够灿烂的了,尤其是到了每个月的月底那几天,家里紧抠慢算,还是只剩下毛票了,面缸见底了,油瓶子用水都涮过了,酱油嘛,半年用一块固体酱油有点颜色就行了——不是爹的脸就是娘的脸或者就是两个人脸对着脸,一块儿不灿烂吧。
兄妹五张嘴,叽叽喳喳,蹦蹦跳跳,更像五只麻雀。
兄妹五个,大哥最老实,小妹最胆小。
那年代提倡勤工俭学。大哥刚刚上中学,他用了整整一个暑假的时间,脱土坯挣钱,一块土坯几厘钱,一个暑假的太阳晒下来,大哥的背上脱了几层皮,他让我们几个帮他一点一点揭下来,然后用纸包好,说要留作纪念。大哥挣钱的目的是想买一双滑冰鞋,几十元一双的滑冰鞋几乎成了大哥的天堂梦。脱土坯挣的钱拿到手了,兴奋极了的大哥把钱交到母亲手里,说让母亲先替他存着,等天冷了再去买。天冷了,冰冻结实了,大哥的冰鞋钱也被贴补家用了。大哥的天堂梦注定只能是梦了。
胆小的小妹老要缠着我们玩,二哥就拿一块带尾巴的兔子皮在小妹面前晃来晃去,做出吓唬她的样子,还警告说如果哭的话兔子就会咬她,然后把兔子皮放在屋门口,胆小的小妹居然就不敢越过门口半步。等我们玩累了回来喝水,小妹才哇一声大哭起来。二哥又是一阵折腾,他先跺兔子皮几脚,然后抓住小妹的脚让她小心地也跺几下,报仇一样,一会儿的工夫,小妹就又笑开了。
小妹笑了。老妹却又哭了。老妹爱哭,她一哭,我就凑到她面前学她哭的模样,可能我学的模样滑稽,老妹脸上挂着泪珠就笑开了。我用手刮着脸皮一遍遍说:又哭又笑,没羞没臊……
看见六指头家养了一群鸽子,每天放学之后,六指头把脖子上的红领巾解下来系在一根细竹竿上,然后登着梯子去把房顶上的鸽子棚打开,竹竿一挥,一大群鸽子就呼啦啦飞上了天空,只听见鸽哨忽远忽近地响着——那一刻的我恨不能一把夺过六指头的竹竿,然后使劲一挥——看着天空中上下翻飞的鸽子,一只只小雨点、红眼皮、大鼻子、两头乌……
我一遍遍央求母亲也给我买两只鸽子,最便宜的小雨点就可以了,鸽子下蛋再孵鸽子,要不了几年,就是一大群鸽子。天空的鸽哨,像正在变声的嗓音唱着一首儿歌,仿若美梦。
那天早上,母亲买了几只毛绒绒的小鸡回来,说,养几只鸡多好。我喜欢的鸽子啊,感觉让我一下子从小雨点变成了落汤鸡!几只刚孵出壳的小鸡,叽叽叽……奶油冰棍一样黄黄的小鸡,那只身上有斑点的像是豆沙冰棍,白白的那只仿佛白糖冰棍,那只有点花哨的——我找不出形容词了,就叫花花吧。每天除了菜拌麸皮包谷面,我还去臭水沟捞鱼虫挖蚯蚓。你见过两只小鸡抢食一条蚯蚓的热闹吗?这场面我后来在齐白石的画中见过,感觉又亲切又有点略微的伤感。
叽叽叽的小鸡冒出红冠子了,叽叽叽的小鸡开始练习打鸣了,叽叽叽……九只小鸡被偷走了五只——母亲一气之下把剩下的几只都杀了,青椒辣子鸡——我拒绝吃,尽管肚子里的馋虫蠢蠢蠕动着,我拒绝吃我的鸡。我的鸽子梦,我的鸡啊!第二天,母亲买了一条带鱼,红烧了让我一个人吃。看着大妹妹眼巴巴的眼神,我分了一块给她;看着小妹妹眼巴巴的眼神,我也分了一块给她。
六指头家的鸽子还在天空飞着。我的鸡没有了。母亲用几根鸡毛做了一个毽子,妹妹蹦蹦跳跳踢着。鸡毛毽子是用一个乾隆铜钱裹上布头缝制的,几根好看的毛是花花的,那是一只刚刚开始打鸣的小公鸡啊。
兄妹五张嘴,但是一和邻居八仙女家八张嘴比起来可就逊色多了,时不时可以看见八仙女的父亲坐在自家门口,八仙女从大到小或者从小到大排着队在他面前唱歌,一人一句都要唱一会儿时间,八仙女一个个又唱又跳,就仿佛我们现在的音乐大奖赛,她们的爹就像是评委会主任,一院子的人围着看热闹,他爹也一改平日里好像生多了姑娘没有儿子对不起左邻右舍的样子,一副面对一大笼屉的白面馒头不屑一顾,得意非凡的还乡团地主模样。再看看我们兄妹,五张笨嘴,只会一窝麻雀似地乱吵乱嚷。人生的许多事情想想就如同一个悖论——小时候最不爱说话的小妹长大后当了最需要说话的老师。
兄妹五张嘴,每天天一亮就叽叽喳喳地叫开了,好在那时候的树比现在的树多,那时候的天比现在的天空旷。那时候,一张好看的米老鼠或者大白兔糖纸就可以让我们快乐一天,那样的日子,现在想想还能感受到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