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的视听语言分析

李思杰 朱晓祎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以下简称《松子》）是鬼才导演中岛哲也的代表作之一，具有浓郁的个人风格和“中岛哲也式”美学[1]。影片讲述了从小缺少父爱的松子与家庭决裂、做浴池女郎、误杀合伙人入狱，并被男人多次欺骗抛弃的经历，最终被不良少年伤害致死的悲惨一生。中岛哲也运用节奏感强、饱和度高、夸张华丽的镜头语言，勾勒出一个瑰丽魔幻的童话世界，塑造了松子这一不合传统的公主形象，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

1 夸张的镜头

不同的镜头所呈现的视觉效果各不相同。《松子》中的代表性镜头，包括计算机动画（Computer-generated imagery，CG）镜头、超广角镜头和鱼眼镜头给影片增添了奇幻色彩和不真实的视觉体验。

1.1 CG 镜头

CG 镜头是区分梦幻与现实、二维与三维画面的有效手段。影片动用了400 多个CG 镜头来表现真实拍摄传达不出的场景，使整部影片极富梦幻、瑰丽与传奇色彩。

公主的身边总是少不了鲜花、鸟群的簇拥和亮闪闪的光环，松子也不例外。小时候的松子渴望成为舞台上光彩夺目的公主，身旁有翩翩起舞的鸟群唱起歌谣，红色的鞋子就像被施与魔法般发光。松子作为一名感情充沛、极富想象力的女性，在她眼中初恋牙齿洁白甚至一笑起来就会发出耀眼的光芒，即使是偷偷做冈野健夫不光彩的情妇，甚至是跟着混混学生龙洋一被黑社会追杀，在陷入如此悲惨的境遇之时，松子仍觉得前面的道路是充满希望与美好的：身旁是灵动可爱的鸟儿，路边是缤纷绚丽的花朵，连月亮上也是心上人的脸庞。这些都是通过CG 镜头实现的，在观感上冲淡了松子命运的悲剧色彩。

1.2 超广角镜头和鱼眼镜头

中岛哲也运用大量的超广角镜头和鱼眼镜头，实现畸变的视觉观感。超广角镜头具有极强的透视效果，突出画面中物体近大远小的对比。比如，在松子做浴池女郎的场景中适时插入超广角镜头，使得她身处的世界奢侈糜烂、光怪陆离，增加了画面的震撼力和感染力。而不完整的视角更是增加了视觉上的窥视感，给人以不真实、脱离生活的体验。鱼眼镜头是一种焦距在16 mm或更短的、视角接近180°的极端广角镜头，物体在画面中呈现为近乎立体的球形。比如，影片里游乐园的舞台剧和舞厅的歌舞现场便是以鱼眼镜头的水晶球视角呈现的[2]，加强了梦幻朦胧的视觉效果，表现了年幼的松子对公主童话般生活的向往。

2 虚幻的光影

中岛哲也在拍摄过程中动用了大量人工光，不过分追求画面的真实与打光的自然，而是为影片的戏剧效果服务。

2.1 强光与曝光过度

不同于视觉上较为舒适的自然光，中岛哲也采用大量的强光与曝光过度，实现灯光效果，给观众强烈的视觉冲击。松子几乎在跟每个男人相处时都身处狭小的空间，男人背光，站位顺着光照进来的方向，身形高大，给人以很强的压迫感，灯光打在脸上使人物脸型更加立体可怖；松子则身在逆光，身形弱小，处于被动弱势的地位，没有话语权。

中岛哲也对屋内光源的设计多为强光，呈现出曝光过度的效果。强烈的光源从窗外、门外摄入，显得屋内空间更为逼仄狭小，同时增加了纵深感与距离感。例如，松子望着父亲走入妹妹房屋的阶梯，让观众觉得屋子就在那里，阶梯却分外得长，距离松子非常遥远，暗示了松子被家庭隔绝在外的现实。

2.2 追光与柔光

尽管松子经历了绝望黑暗的一生，中岛哲也却始终对这一人物进行了追光与柔光处理。松子在初期当教师时，周身散发暖黄色的光，表现了松子的高洁与美丽。即使之后遭遇种种坎坷，她身上的光也从未熄灭，这束追光象征着松子即使饱受恶意、伤痕累累、没有回报，却仍然一次次满怀热情地追求爱情、热爱生活、满怀真诚的品质。影片不仅用柔光来营造童话般梦幻的感觉，而且在松子的面部光中也多采用柔光处理，使得人物脸部轮廓亲和流畅，充满圣洁之感。

3 浓郁的色调

影片总体以暖色调为主，同时也使用了丰富繁杂的色彩与浓墨重彩的光影，勾勒出绚丽的童话世界，增加场景的不真实感，展现出松子丰富深厚的情绪内涵。

3.1 暖色调

松子作为追求爱与传递爱的形象，周身大多为暖色调。例如，用黄色表现松子与初恋教导主任在一起的羞涩与甜蜜；用松子出狱后漫天的粉色樱花象征松子对理发师的温柔幻想和转瞬即逝的爱情；用松子家乡经常出现的红色天空象征温暖，表现松子对家乡的美好追忆。

3.2 冷色调

影片也采用冷色调来表现松子的痛苦心情和凄惨境遇，与明丽的人物性格形成对比，反衬松子命运的破碎脆弱。例如，用透明度较低的蓝色表现松子入狱后悲伤绝望的心情，形成较强的压迫感；松子与混混学生龙洋一再次相遇时，用墨蓝色表现阿龙代表邪恶一方，为松子与阿龙在一起后的危险处境做铺垫。

4 丰富的音乐

中岛哲也的影视配乐大胆丰富，在《松子》中同样用引人入胜的音乐与画面碰撞出奇妙的化学效应，为观众呈现出一场精彩绝伦的视听盛宴。

4.1 主题性音乐

电影中，主题性音乐往往作为贯穿全篇的线索出现，并且隐含着影片所要表达的主题思想。《松子》中的主题音乐《弯弯腰，挺挺背》可谓是经典之声，其旋律悠扬简单，歌词朗朗上口，由孩提时期清澈透亮的声音与成年后温婉动人的声音两种音色诠释，最终在松子去世后回到真正意味上的“家”中结束，表示松子始终如一的纯真心灵和穷其一生对家庭、爱的渴望与追寻。松子经历了人生的起伏、遭受了人性的恶意，心中却仍有这般善良稚嫩的声音，更在繁杂乱世中突出其品格的高尚。

在电影末尾，这首音乐由松子生命中遇到的人们共同演绎，暗含着其实每个人都是松子的主题：尽管被残酷冷漠的现实一次次鞭打，却仍旧在重压之下大口呼吸、认真生活，满怀真诚地追寻爱与善意。

4.2 非主题性音乐

电影中除了主题性音乐之外，还包含了插曲、场景音乐、背景音乐等其他构成要素，统称为非主题性音乐[3]。这些音乐虽没有贯穿整部电影始终，但它们却在每个片段的叙述中起着重要作用，奠定感情基调，推动故事情节逐步发展。

叙事性场景音乐。Happy Wednesday用轻松欢快的舞台剧讲清楚了松子亲眼看到八女川彻也自杀后的一系列心情和境遇转变：她找了份商场售货员的工作，并做了八女川彻也竞争对手冈野的情妇，甚至找到情夫的家里，为之后冈野与松子的决裂、松子再次陷入痛苦做铺垫。完成叙事的同时也实现了场景切换，音乐快速带观众从上一幕的悲郁情景中抽离出来。同样，Love Is Bubble则讲述了松子从初做浴池女郎、事业火爆到遭辞退的经历，泡沫这一元素交代了松子工作的特殊性，同时暗示爱情、金钱像泡沫一样浮华奢靡却又转瞬即逝，松子的心境也由此发生转变。在松子与理发师相处、服刑后的牢狱生活以及与阿龙一起堕落的场景中，其背景音乐也恰如其分地为片段叙事增色不少。

张力性背景音乐。Feeling Good在松子好友泽村惠的登场中出现，舔嘴角的暗示配合魔性的旋律，使画面富有张力与戏剧性。这首背景音乐同样用于混混阿龙出场的场景，表现了他夸张的气场与作风。

5 巧妙的叙事

《松子》讲述了松子命运坎坷、孤独而终的悲惨一生。影片跨越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现实与回忆交错，场景复杂多样。讲清繁复的故事线、传达大量信息的同时保有故事的趣味性并非易事，因此，中岛哲也运用以下技巧创造了独树一帜的叙事风格。

5.1 “戏中戏”的嵌套叙事

影片将现实片段与电视、舞台片段穿插在一起，主角则直接化身成为电视、舞台上的表演人物。阿笙的女友向他提出分手时，镜头转向电视，一边是阿笙颓丧窘迫的微笑，一边是电视播放着警匪片中紧张的背景音乐和女警官把罪犯逼入悬崖的画面，用另一个虚构的叙事时空巧妙地暗示了阿笙的心境[4]。阿笙选择通过喝酒和性来逃避现实时，电视中出现女警官劝导罪犯改邪归正的片段，阿笙则摇身变成了罪犯陷入两难境地。影片并非以全知视角展开叙事，而是通过设置悬念，借阿笙的视角逐步讲述松子的一生。在整理姑姑的遗物时，阿笙遇到了种种奇怪的人与事，电视中“全都是迷啊”适时地表达了阿笙与观众的疑惑。游乐场中，舞台上是载歌载舞的表演，舞台下则是松子被八女川彻也虐打后的周身狼狈，找弟弟借钱后却被断绝关系，并得知父亲去世。影片直接让松子化身为舞台主角，借歌舞展现其绝望悲伤的心境。

5.2 时空交错的多元叙事

影片在一开始就交代了松子死亡的信息，以迷惘颓丧的侄子阿笙收拾姑姑遗物为切入点，采用倒叙的方式慢慢展开叙事。并且借松子弟弟、邻居、警察、泽村惠、龙洋一等人之口叙述，与侄子的想象拼凑到一起，构成松子的人物传记。中岛哲也在处理现实与回忆两条叙事线的切换时，对声画的衔接处理十分恰当[5]，利用人物间的关系和转场实现场景中空间的切换。例如，龙洋一在跟松子的侄子介绍自己时说“我叫……”画面一下切换到了阿龙与松子的重逢，话语自然衔接上“阿龙，我是龙洋一”，使影片保有叙述流畅度的同时增强了叙事场景的丰富度。

5.3 诙谐幽默的反讽叙事

中岛哲也用黑色幽默、夸张华丽的叙事方式，使《松子》极具戏剧张力和喜剧质感。这些诙谐幽默的桥段大多为陷入爱情中的松子对男人的美好幻想。在松子眼中，初恋教导主任时刻注意整理自己的裤装，黑夜中的牙齿泛起亮光和邀约时脸上夸张的红晕，表现出松子初次面对爱情时的悸动与甜蜜，观众也在这些恋爱细节中会心一笑。松子在入狱后原本对生活与爱情不再抱有幻想，但当想起理发师，重新燃起对爱的希望后，长相平庸的男人甚至在松子的幻想中越来越帅。松子被龙洋一打翻在地后对爱情彻底死心，变成了又老又肥、不修边幅的老太婆，而对年轻偶像的爱慕可以让她与少女一同疯抢偶像周边，显得突兀而又滑稽。甚至在表现松子精神错乱的桥段中，她将垃圾袋幻想成重复说着“活着真没意思啊”的乌鸦，减轻了影片的沉重基调。

5.4 重复的广告化叙事

中岛哲也原本为日本著名广告导演，在执导影片时仍保有明显的广告化特征，对符号性语言进行反复交代与凸显，形成了独树一帜的电影风格。例如，他的另一部影片《告白》中，“开玩笑的”台词的重复与强调，每一次出现的场景不同，形成的戏剧效果也层次递进。《松子》中同样使用了重复的广告化叙事方式。

语言重复。松子被抛弃时的询问“为什么？”；陷入人生绝境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人生完了”；对“你回来了”和“我回来了”的执念与依恋……每次台词的出现都适时增强了松子被多次伤害后的逐步绝望，显示出人物情绪的递进，突出电影的主题思想。

动作重复。无论是松子做浴池女郎时还是锒铛入狱后，影片都有她锻炼手腕和腰腿肌肉的动作镜头，这表示松子面对人生的困境与低谷仍旧不放弃生存，以及她积极努力生活的人生态度和能力。

场景重复。例如，影片的河堤交代了故事场景，同时也代表松子对家的深深依恋和美好愿想。另外，纵观全片，松子身旁总有绚丽的鲜花这一元素，即使是松子杀人、被不良少年打死等令人绝望窒息的镜头，直至结尾逝去的松子登上回家的阶梯，她旁边的布景仍是鲜花簇拥，表现了影片对人物刻画和颂扬的统一性。

6 结语

影片对松子形象的塑造是借他人之口和第三视角呈现，几乎没有出现过松子的主观视角，直至松子去世后，她的灵魂化作蝴蝶，电影才用航拍镜头表现其追忆一生的主观视角。在这样的视角下，有着温馨的家庭氛围、父亲和蔼的微笑和弟弟青涩的脸庞，直到最后松子与妹妹相见，才让观众得以直观地感知松子历经一生追逐却又逃避着的幸福。

如果说中岛哲也用童话的形式与外壳，包装、粉饰了松子的一生，那么松子便是这部童话中当之无愧的公主，拥有着歌舞技能和鲜花光环的标配。电影的开场字幕也像童话故事般梦幻，仿佛是对松子的个人赞美。残忍的是，这位公主在影片一开始就被剥夺了生命。在他人的评价与印象中，她是身无长处、不修边幅、疯疯癫癫的“被人嫌弃”的松子，中岛哲也却用极尽轻快愉悦、瑰丽梦幻的镜头语言刻画这个极具悲剧色彩的人物形象。不同于迪士尼影片中公主的“主角光环”和与王子在一起的幸福结局，在爱情上，松子接触到的男性都是社会中下层男性，无论是学生时期的龙洋一，还是普通的教师，松子在男人面前永远是被动弱小的，被他们性骚扰、诽谤欺骗和凌辱践踏。在生活中，松子有过绝望，但依旧靠坚强的意志和顽强的生命力努力生活，患有精神疾病之时仍保有育人的善良本质，却讽刺性地被其教育的不良少年伤害致死。松子一次次地陷入人生的泥潭与绝境，却仍不放弃对爱的追寻、对生的希望，饶恕不能饶恕的，爱着本应憎恶的，其人性的光辉在无望黑暗的人间显得耀眼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