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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哲学:从“四句教”看“二律背反”

2022-12-18张耀南刘璐瑶

新视野 2022年1期
关键词:逻辑世界

文/张耀南 刘璐瑶

目前学界有关“四句教”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张载的“四句教”和王阳明的“四句教”。研究张载“四句教”的文章很多。如,肖发荣的《张载哲学精神的近代回响——以马一浮对“横渠四句教”的阐发为例》,刘梦溪的《承续张载“哲学四句教”的义理》,张岂之的《北宋时期思想家张载的“四句教”》,等等。[1]研究王阳明“四句教”的文章包括:傅锡洪的《王阳明“四句教”解义及辩证》,龚晓康的《“恶”之缘起、明觉与去除——以王阳明“四句教”为中心的考察》,燕连福、王驰的《试论刘宗周对阳明四句教的批判与重构》,邓国元的《钱绪山对阳明学“四句教”的诠释——以“无善无恶”为中心的考察》,吕本修的《王阳明“四句教”及其道德价值》,等等。[2]

与本文所论“四句教”直接相关的,是佛教的“四句分别”“四句百非”诸说。如,淮芳、张忠义的,讨论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之四句否定;[3]张耀南、钱爽的《“离四句绝百非”与成玄英“重玄学”》,讨论“四句百非”“离四句绝百非”诸说与成玄英“重玄学”之关系;[4]王俊淇的《〈中论〉〈明句论〉第二十五章中的四句分别》,讨论“四句分别”是否可以被形式化的问题。[5]这些研究都不涉及西方哲学,不涉及中西哲学比较研究问题。本文则试图运用“四句教”解决西方哲学中的某些问题,涉及比较哲学。

一 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四句之逻辑依据

“四句教”非主观臆造,而是有其逻辑根据的。从多值逻辑的角度看,有些全称命题不能证实,不能证伪,不能既证实又证伪,不能非证实非证伪。这就出现了“四句”问题。如“凡人皆有死”这一命题,无法证实,无法证伪,无法既证实又证伪,无法非证实非证伪。这就出现了“凡人皆有死”这一命题的“四句教”。

在逻辑上,“四句教”涵盖范围很广。如“人性本善”,就会出现无法证实、无法证伪、无法既证实又证伪、无法非证实非证伪四种情况,而得对、错、亦对亦错、非对非错四句。“人性本恶”亦然,也会出现无法证实、无法证伪、无法既证实又证伪以及无法非证实非证伪四种情况,而得对、错、亦对亦错、非对非错四句。同理,“人生而平等”会出现“四句教”,“人生而不平等”也会出现“四句教”。

在中国哲学史上,“四句”被广泛讨论,涉及多个流派,这也是著者称“四句”为“教”之理由。《论语·述而》著名的“举一反三”说,就暗含着一个“四句”。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举一隅,以三隅反,实际就是“四隅”。如举阳一隅,则当反以阴、亦阳亦阴、非阳非阴三隅;举阴亦然。余皆理同,不一一列举。《论语》中还暗含着其他“四句”,如有关知识论的“四句”:有句——知之为知之,无句——不知为不知,双亦句——执其两端而竭焉,双遣句——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此外还有张载四句(横渠四句、理学四句)、阳明四句(王畿持“四无”之见,钱德洪持“四有”之说,王阳明合并论之)、方以智《东西均》“离四句绝百非,直下一刀,更无前后,坐断千圣顶颠”诸说、冯友兰新理学四句等等。

道家讲“四句教”亦不少。如《庄子·齐物论》,载有一个著名的“四句”:“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6]“有有也者”,是有句;“有无也者”,是无句;“有未始有无也者”,是亦有亦无句;“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是非有非无句。《庄子·则阳》云:“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有所极。”[7]代表“亦有亦无句”,“非言非默”代表“非有非无句”。

佛教论“四句教”最多最详。如“佛性四谤”中的四句、“十四无记”中的四句、五种谤中的四句、四句百非中的四句等等,再如“厌离四句”“一异四句”“权实四句”“有无四句”等等,又如龙树“实非四句”“无生四句”“边无四句”“常无常四句”等等,还有吉藏四句、玄奘四句、六祖四句、临济四句、临济四宾主、临济四料简、曹洞四宾主等等。他们经常讨论“波水关系”问题,得出的结论就是四句,或者以四句为基础的多句:有句——波是水;无句——波不是水;双亦句——波既是水又不是水,双非句——波非是水非不是水。

二 四句教之理论溯源

在中国哲学史上,可以追溯到“四句教”的好几个源头。

源头之一——《墨辩·大取》第八章之“四句教”:

重同,具同,连同,同类之同,同名之同,丘同,鲋同,是之同,然之同,同根之同。有非之异,有不然之异。有其异也,为其同也,为其同也异……长人之异,短人之同,其貌同者也,故同。指之人也,与首之人也异。人之体非一貌者也,故异。将剑与挺剑异,剑以形貌命者也,其形不一,故异。杨木之木,与桃木之木也同。诸非以举量数命者,败之尽是也。故一人指,非一人也;是一人之指,乃是一人也。方之一面,非方也;方木之面,方木也……一曰乃是而然,二曰乃是而不然,三曰迁,四曰强。子深其深,浅其浅;益其益,尊其尊。察次山比,因至优指,复次察声端名,因请复。正夫辞恶者人右以其请得焉,诸所遭执而欲恶生者,人不必以其请得焉。[8]

伍非百在《中国古家名言》中指出,《墨辩·大取》第八章所讨论的,就是同异关系之三款四句:第一,有句,直款,表述为“是而然”。含义为:同者同,异者异。第二,无句,不款,表述为“是而不然”。含义为:同者不同,异者不异;或者,同者异,异者同。第三,亦有亦无句,绕款双亦式,表述为“迁”。含义为:同者亦同亦异,同者亦异亦同;或者,异者亦异亦同,异者亦同亦异。第四,非有非无句,绕款双非式,表述为“强”。含义为:同者非同非异,同者非异非同;或者,异者非异非同,异者非同非异。

源头之二——《关尹子·三极》之“四句教”:

关尹子曰:蝍蛆食蛇,蛇食蛙,蛙食蝍蛆,互相食也。圣人之言亦然,言有无之弊,又言非有非无之弊,又言去非有非无之弊。言之如引锯然,惟善圣者不留一言。

这又是关于语言哲学的“四句教”:第一,有句,言有之弊。第二,无句,言无之弊。第三,亦有亦无句,又言非有非无之弊。第四,非有非无句,又言去非有非无之弊。

源头之三——《中阿含·箭喻经》之“四句教”:

尊者问佛:世尊灭度后,他是存在,或是不存在,还是亦存在亦不存在,非存在非不存在?佛陀答以不可思议之沉默。[9]

其中四句极清晰:第一,有句,表述为“他是存在”。第二,无句,表述为“或是不存在”。第三,亦有亦无句,表述为“还是亦存在亦不存在”。第四,非有非无句,表述为“非存在非不存在”。

源头之四——《庄子·齐物论》之“四句教”: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10]

前面的分析是:“有有也者”,是有句;“有无也者”,是无句;“有未始有无也者”,是亦有亦无句;“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是非有非无句。

但细考之,以上四句其实只是“有句”里面的四句:第一,直款,有有句,表述为“有有也者”。第二,不款,有无句,表述为“有无也者”。第三,绕款双亦句,有非有非无句,表述为“有未始有无也者”。第四,绕款双非句,有非非有非非无句,表述为“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

以上只是“有句”里面的四句,逻辑上在“无句”“亦有亦无句”以及“非有非无句”里同样各有四句。但《庄子·齐物论》没有展开,后来三论宗的吉藏(549-623)撰《净名玄论》(《大正藏》第三十八卷),将其展开了,只是属于完全展开。

源头之五——《庄子·则阳》之“四句教”,前文也已列示,原文为:

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有所极。[11]

前文分析很简略,认为“言”代表“有句”,“默”代表“无句”,“言默”代表“亦有亦无句”,“非言非默”代表“非有非无句”。仔细分析,其三款四句亦极显明:第一,直款,死言句,表述为“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第二,不款,活言句,表述为“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第三,绕款双亦句,亦言亦默句,表述为“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其中“言默”二字,逻辑上应包含言、默、亦言亦默三款。第四,绕款双非句,非言非默句,表述为“非言非默,议有所极”。其中“非言非默”之涵义,《庄子》书中有解释,大意就是:以不问问之,以不答答之,以不言言之,以不语语之。

三 “四句百非”之形而上学演绎

吉藏创三论宗,为拂去众生关于有无、善恶等迷思,说理时常用“四句百非”,强调佛教真理非“四句”可释,亦超“百非”所明,故云“四句百非”。如吉藏《三论玄义》云:“牟尼之道,道超四句。”又云:“道为真谛,而体绝百非。”《大乘玄论》论开善寺智藏“二谛说”亦云:“真谛之理,绝四句百非。”

现在见于各重要经典中的“四句百非”“离四句绝百非”之“公共表述”为:

问:经言离四句,绝百非,其意何居。答:但举一对,便成四句。如有无、一异、断常等。且有无四句者:若云有,是增益谤;若云无,是损减谤;若云亦有亦无,是相违谤;若云非有非无,是戏论谤。既俱有过,故须离之。根本四句既尔,枝末四句,乃至百句皆非,故须绝之。有无既尔,断常、一异等四句,例知。然此中根本四句,是外道见。枝末四句等,三乘亦未全离。唯佛究尽,故云离云绝也。[12]

现行教科书释读“四句百非”: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此为四句。百非是什么?将四句展开:有句——含有有、有无、有亦有亦无、有非有非无四句;无句——含无有、无无、无亦有亦无、无非有非无四句;双亦句——含亦有亦无有、亦有亦无无、亦有亦无亦有亦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四句;双非句——含非有非无有、非有非无无、非有非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非有非无四句。

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四句,每一句含四句,四四十六句。十六句又含过去、现在、未来三款,三个十六句,而成四十八句。四十八句又含已起、未起两款,两个四十八句,而成九十六句。此九十六句,加上原有的四根本句(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而成百句,当今学界称之为“四句百非”。

以上释读被广为传播,实际上却存在逻辑问题。其中问题之一,就是凭空引入“过去-现在-未来”以及“已起-未起”两个坐标,有“私加坐标”之弊。化西宗以为,在“过去-现在-未来”这一坐标中,“四句百非”只在“现在”坐标下解决,不必引入“过去”与“未来”;在“已起-未起”这一坐标中,“四句百非”只在“已起”坐标下解决,不必引入“未起”,否则前后论域不一致。

在不引入“过去”与“未来”坐标,不引入“未起”坐标的前提下,化西宗对“四句百非”有如下释读:有句——有有、有无、有亦有亦无、有非有非无四句。无句——无有、无无、无亦有亦无、无非有非无四句。双亦句(亦有亦无句)——亦有亦无有、亦有亦无无、亦有亦无亦有亦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四句。双非句(非有非无句)——非有非无有、非有非无无、非有非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非有非无四句。

以上四个四句,为基础十六句。上行一级,总以上十六句为“有”,然后无之,双亦之,双非之,可得四个十六句,凡六十四句,包括有句十六、无句十六、双亦句十六、双非句十六,为二级六十四句。再上行一级,总以上六十四句为“有”,然后无之,双亦之,双非之,可得三级四个六十四句,凡二百五十六句。同理,再上一级,在四阶层面,可得四个二百五十六句,凡千二十四句;在五阶层面,可得四个千二十四句,凡四千九十六句;在六阶层面,可得四个四千九十六句,凡万六千三百八十四句;余不一一。

由基础四句而上,不断累积,就可得人类全部知识系统。可知“四句百非”中的“四句”是实指,强调以“四”为基本单元;而“百非”为虚指,是“多”的意思,三阶层面四个六十四句(二百五十六句)就已经超过“百”数了,四阶层面四个二百五十六句(千二十四句)、五阶层面四个千二十四句(四千九十六句)、六阶层面四个四千九十六句(万六千三百八十四句)等等,就更是超过“百”数了。

对于这样构建起来的知识系统,哲学史上亦是四种态度:第一种,执之;第二种,舍之;第三种,亦执亦舍之;第四种,非执非舍之。中外哲学之发展,不出此四种态度。

吉藏基于佛学立场,对以上“四句百非”作了“不完全展开”。观其《净名玄论》,可知吉藏之“不完全展开”,展开为单四句、单复四句、绝单复四句、重复四句、绝重复四句等层阶。

吉藏《净名玄论》论“四句教”最详,有所谓“十门四句义”。于“同异门”下,列示“十种四句”如下:

第一、二、三种为“单四句”:

一、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

二、有见,空见,亦有亦无,非有非无

三、有尘有识,无尘无识,有尘无识,有识无尘

第四种为单复四句,在逻辑上,以上“单复四句”由四个四句构成,应含十六句。但吉藏只列八句如下:

单复四句之有句为:有有,有无

单复四句之无句为:无有,无无

单复四句之亦句为:亦有有无有,亦有无无无

单复四句之非句为:非有有无有,非有无无无

绝单复四句:

非(有有+有无)

非(无有+无无)

非(亦有有无有+亦有无无无)

非(非有有无有+非有无无无)

第五种重复四句:

重复四句之有句为:有有,有无,有亦有亦无,有非有非无

重复四句之无句为:无有,无无,无亦有亦无,无非有非无

重复四句之亦句为:亦有有无有,亦有无无无,亦有亦有亦无

无亦有亦无,亦有非有非无无非有非无

重复四句之非句为:非有有无有,非有无无无,非有亦有亦无

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有非无无非有非无

绝重复四句:

非(有有,有无,有亦有亦无,有非有非无)

非(无有,无无,无亦有亦无,无非有非无)

非(亦有有无有,亦有无无无,亦有亦有亦无,无亦有亦无,亦有非有非无无非有非无)

非(非有有无有,非有无无无,非有亦有亦无,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有非无无非有非无)

察以上吉藏对于“四句百非”的“不完全展开”可知,之所以谓其“不完全”,就因为除单四句外,单复四句所列不完全:逻辑上应有4×4=16句,但吉藏只列8句;绝单复8句是舍此8句,意指另一层面,不可并入计算。又,重复四句所列不完全:逻辑上应有4×4×4=64句,但吉藏列16句;绝重复16句是舍此16句,意指另一层面,不可并入计算。重复64句之上,还可以进行进一步的演化,例如有三复4×4×4×4=256句,还可有四复、五复、六复;余不一一。

吉藏对于“四句百非”的形而上学演绎,止于“重复”平台上之16句,本身就“不完全”。“重复”四句之后,逻辑上还可“三复”“四复”“五复”“六复”等等,但吉藏未列,又表明其形而上学演绎“不完全”。吉藏对于“四句百非”的形而上学演绎,在第一、二、三种“单四句”,第四种单复四句、绝单复四句,第五种重复四句、绝重复四句之五个层阶之上,不再列示四句之数,而是换一个角度讲四句。列为:

第六种鉴深四句:

认四句中有妙理存焉,为有句。

认四句中无妙理存焉,为无句。

认四句中亦有妙理亦无妙理,为亦句。

认四句中非有妙理非无妙理,为非句。

绝鉴深四句:

非(认四句中有妙理存焉,为有句)

非(认四句中无妙理存焉,为无句)

非(认四句中亦有妙理亦无妙理,为亦句)

非(认四句中非有妙理非无妙理,为非句)

第七种绝四句:欲去四句之执,然四句形式犹在。 “至道虽复妙绝,而四句宛然”。

第八种四句绝:不仅去四句之执,且去四句之形式。“前明虽绝而宛然四句,今明虽绝四句而都绝”。

第九种一句绝:“如一假有则绝四句”,即以一句假有,而绝有、无、亦、非四句。人只知“真谛无言可绝四句”,不知“假有一句便具四句”。

第十种绝一假有:即“绝于假有”,超绝上述之假有。

第九种“明假有绝四句,未辨绝于假有”。

第十种则是“明绝于假有”。此时不执着于假有,而假有宛然。“今明虽不在四句内外,而假有宛然; 虽假有宛然,而不在四句内外。”[13]

总其上可以看出,吉藏“十种四句”之根本特点,是过河拆桥。第一、二、三种“单四句”,是基础四句;第四种单复四句之上,有所谓绝单复四句,是过河拆桥,拆“单复四句”之桥;第五种重复四句之上,有所谓绝重复四句,是过河拆桥,拆“重复四句”之桥;第六种鉴深四句之上,有所谓绝鉴深四句,是过河拆桥,拆“鉴深四句”之桥;第七种绝四句之上,有所谓四句绝,是过河拆桥,拆“绝四句”之桥;第九种一句绝,是过河拆桥,拆第八种“四句绝”之桥;第十种绝一假有,是过河拆桥,拆第九种“一句绝”之桥;第十种“绝一假有”之桥,要不要拆呢?在佛教看来,当然也是要拆的,只是吉藏没有表述出来。若谓外道是想用“四句”构建人类全部知识体系,则佛教就是欲舍弃这个体系。

以上所有四句,或可归入古今四句、彼此四句、阴阳四句三大坐标中。古今四句是纵坐标,为古—今—亦古亦今—非古非今四句;彼此四句是横坐标,为彼—此—亦彼亦此—非彼非此四句;阴阳四句是自坐标,为阴—阳—亦阴亦阳—非阴非阳四句。

四 从“四句教”看“二律背反”

吉藏《净名玄论》之书名,值得特别关注:其“净名”,似即“纯粹概念”;其“玄论”,似即“形而上学演绎”。《净名玄论》要表达的,似就是“纯粹概念之形而上学演绎”。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提出理性在宇宙论问题上的四组二律背反,也是想展开关于纯粹概念的形而上学演绎。康德的四组二律背反如下:

(一)

正题:世界在时间上有开端,在空间上有限;

反题:世界在时间上和空间上无限。

这种命题说明:

世界在时间上是无限的和有限的这两个命题都是正确的;

空间是无限的与有限的这两个命题也同样可以证明都是正确的。

用“四律并置”进行演绎,可得第三、四句:

第三句,双亦题:世界在时间上既有开端又无开端,在空间上既有限又无限。

第四句,双非题:世界在时间上非有开端非无开端,在空间上非有限非无限。

(二)

正题: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单一的东西构成的;

反题:没有单一的东西,一切都是复合的。

正题说复合体是由单一的不可分的原子组成;

反题认为一切都可分至于无限,没有单一不可分割的东西。

用“四律并置”进行演绎,可得第三、四句:

第三句,双亦题: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既单一又复合(或亦一亦异、亦常亦断);

第四句,双非题: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非单一非复合(或非一非异、非常非断)。

(三)

正题:世界上有出于自由的原因;

反题:没有自由,一切都是依自然法则。

正题假设世界中有自由,即认为有超越于因果以外的自由因;

反题认为世界中根本无自由,一切事情都按照自然的因果律而发生。

用“四律并置”进行演绎,可得第三、四句:

第三句,双亦题:世界既是自由的又是因果的(或既是自由的又是决定的);

第四句,双非题:世界非是自由的又非是因果的(或非是自由的又非是决定的)。

(四)

正题:在世界原因的系列里有某种必然的存在体;

反题:里边没有必然的东西,在这个系列里一切都是偶然的。

正题说世界中有一个绝对的必然的存在;

反题认为并无必然存在于世界内的世界主体或存在于世界外作为世界的原因。

用“四律并置”进行演绎,可得第三、四句:

第三句,双亦题:世界既是必然的又是偶然的(或既是有始的又是无始的);

第四句,双非题:世界非是必然的又非是偶然的(或非是有始的又非是无始的)。

康德对四组“二律背反”的评论是:第一,均能给出同等有效之逻辑证明;第二,逻辑上均能成立;第三,两者的对立可以总结为“柏拉图路线”和“伊壁鸠鲁路线”的对立;第四,正题有实践、道德、宗教意义,反题有思辨、自然科学意义;第五,第三组——自由观与决定论——最重要。[14]

康德提出的四组“二律背反”,第一组所论,主要是“有限与无限”问题;第二组所论,主要是单一复合(含一异、常断)问题;第三组所论,主要是自由因果(决定)问题;第四组所论,主要是必然偶然或有始无始问题。似乎只有第三组“自由与因果”与第四组“必然与偶然”问题,超出中国佛教在公元4-5世纪讨论的“舍置记”或“十四无记”之外。此舍置不答的十四种问难如下:

1.世间常;2.世间无常;3.世间亦常亦无常;4.世间非常非无常。此为第1-4难,主要论常与断之关系。

5.世间有边;6.世间无边;7.世间亦有边亦无边;8.世间非有边非无边。此为第5-8难,主要论有边与无边之关系。

9.如来死后有;10.如来死后无;11.如来死后亦有亦非有;12.如来死后非有非非有。此为第9-12难,主要论有与无之关系。

13.命身一;14.命身异。此为第13-14难,主要论一与异之关系。

以上“十四无记”中,共四组,含三组“四律背反”,一组“二律背反”。

通过两者对比可以看出,康德的二律背反有四点不同之处:第一,二律背反每组都只有两句;第二,主要证明逻辑上相悖的两个命题都能证明、都能成立,不涉及双亦、双非问题;第三,将宇宙论的问题归结为四组命题而非演绎出无穷多的命题;第四,认为四组命题比量相违有轻重之分,以第三组的自由观与决定论最重要。

因此,“十四无记”(“四句相违”)与“二律背反”(“两句相违”)有两点非常不同:第一,“十四无记”以“四句”为基础展开,而“二律背反”以“两句”为基础展开;第二,“十四无记”基于佛教理念,强调要舍弃“四句”,而“二律背反”没有此种判定,未强调要舍弃“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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