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与唐代音乐文化的繁荣
2022-12-17□解婷
□ 解 婷
陕西西安中堡村唐墓出土的唐三彩载乐驼俑
唐朝时期的中国是当时世界文化的焦点,其统治者实行广泛的对外交流政策,使得各民族音乐文化在前朝的基础上进一步融合,形成了唐朝音乐文化广融四海、兼收并蓄的特色,促使唐代成为我国古代音乐史上的巅峰时代。在唐代音乐文化繁荣的背后,作为丝绸之路咽喉要道的河西走廊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正因为它的参与,才有了音乐文化交流的盛况。
河西走廊位于中国西部的甘肃省,其形状如一只“如意”,中段是一条自然形成的地理大通道,这条通道东西长约1200 公里,宽数公里至近百公里不等,东起乌鞘岭,西至星星峡,南侧是祁连山脉,北侧是龙首山、合黎山、马鬃山。因为地处黄河以西,形似走廊,于是被人们称作河西走廊。自汉武帝刘彻全面打通河西走廊以来,音乐文化的交融现象在河西走廊逐渐显现。《晋书·乐志》中记载:“张博望入西域,传其法于西京,惟得《摩诃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①这是西域音乐文化和中原音乐文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碰撞。从这个时代起,中华音乐开始吸纳外来的优秀音乐元素,不断发展丰富起来。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长达三百多年的大分裂与大混乱之中,河西走廊由于离中原尚远,成为了躲避战乱之地,部分中原地区的人迁移至河西走廊定居,为此地带来了大量中原文化。政局的动乱却成为民族大融合的历史契机,从音乐文化的角度去看,其打破了地方音乐的局限性,大大地推动了中原与西域的音乐文化交流。隋文帝杨坚统一中国后,政局的稳定让河西走廊再次活跃起来,之后唐朝开放的政策使河西走廊成为当时世界范围内重要的经济贸易与文化交流大通道。大量“胡商”的涌入,也带来了异国的音乐文化,使得唐朝音乐文化在乐舞、乐器、音乐创作和音乐理论等方面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百川入海大融合的契机。本文将从以上几个方面探讨河西走廊对唐代音乐文化繁荣所做的贡献,以及引发的思考。
一、乐舞艺术的交融
乐舞艺术在唐代进入了全盛时期,唐乐舞是唐朝各族人民长期共同创造的艺术结晶,在唐朝十部乐中有七部与河西走廊有关。下表可了解其发展传承脉络:
表格中仅列出了5 个部名,原因是《西凉乐》和《康国乐》不太符合表格的逻辑,笔者单独进行分析。西凉乐不是从西域传入中原的,是在龟兹乐传入以后,与中原传统乐舞及西凉本地乐舞相融合产生的一种新乐舞。《隋书·音乐志下》记载:“西凉者,起苻氏之末,吕光、沮渠蒙逊等,据有凉州,变龟兹声为之,号为秦汉伎。魏太武既平河西得之,谓之西凉乐。至魏、周之际,遂谓之国伎。”②西凉乐大概在公元386 年的凉州形成,当时的凉州,汉族与羌族杂居,所以这是一种“杂以羌胡之声”,新颖独特的西域风格乐舞。439 年北魏太武帝平河西时得到此乐舞,称之为“西凉乐”,后随着政权的交替和政权中心的迁移,西凉乐也由西向东传播,由凉州传到了平城。494 年,北魏都城由平城迁到洛阳,西凉乐由此进入洛阳。其在隋代开皇初成为七部乐之首——《国伎》,隋炀帝大业中《国伎》改为《西凉伎》,后纳入唐朝十部乐之一。
《康国乐》则源自古康国,古康国在今中亚撒马尔罕一带。据《旧唐书·音乐志二》记载:“周武帝聘掳女为后,西域诸国来媵,于是龟兹、疏勒、安国、康国之乐,大聚长安。”③史料表明,康国乐是568 年随着北周武帝与突厥女子阿史那氏的通婚第一次传入中原地区的,传入地点是当时北周的都城长安。至隋炀帝时期,《康国乐》被列为九部乐,唐高祖初期,《康国乐》成为十部乐之一。从来源地分析,根据史料《隋书·音乐志》记载:“天竺者,起自张重华据有凉州,重四译来供男妓,《天竺》即其乐焉。”④由此可知,前凉张重华时,天竺乐舞通过朝贡的方式第一次传入河西。其他几部乐舞也都是通过全线打通河西走廊后接连不断进入中原地区的。从时间线分析,唐代部乐制度的形成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是从魏晋南北朝以来,外来乐舞与中原乐舞融合的结果。从传入中原的方式来看,途径多样,大多是在多次传入后,才逐渐成为了唐代十部乐的组成部分。
在中原与西域商业互通过程中,能歌善舞的西域人在路途中还创造了特殊的民间乐舞表演形式——骆驼载乐。陕西西安中堡村唐墓出土的“唐三彩载乐驼俑”和西安西郊的唐鲜于庭诲墓出土的“载乐驼俑”就是很好的例证。在古丝绸之路上,作为“沙漠之舟”的骆驼,是一种重要的交通工具,这些载乐驼俑,形象地反映了唐代中原地区与西域音乐文化交流融合的状况。在西域民族乐舞中影响较深,尤为受人追捧的要数《胡旋舞》《胡腾舞》《柘枝舞》。它们经河西走廊传入后,与中国传统乐舞彼此交流、吸收,展现出一种崭新的形象,如唐代大曲中的法曲精品、我国古代舞蹈史上的艺术瑰宝《霓裳羽衣曲》,就融入了西域胡旋舞的旋转动作。
西安西郊的唐鲜于庭诲墓出土的载乐驼俑
二、器乐艺术的交融
伴随着乐舞的传入,西域乐器也经河西走廊进入了中原。《前凉录》载:“永和四年(348 年),天竺国重四译来贡。其乐器有凤首箜篌、琵琶、五弦、笛、铜鼓、毛圆、都昙铜鼓等九种,为一部。工十二人”。⑤由此可知,天竺乐舞传入河西,并随之传来了西域9 种乐器和乐工12 人。在前朝传入的基础上,唐代宫廷和民间乐队中有不少通过河西走廊传来的西域乐器,如羯鼓、筚篥、琵琶、箜篌、横笛、唢呐、胡琴、扬琴等。在这些乐器中,最著名的有羯鼓、筚篥、琵琶以及箜篌。
(一)羯鼓
作为唐代乐器“八音之首”的羯鼓,就是从西域传过来的。杜佑《通典》144 卷:“羯鼓,正如漆桶,两头悠长。以出羯中,故号羯鼓,亦谓之两杖鼓。”⑥它是一种横着摆放的圆筒形乐器,两边是鼓面,双手持杖左右敲击。成书于唐宣宗年间的南卓《羯鼓录》是中国最早的一本乐器专著,其中记述了音乐皇帝唐玄宗李隆基喜爱演奏羯鼓并且技艺高超,由于统治者的喜爱,羯鼓在唐代极为流行并且有很高的地位。《羯鼓录》中记载:“龟兹部、高昌部、疏勒部、天竺部皆用之,次在都昙鼓、答腊鼓之下,鸡娄鼓之上。”⑦
(二)筚篥
筚篥是一种广泛流传的簧管乐器,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管子。唐代段安节所著的《乐府杂录》载:“筚篥者,本龟兹国乐也。”《乐书》说:“筚篥,一名悲篥,一名笳首,龟兹乐也。”⑧刻本《事林广记·戊集》卷八《音乐举要》曰:“筚篥者,本龟兹国乐也,本名悲栗,以其声悲。”⑨以上史料均说明筚篥是来自于西域的乐器。但最新的研究成果则认为,筚篥发源于古代波斯,由波斯传入龟兹,随后筚篥在吕光灭龟兹之年(约公元384 年)随着西北龟兹乐传入中原地区,⑩流入中原后很快成为华夏乐器中的重要成员。筚篥根据形状材质还可分为大筚篥、小筚篥、竖小筚篥、桃皮筚篥和双筚篥。在当时宫廷歌舞教坊的九部乐、十部乐中,筚是“众器之首”“教坊用之以为头管”,相当于西洋交响乐队中首席小提琴的地位。⑪
唐代韦贵妃墓中吹筚篥乐伎图
(三)琵琶
根据《旧唐书·音乐志》记载,琵琶属乐器包括:秦汉子、曲项琵琶、五弦、阮咸。⑫其中曲项琵琶诞生于波斯,后由波斯传至西域,南北朝时期曲项琵琶从西域丝绸之路经河西走廊,几经辗转最终传入中原。到了隋朝,曲项琵琶逐渐普及开来,在宫廷燕乐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唐代胡乐盛行,琵琶作为胡乐器的代表受到了社会的推崇,上至皇家贵族,下至普罗大众,都喜听优美的琵琶之音。同时还涌现了多位著名的琵琶演奏家,如段善本、康昆仑、曹刚、裴兴奴等。《乐府杂录》记载了段善本和康昆仑奏琵琶决胜负的事迹,这一记录可以说是我国历史上记载的最早的一次琵琶比赛⑬。曲项琵琶因形制不同分为曲项梨形琵琶、曲项花瓣形琵琶、曲项葫芦形琵琶。唐代宫廷十部伎中有八部使用了曲项琵琶,可见其在唐朝的盛行程度。
(四)箜篌
箜篌有三种形态:卧箜篌、竖箜篌和凤首箜篌,其中竖箜篌又称“胡箜篌”。《隋书·音乐志》载:“今曲项琵琶、竖头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华夏旧器。”⑭关于竖箜篌传入中原的时间,不同的学者持有不同的看法。据《通典》载:“箜篌,胡乐也,汉灵帝好之,体曲而长,二十二弦,抱于怀中,两子齐奏之,谓谓擎正。”⑮以此,学者周菁葆在《龟兹乐与木卡姆》一文中认为竖箜篌这个乐器至迟在汉武帝时期传入中原,其还列出了竖箜篌东渐的时间地点表图,如下:
初唐敦煌莫高窟第217 窟曲项琵琶(局部)
莫高窟第112 窟曲项梨行琵琶(局部)
而学者李玫在论文《箜篌变异形态考辨——新疆诸石窑壁画中的箜篌种种》中则提出:《后汉书》《隋书》说汉灵帝好胡箜篌,便以为那时就有竖箜篌,这是一个误解,理由是汉魏以来的相和大曲、清商大曲都没有竖箜篌。她认为竖箜篌是在四世纪传入龟兹,吕光于382 年破龟兹得其乐,带至西凉,加入西凉汉乐,谓之“秦汉伎”,五世纪初魏太武帝破西凉得其乐伎,谓“西凉伎”。而竖箜篌就是这样一路进入中原的。不管真相如何,不可否认的一个事实是,其都经由丝绸之路的咽喉要道河西走廊进入中原。
唐代韦贵妃墓出土乐伎图中的箜篌
这些西域传入的乐器活跃在唐代的宫廷和民间演奏中,对器乐合奏、伴奏歌唱、舞蹈和乐器表演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极大地丰富了唐代音乐的种类,同时也足以说明,河西走廊对唐代音乐文化的发展和演变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三、说唱艺术和音乐理论的交融
(一)说唱艺术——变文
佛教大约在公元前2 世纪流传至西域地区,并于公元前1 世纪左右,沿“丝绸之路”经玉门关、阳关至敦煌,传入河西走廊乃至中原地区。佛教在唐代盛极一时,出现了“变文”这种说唱艺术,变文是唐代佛教寺院用于宗教宣传的一种说唱音乐,它把佛教经文用散文和韵文相结合的方式说出来。十九世纪末,在敦煌莫高窟发现变文作品,其中有关于佛教故事的,如《阿弥陀经变文》,也有关于民间故事和历史故事的,如《孟姜女变文》《伍子胥变文》等。西安西郊曾发现过一组生动的唐代说唱俑,其中一长须长者讲唱,神态幽默,两人伴奏,一人吹笙,一人手中乐器已失,但从其手作弹拨状的形态猜测,是琴筝类乐器的可能性较大。唐代的变文是佛教文化孕育出来的中国说唱音乐,也是佛教在中国传播过程中和本土文化相结合而产生的新的艺术种类。
西安西郊出土的唐说唱俑
(二)音乐理论——燕乐二十八调
河西走廊这条通道还留下了许多西域乐人的足迹,他们的音乐才华使外来的音乐思想在中原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苏祗婆是音乐史记载中最有名的西域乐官,《隋书·音乐志》记载:“先是周武帝时,有龟兹人苏祗婆,从突厥皇后入国,善胡琵琶。”⑯苏祗婆,北周至隋代著名的音乐家,琵琶演奏家,公元568 年,周武帝聘突厥阿史那氏为皇后,苏祗婆随阿史那氏来到中原,成为宫廷乐师,并带来了龟兹和西域音乐所用的“五旦”“七调”理论。公元581 年,隋文帝建立隋朝,随后就命令宫廷音律学家郑译创制新音律。郑译从苏祗婆那学习龟兹琵琶及龟兹乐调理论,与乐工万宝常创立了八十四调理论。正是在苏祗婆乐调体系和八十四调的基础上才产生了唐代著名的燕乐二十八调。苏祗婆所传授的龟兹乐律“五旦七声”理论,对中原音乐的变革发挥了重大的作用,有力地促进了我国古代宫调体系的建立和发展。
河西走廊打通后,西方的奇伎异术传入了中国,丰富并推动了中原传统杂技百戏的发展,较为常见的就是“顶竿”和“狮子舞”⑰,这些无疑也丰富了唐朝音乐文化的内容。此外,带有各种西域风情的音乐文化源源不断地从河西走廊输送进长安,西域乐舞、乐器、乐师遍布朝野。唐代诗人从新颖的音乐中获得创作题材和灵感,创作出大量的诗歌,如白居易所作的《胡旋女》就是记录西域胡旋舞蹈舞乐部分情景的诗,还有他的千古名篇《琵琶行》,也对琵琶演奏进行了特写。西域音乐与中原音乐的交流与融合,也间接地繁荣了唐代的诗歌文化。
四、河西走廊对唐代音乐文化繁荣的贡献所引发的思考
自汉武帝开拓西域以来的两千多年间,在河西走廊这个历史舞台上由于多民族的融合,逐渐形成了“分分合合、来来往往、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多元文化融合发展的统一体,正符合费孝通先生晚年提出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思想,费老这句话既是对世界文化理想状态的憧憬,又点出了各民族平等交往的基础。
各美其美的意思是各民族要尊重、弘扬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唐代西域及周边地区音乐艺术的东进并没有使中原地区的音乐消亡,反而推动其向前发展。⑱正是因为唐朝有这种文化的自信,才让泱泱大国的音乐文化屹立于世界艺术之林。
美人之美是指对待艺术,不仅要重视自己,也要尊重其他各民族艺术的多元存在,是在区分的前提下对各民族文化存在的合理性和价值性的认可⑲。来自于古印度的佛教传入中国就是最好的例子,由于中国文化本身是一个开放的系统,有着极大的包容性,有能力将不同的文化融汇于一体,因此许多中国人接受了佛教,并将其纳入了中国文化的框架之中。
美美与共,天下大同是指我们应当积极推动各民族艺术的融合,促进艺术世界的多元繁荣。它包含两层含义:一方面,文化艺术的交流、融合并不意味着本土文化的彻底消亡;另一方面,在当前全球化的浪潮中,我们要有文化自信,立足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传统,广泛借鉴吸引外来文化在与世界各国优秀文化的交流和融合中创新和发展。曾经有一段时期,奉欧洲音乐为正宗,藐视本民族音乐,盲目追求西方技法,这是一种文化不自信的现象,随着我国综合国力的不断增强,中国音乐文化逐渐建立起自己的话语体系,再一次走向繁荣。
注释:
①陈秉义编著《中国音乐通史概述》,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第3 版,第55 页。
②王虹霞《东晋南北朝时期西域乐舞在北方地区的传播及其特点》,音乐研究,2005 年第3 期,第43 页。
③武佳《汉唐时期西域乐舞传入中原的方式及效应》,兰台世界,2014 年第7 期,第59 页。
④王虹霞《东晋南北朝时期西域乐舞在北方地区的传播及其特点》,音乐研究,2005 年第3 期,第42 页。
⑤邵如林,吴梅萍编著《中国河西走廊——历史·文化·艺术》,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 年第1 版,第217页。
⑥周菁葆《龟兹乐与木卡姆》,新疆大学学报,1983年第3 期,第51 页。
⑦桑坤《关于羯鼓研究的若干思考》,天津音乐学院学报:天籁,2009 年第1 期,第31 页。
⑧周菁葆《龟兹乐与木卡姆》,新疆大学学报,1983年第3 期,第48 页。
⑨闫艳《“筚篥”源流考辨》,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 年第6 期,第156 页。
⑩杨荫浏编著《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 年2 月第1 版,第163 页。
⑪蒋菁编著《中国音乐文化大观》,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年1 月第1 版,第8 页。
⑫王驰《唐代琵琶演变及东亚传播的研究》,吉林大学,2020 年第8 期,第7 页。
⑬杨荫浏编著《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 年2 月第1 版,第242 页。
⑭梁茂春,陈秉义编著《中国音乐通史教程》,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5 年版,第65 页。
⑮周菁葆《龟兹乐与木卡姆》,新疆大学学报,1983年第3 期,第49 页。
⑯陈秉义编著《中国音乐通史概述》,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第3 版,第77 页。
⑰魏明孔编著《甘肃·河西走廊风物志》,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 年版,第223 页。
⑱项阳《建立中国音乐理论话语体系的自觉、自信与自省》,中国音乐学,2018 年第1 期,第8 页。
⑲涂良川,胡海波《兼蓄存异的文化交流与中华文化自我的生成》,求是学刊,2021 年第48 期,第43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