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不语,却从中读懂人类
2022-12-17□冯欢
□ 冯 欢
人类为什么要跳舞?关于舞蹈的起源,历来众说纷纭。有人说舞蹈源自劳动,有人说源自图腾巫术,有人说是模仿动植物,有人说是游戏的产物,也有人说是为了情爱,等等。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舞蹈在原始社会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祈求丰收要跳舞,祭祀祖先要跳舞,驱逐病魔要跳舞,求偶生育要跳舞,战争前要跳舞,猎归后要跳舞……几乎无事不舞,无处不舞。
用世界舞蹈史学家库尔特·萨克斯的话说,“舞蹈是原始社会中拔高了的简朴生活。”
一切艺术之母
在远古时期,人类还没有语言和文字,舞蹈就产生了。
在几乎所有现代残存的原始部落里,都可以发现舞蹈的痕迹。最古老的证据来自印度有9000 年历史的比莫贝特卡洞穴岩画,可以看到史前人类跳舞、狩猎、分娩和墓葬等场景。而舞蹈普及的证据则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300 年左右,当时埃及人将舞蹈作为其宗教仪式的组成部分。从许多墓葬画来看,埃及祭司使用乐器和舞者来模仿重要事件——众神的故事以及星宿宇宙的图案。
美国哲学家苏珊·朗格称“舞蹈是一切艺术之母”,英国哲学家科林伍德进一步强调说“舞蹈是一切语言之母”。当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就会本能地“手舞足蹈”起来,在人类拥有语言之前,就会本能地运用肢体语言表情达意。可以说,舞蹈孕育于生命之初,发端于语言之前。
在原始时代,几乎人人都是舞蹈家。原始舞蹈不同于现代舞蹈的最鲜明的特征,就是它的全民参与性。所以德国艺术史家格罗塞才说,“舞蹈,其所曾具备的伟大的社会势力,实在是我们现在难以想象的。现代的舞蹈不过是一种退步了的审美的和社会的遗物罢了,原始的舞蹈才真是审美情感的最直率、最完美,却又是最有力的表现。”舞蹈之于原始民族,劳动先于艺术,功利先于审美,没有专门的舞者,有的只是集体的创造与活动。比如狩猎的舞蹈,常常要跳到猎物出现为止。
1973 年秋,青海省大通县上孙家寨墓地出土的距今5000多年的新石器时代马家窑文化“舞蹈纹彩陶盆”,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这是我国现存最古老的舞蹈相关文物,史前艺术家用极其简练的线条,在陶盆内壁勾画了三组手牵着手的舞者,每组五人。这些氏族部落成员头戴发辫,下体有反向的尾巴似的饰物,有研究者认为它们可能是一种“兽尾”,狩猎者在原始舞蹈中装扮成野兽,期望通过舞蹈禁咒野兽、狩猎成功;也有专家认为这是表现原始人类生殖繁衍的舞蹈。正如我国先秦时期的典籍《尚书》所记载的“击石拊石,百兽率舞”,舞队整齐划一,击石为节,踏地为歌,模仿各种野兽的形象跳舞,蕴藏着深刻的巫术礼仪意义。
研究中人们发现,原始人初始的“乐”,是跳舞时的伴奏,最初的“诗”,只是一些使人愉悦的声音的组合与反复,并不包括明确清晰的词意,之后由各种声音发展成为语言和音调以后,相继产生了诗歌和音乐,三者不可分割地结合在一起。汉代《毛诗序》中所谓“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正是将舞蹈视作情感表达的最高境界。
一重“象外之象”
艺术的表现手段不尽相同:绘画、书法靠笔和纸;音乐靠人声和乐器;只有舞蹈无需借助身体以外的物质材料,它以人体为媒介,通过有节律和美化的动作进行“无声的言说”。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把舞蹈称为“用手势说话的艺术”,这里的“手势”,即身体所有部位的动作,包括面部表情。
在历史的长河中,有很多文字已经不能知道原意,很多声音也早已随时光远去,舞蹈因依托着永远不变的载体——人的身体,铸就了超强的生命力,陪伴着人类从远古走到今天,以至于我们看到遗留在石壁、陶器、画片和织物上的一幅幅舞蹈的画面,就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画中人的忧伤和欢乐,挣扎和希冀。
因此,在余秋雨的笔下,莫高窟不是尘封千年的标本,而是活了一千年的壮阔的生命。他在《文化苦旅》中这样形容莫高窟的舞乐壁画:“这里连禽鸟都在歌舞,连繁花都裹卷成图案。这里的雕塑都有脉搏和呼吸,挂着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娇嗔。这里的每一个场面,每一个角落,都够让你流连长久……一到别的洞窟还能思忖片刻,而这里,一进入就让你燥热,让你失态,让你只想双足腾空。”
这些被通称为“伎乐菩萨”的歌伎舞女,左右回旋,上下飘忽,画像200 多身,舞姿各不相同,明明静默,一个个却活泛起来,明明无声,一曲曲两凉乐却犹存耳畔。从她们的发式服饰即可想见唐宋经济社会的繁荣强盛,从她们的舞姿体态足可领略中外乐舞的交流融汇,古典舞蹈史、美的形象史、经济文化史历历可见,半个盛唐犹在眼前。
同样的,当面对法国画家亨利·马蒂斯的画作《舞蹈》时,观者仿佛回到了远古时代。五个裸体男女携手绕圈跳舞,带来最直观最强烈的视觉冲击。没有具体的情节,人们带着最原始的狂野和质朴,在燃烧的篝火旁,在节日、祭祀的场合,手拉手踏着节拍,尽情宣泄着生命的激情和活力。
几乎没有哪一种艺术形式,能像舞蹈这般虚实相生、情景交融,为所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提供一个可想象、可意会的空间。毫不夸张地说,舞蹈就是世界的“通语”。普通的表达方式如语言、嗟叹、吟咏等,都是描绘性的,而舞蹈不同,舞蹈传递信息的方式是复现性的:一方面是“实象”,建立在视觉基础之上的姿态造型和运动过程表现出来的形境,即眼前的“象”;另一方面又是“虚象”,只存在于此时此刻,稍纵即逝,是原有形象在观众视觉联想中的延伸和扩大的“象外之象”。它无需开口说话,而是邀你遨游其间,正如格罗塞所言论,在所有的艺术中,“再没有别的艺术行为,能像舞蹈那样的转移和激动一切人类”了。
一种生命意志
随着声音语言和文字语言的逐渐发达,身体语言在人类生活中的重要性与功能也逐渐衰退了。音乐、诗歌、书法、绘画等艺术与舞蹈并驾齐驱,甚至有超出一头之势,但无论其他艺术如何发展,舞蹈至少有一点是它们无法企及的,那就是在舞蹈活动中,舞者的“身”与“心”是最直接地统一着的。
学者朱志荣在《中国艺术哲学》提出:中国艺术总是力图将外在形式生命化。这在舞蹈中体现得尤为充分。舞蹈的动作几乎全部出自人的本性,如欢欣雀跃、焦急踱步、惊吓发抖等,均来自身体对生活的体验反映、心灵对生命的深层感悟。在舞蹈的表现中,人比在任何其他艺术活动中都能更直接地表现和感受人本身的力量。
2022 年央视春晚刷屏的舞蹈诗剧《只此青绿》,描绘了世间万物的生机,舞出青山绿水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河南卫视《唐宫夜宴》火成爆款,千年舞韵吸引人的是故事,打动人的是情感。舞者超越常人所不能的体能极限,带给观众极致的视觉冲击,但炫技之外,一定是高于身体之上的内涵,是舞者的生命力量在创造美、传递美。
中国残疾人艺术团领舞、听障演员魏菁阳为京东拍摄的公益宣传片中,有这样一段台词引起许多人的共鸣:“我热爱舞蹈,因为它能让我感受到最真实的自己。”与普通舞者不同,聋人舞者或因注定通往舞途:肢体表达是他们主要的语言。尽管节律不一,塑造的文明有异,但他们的舞蹈和人类最初的舞蹈拥有遥远的相似性:于无声处,展现生命的蓬勃,都是生命的一种依靠,都能呈现生命意志的刚美。
从不跳舞的闻一多,曾留下他对舞蹈的“六最”见解:“舞是生命情调最直接、最实质、最强烈、最尖锐、最单纯而又最充足的表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聋人舞者就好比是舞者中的舞者,从不幸的谷底到艺术的巅峰,这种生命本身就是一次绝美的舞蹈,也正是因为超越了生命极限,让人感受不到他们身体的有限,其舞蹈的审美内涵和审美获得就越纯粹,就越能引起共鸣,故而“大音希声”,故而“大美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