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更有序的公共行动:数智时代公众政策参与的质态变迁
2022-12-17张宇扬州大学政府治理与公共政策研究中心江苏扬州225127
张宇(扬州大学政府治理与公共政策研究中心,江苏扬州 225127)
当人类全面进入数智时代,大数据、区块链、虚拟现实、5G、人工智能、3D 引擎等技术逐渐融合,创造出了生活、娱乐和工作的全新数字时空。在技术升维的过程中,把握技术特征,推动数字治理,是“加快数字社会建设步伐,提高数字政府建设水平,营造良好数字生态,建设数字中国”[1]的题中应有之义。大数据与人工智能从表面上来看是形态数字化、非结构化和在线流动的数据[2],通过计算机算法自动决策与推理分析的一种程序进化,但从更广泛的层面上来看,它是社会秩序建构和社会治理参与模式的变迁,在改变公众认知与行为模式的基础上催生了更多的公共理性和公共秩序,为“找到全社会意愿和要求的最大公约数”[3]提供了契机。大数据为公众政策意见的聚合提供了新的能量,削减了参与者对自身存在感不足的担忧;多元化平台为公众政策意见的表达提供了新的动力,增加了参与者的行动空间;智能技术为公众政策行动提供了新的载体,优化了参与者的内容认知和行为演化。由此,数智时代生成了一种公众政策参与行动的秩序,公众由于获得了更多的参与可能性和参与效能感,甚至可以在未来场景推演中审思自己的参与行为,进而生成更多“序”的意义,但是在人类享受这种技术建构起来的“社会秩序”[4]的同时,我们也需要谨慎对待技术双重性可能带来的社会排斥,防止数字化与智能化可能造成的空间正义受损。
一、大数据:意见聚合的新能量
在计算机中的数据世界里,数据群[5]的大小超出了传统数据库软件工具的抓取、存储、管理和分析能力,并形成新的知识基础设施,公共政策领域也因此发生重大的变化。“大数据知识发现的本体论预设等同于世界的数据化表象,它是一种介于真实世界现象与大数据的知识发现之间的媒介性存在”[6]。大数据改变了人类传统的认知结构,以数据为认识基点,将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互补,以相关性补充因果推断,容忍非确定性结果,从而使大数据本身不仅代表着政策意见,还直接参与秩序的建构。大数据重新调整政府与社会的权力边界,政策议题信息的可获取性呈量级递增,政策参与的广度、深度和效度都得到了突破,公众政策话语包容性、聚合性及理性都得到了增强。
(一)相关性的思维方式矫正政策认知偏差
一般情况下,公众会用因果思维方式看待事物之间的关联性,并不断强化这种思维方式。个体政策认知往往受因果认识论影响,但是传统数据处理方式使个体的因果推断过程居于信息不完全透明的状态,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机构能够提供支撑决策的全部知识。即使通过有针对性的公众教育进行政策认知培养,个体也难以准确地对政策议题进行理性判断,因为人们或多或少存在对“已知”的偏爱和对“未知”的恐惧,总会在价值与技术目标中左顾右盼。参与行动的发生需要稳固的前提,即人们只有在确切地知道参与行动的目标时,才能确定参与方式,对因果关系的不确定会直接导致参与行动的失序。大数据则不然,“数据及其数据处理的本质,是从逻辑世界中的符号表现形式的相关性理论出发,还原物理世界的客观实在属性或图景,从而认识并理解客观物质世界的本源”[7],因果关系不再是意义来源的基础,“通过去探求‘是什么’而不是‘为什么’,相关关系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了这个世界”[8],从更深的认识论意义上寻找因果关系。相关性思维从理论上似乎使大数据缺少科学方面的论证支撑,但哲学认识论从两个方面进行了解释:其一,实践是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基础和首要观点,大数据的成功应用足以证明其真实正确性,大数据的应用成果也证明了它符合客观事物及其发展规律;其二,从产生到收集获取再到储存处理的全部数据活动都是一种实践活动。数据是事实与现象的另一种形态,是感性经验,我们通过大数据所获得的认识都是基于实践而来的认识飞跃,是符合认识论的。突破了认知藩篱的大数据推动人们根据事物的相关性感知混杂的政策信息,感受系统、效应系统、操作系统、贮存系统、自动控制系统、动力系统、情绪系统等组成相关性认知结构,使参与者形成信仰意义上的知觉。他们相信自己能够获取并理解相关的政策,对信息加以转换,在信息输入输出过程中实现记忆存储,影响政策认知动力系统,进而产生相应的情绪调整,改变原有的政策认知结构,突破理性局限。参与者活动的有限空间向无限时空延伸,活动距离也从因果关系的近距离转变为相关关系中具有可达性的远距离,个体在每一政策活动阶段都可以达到对有限层次的可靠性真理性认识。相关性思维通过对公众政策知识结构、心理感知与行动意识的干预,从主体层面生成参与秩序所需的公共理性,弥补了认知偏差带来的参与失序。
(二)“允许不精确”的数据逻辑增加意见包容
“社会统计学能描述社会,但它同样也是社会布局的产物”[9]。抽样统计哲学背后存在一种观念,即社会现实建立在某种社会秩序的基础之上,数据能以其强大的准确性解释这种秩序,但是当这种数据中那些不测量的部分发生异常变化,一些少数意见或极端意见可能被忽略,显然缺少对全体“在场”的涵盖性,也就无法包容异质性的民意。此外,传统统计学强调对效度的考虑,参与者总是考虑自己的话语表达需要能引发有意义的推论,如果不具备足够的意义,似乎表达就失去了必要性。囿于此,参与者在信息获取精准性不足的情况下会踟蹰于政策意见表达,担心自己的政策意见不够全面和准确,不见容于其他参与者和政策子系统,从而选择不参与、非理性参与或无序参与,导致民意测量效度进一步受损。换句话讲,当我们追求精确,就会将部分公众排斥在外,使显性民意无法真正代表大众。公共政策子系统是否具有包容性直接影响参与者的秩序,那些无法在统计学意义上显现出来的政策意见总会寻求其他的出口进行表达。在大数据时代,传统的统计方法不再是获取政策意见全景的主要方法。分布式存储系统庞大的节点规模可靠地储存着不断增长的海量数据,容错技术使分析海量数据成为可能,数据存在的精确性瑕疵变得可被接受,并以小概率出现。“允许不精确性”的数据采集逻辑使更多的政策意见数据被呈现出来。随着大数据样态的优化,我们所收集到的数据愈发接近整体的真实情况,那些精度有瑕疵的数据对于整体的影响也愈来愈微小甚至可以忽略不计。那些包含少量错误的大规模数据的准确性应当优于小规模的精确数据。大数据“允许不精确”的逻辑提高了参与者的效能感,改变了参与者的行动模式,从数据里生成了“序”的增量。尽管有些数据是无效或无意义的,有些数据经过网络协同过滤或算法设计被改变了原貌,但当人们认知到,即便有失偏颇的政策意见也能够被转化为数据,离开所有者流动,进而存在改变政策现状的可能性时,他们会选择进行充分的表达。此时,传统统计学意义上的效度不再成为一种主要影响因素,因为人们相信“允许不精确”是属于大数据的特征之一。算法需要尽可能多的数据来呈现民意最大公约数,大数据采集方式会主动挖掘出更多的意见数据,力图在众多数据中提炼真相。如果政策讨论中个体选择与社会选择之间存在不一致,大数据对精确性要求的降低就会使这种差异的重要性减弱,并转变为一个算法问题。大数据时代的民主选择并不是从结构化的投票选择开始,而是从投票之前的方案设定就已经开始了。大数据搜集并分析不同政策备选方案的态度、立场和意见,推演出可能的选择困境,根据预测结果反过来修正、调整方案后,再将聚合后的意见数据输入政策子系统。由此,参与者可以更忠实于自己的利益诉求,而不用考虑太多其他的取悦性或从众性因素。“允许不精确”赋予每一个参与者话语平等权,减少了公众在制度外寻求表达路径的可能。
(三)全样本的数据采集方式改善了代表性不足
公众意见输入政策系统通常依赖两种方式:一是公众政策意见通过代表在正式民意表达渠道中进行传输;二是由民意调查机构进行的抽样调查与统计汇总。这两种方式都很难避免“沉默的螺旋”与偏好的伪装。人们为了避免在政策讨论中被孤立,常常揣摩大多数人的意见,然后修正自我意见,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是伪装并不意味着个人偏好的真正改变,他们总是会寻找另一些途径释放出来,如果制度内无法做到,就寻求制度外的甚至超出法律规定之外的途径,从而出现参与失序。大数据可以建立起公众与政府之间直接而全面的联系[10],因为大数据不依赖随机抽样,不关注样本的代表性,是价值中立的信息处理、转换与计算过程。在大数据创造的“共同世界”[11]里,共同分享成为必需,他者的世界被淡化,“我们”是政策共同体中的话语主体,那些对自己的意见可能在聚合过程中被忽略的担忧不再存在,因为“我们”是不会漏掉任何一个人的,且大数据的全样本数据采集也可以使全体“在场”得到实现。Hadoop①Hadoop 是由Apache 基金会所开发的一个分布式系统基础架构,用户可以在不了解分布式底层细节的情况下开发分布式程序,充分利用集群的威力进行高速运算和存储。Hadoop 实现了一个分布式文件系统HDFS(Hadoop Distributed File System,简称HDFS)具有高容错性的特点,并且用来设计部署在低廉的硬件上,提供了高吞吐量来访问应用程序的数据,适合那些有着超大数据集的应用程序。HDFS 放宽了POSIX 的要求,可以以流的形式访问文件系统中的数据。Hadoop 的框架最核心的设计就是HDFS 和MapReduce。HDFS 为海量的数据提供了存储,而MapReduce 则为海量的数据提供了分析。的核心设计HDFS 和MapReduce 分别实现了海量数据的存储和分析,可以有效处理大规模数据集,这为全样本数据储存与分析提供了技术支撑,对于任何层面的民主参与都是一个利好消息。政策参与者不用担心自己的意见被忽视或淹没,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理由是否充分。一旦政策议题出现,每一个政策参与者都是社会传感网络的一个触点,政策讨论产生的海量数据不用通过妥协与折中进行聚合,而是以数据的形式直接汇聚在网络平台上,从无序到有序,从混乱到有条理,从失控到清晰地构建出议题事件的意见拼图。在大数据展现的整体图像中,“沉默的螺旋”被有效化解,全体“在场”成为现实。此外,表达者之间声音强弱对数据本身影响不大,因为数据转化的是信息内容本身,算法逻辑一般不会考虑意见强度的问题,反而更强调通过隐含的计算模式处理与某个特别现象相关的所有数据,推动个体思维与群体思维同构。参与者的伪装偏好由此变得没有意义。社会从众心理对个体思维的影响和控制减少,个体的共情心理和政治判断力提高,在政策参与中不会因为自己的利益诉求被忽视而失去参与动力,也不会因为群体思维与个体思维的差异性形成对抗性心理。全样本的大数据统计规则使个体与集体的思维同构生成一种新的行动规则,引领个体参与行为走向秩序的范畴。
二、虚拟平台:话语表达的新动力
数智时代,无处不在的传感器与微处理器处理着与社会行为相关的庞大数据,算法重塑了人们的时空传播与话语结构[12],可视化模型、数学建模与算法推送中都镶嵌着数据的自我表达。数据在将每一个公众个体作为数据采集对象与分析对象的同时,也进入了政策过程。数据与话语一样具有权力,就像话语构型一样,数据本身也在建构一种独立的秩序,链接数据收集者和提供者,形成了一种新的主体间性及可被思考言说的关系。数据秩序与参与过程中原有的秩序并非一一对应,云计算平台、网络载体与应用软件都通过算法加工了政策话语,正因如此,数据在公众政策参与过程中具有了自我表达的属性。
(一)云计算平台实现跨时空表达
政策参与受到参与者规模和时空的限制,政策信息的完备性和对称性难以满足,参与者的政策意见有时有失偏颇,但表达强度又比较激烈,期望政府回应并一定要在政策文本中体现。如果不能满足他们的期待,他们就会采取较为极端的制度外手段,如物理聚集或越级上访等。参与者的政策认知、话语表达和社会资本、参与途径选择等因素会形成参与的有序性与有效性之间的张力。云计算平台具有强大的数据存储和处理能力,如阿里云、腾讯云等,对服务器和数据容量没有要求,可以快速启动并配置从数据基础设施到物联网、机器学习和数据湖的各种资源,可变费用较低。云计算平台将大数据与民生服务相互融合,连接政府、企业与消费者,为社会公众美好生活的诉求提供便利,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社会矛盾和冲突。此外,云计算平台的虚拟化技术能够将多元化的政策建议记录储存。无论时间跨度与空间广度有多大,那些空间没有关联的物理平台与应用部署都可以通过虚拟平台完成数据备份、迁移和扩展。这就意味着公共政策过程中的政策意见总会在云计算平台上留下痕迹,这种平台的记忆性对参与者的直接影响在于审慎的前表达思考。云计算平台实质上对参与者的意见表达提出了更高的理性要求。综合性的云计算平台在储存数据的同时,也会对数据进行处理。各个云服务器会对用户界面的政策意见进行监控和过滤,再发往总数据库,也就是说,云计算平台对政策意见有一个校准的过程,是参与者更为理性表达的依托。
(二)网络载体重构公共权力配置
政策参与的结构和制度存在容纳性的限制,公众个体通过定位、感知、识别与标记等方式在日常生活中理解社会空间中所发生的事件。公共事件常常是一个单向传播的过程,信息从精英流向普通公众,即便有互动,也需要时间进行表达—反馈的循环。作为大数据载体的网络新型媒介技术,能够创设一个去中心化的、平等的、和谐的、自由的理想社会[13],使全员参与政策议程中的讨论和表达成为可能。在大数据支撑的开放民主的推理与决策空间中,参与者没有进入门槛障碍,文本、音频、视频、传感信号以及点击流都成为自由表达诉求的方式,尤其是社交媒体上的转发、评论或点赞行为都可以成为政策意见表达的内容数据,具有超越传统地域和政治边界的意义。网络平台上的参与过程开启了行动者的互动建构,每一个参与个体的发帖、直播、转发、点赞等行为都处在与他人及外部环境的互动之中,通过具体符号、集体表象与网络共意在彼此之间产生共鸣,进而建构网络空间的社会网络。这种经由参与者网络互动形成的社会网络蕴含着网络权力,与现实权力具有同样的效果。大数据使网络空间的社会网络处于动态之中,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数据在网络节点间传输,持续性释放公众的政策意见信息,也推动权力在参与建构者和受众之间流动,通过数据传输的均衡性消解权力分配的集中性。流动起来的数据也会在不同的服务器之间实现信息跨越,包括跨地域、跨部门、跨领域。若非进行特殊保护,数据流动一般没有边界性且不因个体身份差异而不同,均衡的数据传输推动公共信息的对称性共享,政策意见相关数据流向不同的受众,使其政策理解与政治判断力提升,在理性表达的同时对政策主体形成反向监督。由此,参与者依托网络分享了公共空间的权力,并参与网络权力的建构。网民与政策制定者之间的关系和网络权力的生成开启了自我推进和自我发展的路径。
(三)应用软件赋能参与行动自省
应用软件是数据技术获取信息的主要来源,软件的应用创新了社会交往原则,应用者的身份重叠形成了复杂社会行为链,网络平台提供的人群标签创设了网络社群,当新的政策议题出现,网络社群成员通过讨论,向政策网络与政策社群演化,政策态度由此发生变化。大数据难度的降低使应用软件的下载变得越发容易,免费的应用软件不断出现,人们感觉下载应用软件不需要成本付出,很容易成为网络平台的用户。根据《QuestMobile 2021 中国移动互联网半年大报告》,截至2021 年6 月,我国月人均使用APP 超过26 个,月活跃用户规模达11.64 亿[14]。这就意味着围绕一个用户可以形成超过26 个个体社会行为链,行为链互相交织,身份重叠的个体居于其中,处在不同的议题场域之中。关于每一议题的偏好强度减弱,信息获取的渠道增多,更容易激发个体审慎思辨的可能性,公众会变得更为理性,从而削减政治犬儒主义和政治冷漠思潮,在以应用软件为中心形成的社群里寻求政策共识。此外,应用软件在运行过程中改变和引导着公众的政策态度。一旦下载应用软件,用户的信息将会上传到平台,算法开始启动。大多数应用软件会主动询问注册者的喜好,另一些应用软件则根据用户日常点击习惯进行测算,然后进行定向推荐。在这一过程中,算法推荐本身不仅在不断获取用户的意见,更多的是通过算法推荐的循环嵌套和数次迭代影响着用户的偏好和关切。应用软件的功能不断升级,网络社群中关于政策议题的讨论通过镜像化的手段直播、复盘或反思,“一方面,我们可以实时观察数以百万计的个体基于真实影响的行为选择,另一方面,计算机技术也可以使我们模仿和处理海量的社会网络中的个体行为”[15]。大数据使曾经发生过的参与过程留下痕迹,用户则在客观上形成了一定程度的自省。而应用软件所承载的大数据及其算法逻辑也改变了公众的政策态度。人们在数字化的未来看见了新的希望与尊严,以算法为统领的新一代网络信息技术对社会中相对无权的个体和群体的赋权超越了以往任何一个时代,正在更深刻地开发每个个体的主体性。
三、智能技术:行动秩序的新载体
数智时代不仅仅局限在数据样态的改变,区块链、5G、VR 技术等数字化与智能化双重技术为线下参与和线上虚拟参与的融合创造了条件,给公共政策活动带来了新的活力。具体来说,区块链的分布式记账方式、不可篡改、智能合约构建了去中心化的虚拟参与场景,虚拟现实技术综合应用软硬件营造真实的参与沉浸感,数字孪生技术以虚拟空间精确复现参与过程,进而通过公众政策参与虚拟交互性来增强个体对公众参与行为的回溯与评估,在修正的基础上理性地参与行动。
(一)区块链技术增强参与平等
区块链是数智化时代达成信任的一种技术。作为共享数据库,区块链的实质是一个公开的信息记录,通过一个多中心化的对等系统进行存储和维护,并通过复杂的加密算法进行保护。它向任何人开放,并受到保护,不受入侵[16]。早期的采矿者就将区块链视为一种让世界更加民主的方式,在技术上内生地具有反权威和反精英的倾向。因此,区块链内嵌平等哲学的观照,对现有的社会阶层和权力结构形成挑战,使利益趋向一致,具有强烈的弱中心化特质。在区块链场景中,个人身份与社会、文化、心理概念无关,而是由自己的活动积累起来的,只在我们认为合适的时候透露给其他人[17]。这种私密性与安全性改变了参与者对隐私泄露的担心,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了社会从众心理对政策讨论过程的影响。因为哈希算法的单向加密技术使每段信息对应固定哈希值,且不可逆转,无法篡改输入的信息,所以当数据所有权回归到参与者自己手里,他们会更谨慎地选择表达方式和话语,对自己的政策意见更加负有责任感。区块链上的信息控制与维护分散在人群中,既不能被任何一家机构管理,也不能被任何一家机构撤销,舆情治理成为多方共治的事情;分布式记账通过点对点的通信技术以及共识机制让每一节点的信息真实可靠,隐藏偏好显得没有意义。根据最长有效原理,只要算力足够,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个节点,参与创设节点信任机制,且每一区块都可以被别人看得见,也就是说,在政策讨论中,每一参与者的意见都可以被记账式地记录下来,且全网公示,对政策意见篡改或造假都难以进行。智能合约会把政策讨论的秩序条件清清楚楚地记录在区块链上,程序运行的同时就是秩序维护的过程,即便编写代码的开发者想要篡改秩序条件都无法实施。此外,智能合约技术在陌生人之间建构起来的信任,能够推动政策议题场域中的合作行动。智能合约还可以向不在一个时空场域中的陌生人发起对话,也能使大众更有效地实现相互监督,更容易地将自己的真实意愿表达输入政治过程,形成基于区块链的协商民主。“政治的存在乃是因为那些无权被当成言说者的人被算入政治之中”[18],区块链技术通过分布式记账与智能合约为每一个体进入政策场域平等参与政策讨论创设了可能,在身份管理上强化个人权利以及自我数据控制,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公众因参与渠道的不充分或参与资源的不均衡造成的失序,有助于实现参与者全体“在场”。
(二)虚拟现实技术提升参与效能
虚拟现实是一种借助计算机及传感器,基于虚拟环境的人机交互手段,包括VR、XR、AR、MR 等技术,具有虚拟性、沉浸性、交互性、构想性和演进性等特点。虚拟现实通过虚拟世界从听觉、视觉和触觉等维度对参与者的心理和认知产生影响。其一,虚拟现实技术创设了一种远程临场感,将现实政策议题场域加以扩展。一般情况下,政策议题场域中总是会形成不同的政策网络与政策社群,人们之所以参与大多是因为自己有强烈的利益诉求,希望其诉求能够被输入到政策系统之中,但是由于时空的限制,人们对议题场域中他者和他域的未知致使公众采取趋于保守的态度,选择不参与或被动参与的情况比较普遍。由于虚拟刺激与真实刺激的期望是相互吻合的,虚拟现实技术提供的远程临场感融合“现实场感”与“虚拟场感”,超越了参与者对物理地点上的要求,以公众对虚拟环境中的正常意识体验为基础,参与者可以在虚拟场景中参与并体验后改变自己的参与行为和话语建构方式,再反哺于真实场景中的议题讨论。其结果在于:公众经过体验之后会了解到政策网络和政策社群中的其他人都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从而决定自己的话语论辩策略,其中生成的理性蕴含着秩序建构的意义。其二,虚拟现实技术结合空间存在感与社会存在感,改变参与者行动模式。虚拟世界的最终意义由个体在其中可能的行动所构成,个体通过在心理上结合可能行动来感知、理解虚拟环境[19]。从生态角度出发,用户通过使用VR 设备来感知VR 环境,在环境中成功地行动会使其产生存在感[20]。在VR 系列的虚拟现实技术使用过程中,个体通过虚拟化身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属于某个虚拟空间。由于大脑对冲突信息主动抑制的本能,在识别出虚拟本质之前就开始对身体产生刺激,导致个体采取相应的行为,而身体又将虚拟空间中的行为加以记忆,后续影响现实空间中的参与过程。因此,虚拟现实技术创设出的存在感对参与者来说同样属于真实体验,帮助参与者形成沉浸式体验,参与者回到现实世界之后,将他们的空间认知与参与体验放入真实参与过程的心理建构之中,将注意力更多转向个人行动对政策环境的影响。这种参与行为模式的改变具有更为丰厚的理性基础。其三,虚拟现实具有情绪唤醒的作用,在公众参与主动性方面形成了强化。虽然各种各样的问题存在于社会之中,但总有一些利益相关者采取搭便车的态度,从未进入议题场域或被动进场、被动表达。虚拟现实技术通过沉浸式体验催生参与者的共情能力,虚拟化身在政策情境中参照议题线索,在与其他个体产生依存性的情况下形成心理图像,并根据虚拟议题场域中完成的政策讨论和民意影响力深化参与情感,探寻现实场景中的控制点,增强参与者对参与行为的把控力,从而改善参与及参与者的主动性,产生对政策参与行为的信心。
(三)数字孪生技术强化秩序认同
数字孪生是一种与物联网、建模、仿真等成熟技术有强关联性的数字化理念和技术手段。它以数字化方式创建物理实体的虚拟模型,借助数据模拟物理实体在现实环境中的行为,通过虚实交互反馈、数据融合分析、决策迭代优化等手段,为物理实体增加或扩展新的能力,能够提供更加实时、高效、智能的服务[21]。数字孪生技术可以通过虚实映射、实时同步、共生演进与闭环优化来改善公众政策参与过程,增强参与者秩序认同。首先,数字建模与仿真可以预演整个参与过程,形成参与者的行动预见性。数字孪生技术以GIS 数据、LoTs 数据、BIM 数据、政策议题讨论内容数据和互联网多源数据构成的海量异构多维数据为数据来源,采用机器学习算法,自动识别、深度挖掘公众参与行动的时空大数据,进行三维重建,形成涵盖不同地域和时间的全息数字空间,生成全要素决策场景及衍生数据,再进行多元行动者、议题与行动前景的多尺度建模,在虚实映射的基础上完成三维语义模型、动态模型可视化,实现网络演进预测。这种精细场景可以超前预演未来议题场域中的政策讨论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对公众的政策行动形成前瞻性引导。其次,网络场景构建推动政策参与过程全生命周期管理,生成参与者的行动全景观。数字孪生中的数字线程技术能够对公共政策的全生命周期的各个阶段、主体间网络关系及行动模式对应的数据进行传递和追溯,进行优秀参与策略的沉淀,驱动数字孪生网络场景。一般情况下,公众政策参与总是会在一定的规则边界下进行,但是“制定什么样的规则能够既保证政策民主,又保持社会稳定与发展”成为一个问题,这也是有时候导致公众参与行动失序的原因,因为他们认为规则的设计侵犯了自己的权利,从而不愿真正地表达利益诉求。在数字线程技术驱动的网络场景中,关于规则的参数可以进行多轨调整,搭建不同的场景。多场景同步进行,数字孪生体互不交叉,然后记录不同规则下的参与效能,后续进行追溯和回放,进而实现参与行动决策优化。再次,数字孪生可视化动态交互使参与过程显性化,改善参与者的行动意识性。参与者在政策过程中寻找非秩序性路径的原因除了担心自己的诉求无法输入政策子系统,还在于社会从众心理的影响。数字孪生技术可视化交互将人与机器相连,以人为中心,能够让参与者体验到不同参与秩序下完成的不同图景,能够让参与者体验到不同参与秩序下的不同图景,使决策的未来效果可以预期。整体议题场域中的参与过程被清晰呈现出来,形成了从实然到应然,再回到改变实然的逻辑。这种演进性的人机交互能够形成一种倒逼机制,让预期的结果影响和干预现实的行动,参与者会明确意识到,理性和制度作为基本行动逻辑,是当下和未来的不二选择。
四、结语
当我们发现数智时代为公共政策过程中的参与行为带来理性与秩序增量的时候,技术的双重属性也是不容小觑的。技术是把双刃剑[22],科学技术迅猛发展并带来社会供给面的深层次变革,人类自身固有的劣根性也容易被放大[23]。那些存在于数智技术背后的增序逻辑若不加以利用,并在公共政策子系统中作出因应,则有可能会在技术与参与行为的互构中使参与者与政策主体都失去主动权,技术本身会成为主宰。因此,我们需要谨慎地思考以下三个问题:
第一,数智化过程中也可能出现理性失灵。技术的双重性决定了数智化对公众政策参与的负向作用。当以“控制人”的超现代目的[24]远离了以人为目的的根本,人为了解放自己推动的技术进步也有可能使人成为技术的奴隶。数智化作为一个技术丛,发展速度往往超出人们的预期,技术之间存在相互助长性,比如大数据与网络平台勾连,虚拟现实技术为数字孪生技术提供支持,进而存在生成异化的“技术利维坦”的可能。一旦社会开始以机器为中心,由“对人的疏离”导致的反现代政治现象就会出现乘积效应,公共政策将会为技术官僚所垄断。如果理性成为智能化技术设定的程序,参与者将不再会为自己的行为及其可预见性负责,人基于理性的自我约束特质而建构的内在秩序基础将会遭到破坏。因此,在欣喜数智化为政策参与带来理性增量的同时,我们还需清醒地面对数智化迭代后可能存在的理性失灵,在制度设计时候通过合理的价值规范去驯服可能脱缰的“智慧之马”,通过前瞻性治理重构人机关系,实现人机有机互嵌,充分发挥技术驱动公共政策过程优化的功能。
第二,数智技术并不能完全拯救衰落的公众政策参与。数智技术只是为公众政策参与创设了更多的可能性,并在建构秩序的同时,产生效果指向,但是它并不能削减公共行动的式微。“和罗马时代一样,今天对公共秩序的参与通常被当作是随大流的事情,而这种公共生活开展的场所也跟罗马城一样,正处于衰落的状态中”[25]。互联网、大数据及智能化技术与公众参与的工具性目的具有一致性取向,它为公众政策参与提供了增序,但是否为公共领域中的团结协作提供了充足的动力,仍然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真正有效的公众政策参与需要激发起不同群体成员对公共事务的兴趣,力图实现跨域、异质的社会成员的“在场”,数智技术恰好具有这种潜能。因而,在混杂数据背景下释放出技术的能量,合理利用数字与机器的推演性和预测性,对于激励出政策过程中人的自主性极为迫切。同时,社会公众关于数智时代的认知是不可或缺的。当未来已来,如果不融入技术带来的时代变迁之中,我们可能面对的不仅是公众政策参与失序的问题,还有可能产生社会排斥,从而远离公共空间。
第三,数智技术扩散需要正视隐含的公众地位差异。数智技术作为社会结构的一个功能部分,是内嵌于社会的,技术的扩散导致社会结构的变化。“任何单向的作用都会同时受到另一个方向的作用的调节或约束”[26],因此,社会与数智技术具有互构作用,技术丛中的每一种技术都在结合现实情境中和自身特色与社会互构。如果一个社会存在不平等,数智技术扩散不会自动矫正参与者之间的差异性,也不会对原有的不平等进行简单的复制,而是在技术扩散过程中与社会形成相互作用并重构差异性,进而形成两种可能性。一是在数字世界中缩小了公众之间的距离,原有的社会阶层随着技术的迭代升级出现融合,多元参与者之间的利益诉求出现同质性回归,因为算法规则将权利公平作为伦理准则。二是数字世界中社会分层增加,同一议题场域中参与者诉求异质性增加,因为算法规则主要由计算机工程师主导,政治家与政治学家退守其外,但是,如果“特别注意技术上的细节,却对更根本的社会结构性问题视而不见”[27],就会造成数字世界中更多的不平等。由于“个人的数字参与与数字资本关乎个人或群体在许多领域内优势地位的获得”[28],后一种可能相当于不仅将现实世界中的不平等性延伸进数字世界,而且随着技术扩散以及与社会互构后,优势者将会拥有更多的数字资本,导致社会分层加剧。
质言之,数智化时代的到来是一个不可逆转的现实,整个社会结构与生产生活方式随之发生了整体性的变化,推动了国家治理体系的智能化变革。有序、有效、充分的公众政策参与是“以人民为中心”治理理念的体现[29],数智化技术理应在获取“民意最大公约数”的过程中回归其工具性本质,形成公众政策参与的助力,但是快速迭代的技术在赋权的同时,也可能消解公共理性,悄然转移人们的决策权。因此,从数智化技术的不同场景中剥离出公众政策参与“序”的要素,是民主化的公共政策过程对数智化时代的积极回应和主动把握,有助于在一定程度上防止技术赋权成为幻象[30],消解技术两重性给国家治理现代化带来的担忧。通过数据—平台—技术的逻辑进路分析来看,大数据样态改变了人们的认知结构,使政策意见更多元,代表性更充分。以数据为基础,虚拟平台通过云计算、互联网和各种应用软件具备了政策观点的表达属性。区块链技术、VR 技术和数字孪生技术可以对公众进行有序参与行动的训练。这就意味着数智技术在思维、动机、行为等方面使参与行为更加主动、积极,优化参与者的政治判断力,增强参与者的规则感知,从而生成更多的秩序逻辑。如果能够在流变更迭的技术中锚定公众政策参与的秩序逻辑,将“序”的增量方式体现在相应的制度设计中,就能较好地引导参与者将自己的意见有理有边界地表达出来,推动民意有效聚合。进一步来说,随着数智化技术的升维,围绕公众有序参与公共政策的政策设计,要充分考量如何利用数据、平台和技术在“序”上的质态优化,鼓励公众通过数字化政策参与将参与主体、政策议题与技术衔接,汇聚民意,使其成为公共政策的依归。与此同时,也要关注数智技术内生的“数字鸿沟”“算法偏见”以及技术扩散非均质状态,在制度设计中对潜在的数字社会排斥和数字不平等现象作出矫正性的安排,达成公众政策参与的实效。当未来已来,人与技术共生演进成为必然,主动应对并最大化利用技术赋权的机会,既是治理者的责任,也是参与行动者必不可少的思考。唯此,方能使技术的工具性与人类治理的目的性合一,助益于实现人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