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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东北鼠疫防控策略的文化冲击探析*

2022-12-17杜丽红

人文杂志 2022年10期
关键词:鼠疫西医防疫

◎ 杜丽红

内容提要 面对来势汹汹的东北大鼠疫,清政府在防控中被迫采取西法防疫措施,并在疫情结束后召开国际鼠疫大会,彰显出官方对科学医学的认同。然而,西法防疫在具体实施过程中显现出科学医学的不确定性和措施的非人道性,对医学界和社会各阶层产生了巨大冲击,形成了中西文化对峙的潜流。中医们不平而鸣,与主张西医的新闻舆论界展开中西医学的争论。西法防疫的严苛,加之清朝官吏们的假公营私,不仅激起了普通民众的反感,而且凸显了中西之间人道主义的观念差异,引发社会对西方的反感。由于与国家主权息息相关,尤其是俄国对华政策藉疫情变本加厉,防疫成为社会各种思想情绪的宣泄口,加深了国人的民族主义情绪,对清政府的失望与反感弥漫开来。

东北大鼠疫在近乎半年的时间内席卷整个东三省,“人毙无数,财伤无算,种种惨恶之状,即妇人孺子看无不痛切于心”,清政府采取西法防疫应对,即以检验、消毒、烧房、焚尸为主要措施。(1)元:《敬告民立报黑疫固今日无可治之症也》,《远东报》1911年4月18日,第1版。东北鼠疫期间的西法防疫,重防不重治,认为染疫者不可治,只能通过隔离和断绝交通,将患者隔离开来,对环境和物品进行消毒,从而保护健康者。这种防疫方式不仅在方法和价值取向上与传统中国重治不重防的原则有着根本的差别,而且其赖以存在的科学医学本身仍存在着非常大的不确定性,因此难以得到国人的信服。更重要的是,西法防疫的严苛和简单粗暴,给人民带来了人道主义的灾难,且帝国主义干涉的威胁引发了人民对国家主权的维护,激发了民族主义情绪。在这种背景下,东北防疫过程中暴露出了中外之间,政府与社会之间在思想层面种种矛盾,冲击着社会文化,交织成一股中西文化对峙的潜流:中西医学争论成为舆论焦点,中西人道主义的不同得到凸显,反帝民族主义情绪被激化。本文拟对此展开专题讨论,通过描述清政府在东北鼠疫期间采取西法防疫措施所造成的种种文化冲击,揭示这场突发疫情不单单催生了中西医学之间的交锋,凸显了中西之间人道主义的分歧,更激化了反帝民族主义情绪。(2)宣统朝的东北大鼠疫受到国内外学界高度关注,但极少关注到这场疫情对社会思想文化的冲击。Carol Benedict, “Bubonic Plague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 Modern China, vol.14, no.2, 1988, pp.107~155;焦润明:《清末东北三省鼠疫灾害及防疫措施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程丽红、刘斌:《清末东北鼠疫流言传播中的舆论博弈》,《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Mark Gamasa, “The Epidemic of Pneumonic Plague in Manchuria 1910-1911,” Past and Present, vol.190, 2006, pp.147~184; Sean Hsiang-lin Lei, “Sovereignty and the Microscope: Constituting Notifiable Infectious Disease and Containing the Manchurian Plague(1910-1911),” in Angela Ki Che Leung, Charlotte Furth, eds., Health and Hygiene in Chinese East Asia: Policies and Publics in the Long Twentieth Century, 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73~108; William C. Summers, The Great Manchurian Plague of 1910-1911: The Geopolitics of an Epidemic Disease,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2012.

一、清政府决策:厉行西法防疫与确立科学医学地位

1910年冬季爆发的东北鼠疫,蔓延迅速,不到3个月时间内,死者达5万人。这是一场自14世纪黑死病爆发后世界所未见的瘟疫,清政府和普通民众最初并不知道采取哪些防疫措施能够迅速应对疫情。如上海工部局医官斯坦利医生所言,当如此可怕的毒性传染病到来的时候,人们往往不知所措,任何国家采取预防性措施都很困难。(3)斯坦利:《抗击鼠疫所采取的措施和鼠疫对贸易的影响》,国际会议编辑委员会编辑:《奉天国际鼠疫会议报告》,张士尊译、苑洁审校,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第559页。严重的疫情引发了各国的外交干涉,清政府不得不采取西法防疫。此处的西法防疫概指遵循细菌学、流行病学、病理学等科学医学原理的防疫措施,而其具体所指并非是绝对的、经验性的措施,也包括新发现、新措施。

需指出的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微生物学和免疫学虽取得了巨大突破,但在此时鼠疫还是一个待解的谜题。鼠疫的科学实验取得了一些突破,却仍未找到预防与治疗的法门。英属印度政府将鼠疫视作一种与肮脏、黑暗和通风条件恶劣相关的疾病,采取的主要措施包括:医院强制收治患者,隔离接触者,消毒染疫房屋,疏散疫区,检查行人和扣押疑似患者,停止海外朝圣交通。(4)Ira Klein, “Plague, Policy and Popular Unrest in British India,” Modern Asia Studies, vol.22, no.4, 1988, pp.739~740.可见,当时所谓的西法防疫,无论是检疫隔离,还是治疗病人,并不比他们的前现代、前细菌理论时代的先人们更高明。

清政府确定西法防疫后,采取了两项具有突破性意义的措施。首先,清政府在整个防疫过程中,任命西医担任医官,执行西法防疫。在疫情日致死200人的情况下,伍连德被任命为防疫总医官,只身前往疫情中心哈尔滨开展疫情调研,很快研判此病为肺鼠疫,并制定出相应的计划。他果断公开表示,“二月以内,疫必肃清”,承担起领导防疫的责任。他按照科学医学要求,将傅家甸分为四个隔离区,严格执行消毒、隔离、断绝交通等措施,尤其注意保护好防疫工作人员的安全。因此,防疫的控制权掌握在清政府官员手中,从根本上避免了外国对防疫的直接干涉。政府在成为防疫的主办者后,动用行政力量大规模地调动各地人力和物力,为隔离者提供免费食宿,为断绝交通提供武装保障,为参加防疫人员注射疫苗。其次,为了对鼠疫进行深入研究,清政府确立了对科学医学的支持。中国第一次允许解剖没人认领的尸体,以完成病理学研究。如伍连德所说:“中国政府情愿把长期形成的偏见放在一边,不惜花费大量的金钱,掌握所能获得的科学知识。”(5)任连德:《会议主席伍连德医生的致辞》,国际会议编辑委员会编辑:《奉天国际鼠疫会议报告》,张士尊译、苑洁审校,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第29页。

中外医生先后来到傅家甸,除外国医生外,来自北京、北洋、奉天各地的西医和各医校的医学生奋不顾身,承担起防疫重任。他们共同努力,不惧危险,出入疫区险境,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清理完成了傅家甸的防疫任务,避免出现更大的人道主义灾难。这些医学生在应对疫情过程中,创造性地采取了两项非常有效的措施:第一,利用铁路车厢进行隔离;第二,用焚烧的办法处理尸体。在缺乏足够隔离屋的情况下,利用铁路公司闲置的火车车厢是一种最有效的隔离方式,不仅可以安装火炉取暖,有小窗户和滑动门组成的通风系统,而且可以隔离成相互独立的小单元,安置被隔离者。焚烧死尸,既可避免病毒随着尸体传播,也可避免春天回暖后病毒死而复生。两项措施对于保护被隔离者的健康和维护染疫者尊严,都有着重要的意义,被认为“对未来任何传染病都有重要的意义,可能永远被当做经验之谈”。(6)伍连德:《主席伍连德医生的致辞》,国际会议编辑委员会编辑:《奉天国际鼠疫会议报告》,张士尊译、苑洁审校,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第28页。

与19世纪末以来世界各地流行的腹股沟腺鼠疫不同,东北肺鼠疫是通过人与人的直接传染造成的。人类已有的对抗腺鼠疫的知识受到了挑战,很多经验性的措施在东北鼠疫期间是无效的。例如,在腺鼠疫流行时期,鼠疫医院是最安全的地方,而在肺鼠疫流行期间,鼠疫医院却是最危险的地方。(7)皮特里:《1900—1011年华北各省肺鼠疫流行病学方面的回顾》,国际会议编辑委员会编辑:《奉天国际鼠疫会议报告》,张士尊译、苑洁审校,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第507页。当肺鼠疫开始流行的时候,早期医务人员或由于没有戴防毒面罩,或由于戴有缺陷的防毒面罩,在与鼠疫患者的密切接触中不幸染疫身亡。此后,防疫人员逐渐发现了一些避免医护人员感染的防疫技巧:注射预防疫苗,穿戴诸如防毒面罩、防护服等,每次结束任务后彻底更换衣服等。如此,防疫人员的死亡率得到了很好的控制。整个疫情期间,疫情中心的傅家甸防疫工作人员死亡率只有10%,奉天采取相似措施后,防疫人员的死亡率只有4.8%。

1911年4月3日到28日,清政府在奉天召开了万国鼠疫会议,邀请了英美俄德法奥意荷日印墨等11个国家的流行病学家、细菌学家和医生代表出席会议。代表们先后召开24次全体会议,对东北鼠疫涉及的问题进行了细致的研究,不仅报告了防疫过程中取得的鼠疫医学研究成果和国际医学界对鼠疫的最新研究成果,而且给清政府提出了可供参考的应对未来疫情的措施。如摄政王载沣所说:“本次会议不但会在纯科学研究方面,而且在最大限度地减少未来鼠疫带来灾难的预防和治疗手段方面,都将取得骄人的成绩。”(8)载沣:《摄政王的贺电》,国际会议编辑委员会编辑:《奉天国际鼠疫会议报告》,张士尊译、苑洁审校,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第3~4。万国鼠疫大会的价值更标志着清政府对科学医学的重视和对西法防疫的认同。清政府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员都有代表参与了此次鼠疫会议,包括来自外务部右丞施肇基,东三省总督锡良,奉天各司道及从事防疫诸官绅。锡良在欢迎辞中明确提到其对西医认识的转变,“为了人民的利益,我们也应该利用现代的西医资源”。(9)锡良:《锡良迎辞》,国际会议编辑委员会编辑:《奉天国际鼠疫会议报告》,张士尊译、苑洁审校,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第4~5页。外国专家对于清政府在妥善应对鼠疫蔓延问题上所遵循的文明途径表示欣赏,肯定“御疫之策,尤称适宜”。(10)《万国鼠疫研究会始末记》,《中西医学报》1911年第13期。中国鼠疫俄国调查委员会主任、俄国圣彼得堡医学研究所细菌学扎博罗特尼教授表示,相信科学医学的职业在中国地位将得到提高,“成为最为优秀青年们所追求的目标。”(11)扎博罗特尼:《扎博罗特尼教授代表外国专家致辞》,国际会议编辑委员会编辑:《奉天国际鼠疫会议报告》,张士尊译、苑洁审校,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第9~10页。

科学医学是清政府在东北防疫中所依据的医学原理,然而其本身在此时充满了不确定性。广大医学家们在疫情中继续学习和探索防疫之法,很多的认识仍然在积累之中。直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西医治疗鼠疫的特效药链霉素、四环素、氯霉素及磺胺类药物才被发明出来。此时仍处于实验中的西法防疫并不能带来确定性的结果,加上西法防疫执行中引发的种种社会问题,自然会遭到仍然相信药物治疗传统国人的质疑和责难。

二、医学冲击:中医质疑与反抗

在东北防疫中,清政府任命西医担任医官,领导西法防疫,此举背后意味着,以科学医学为基础的西医得到了官方的认可。与此相对的是,中医却经历了边缘化的遭遇,从最初办理防疫,到后来被任用却无发言权。

哈尔滨初起鼠疫时,官绅合作成立防疫会,任用中医处理防疫,大力提倡中医方法,以对抗俄国人在铁路附属地的西法防疫。中医认为鼠疫并非不可治愈,或服药,或针灸。(12)《郑司使自哈尔滨来电》(1910年12月4日),近史所档案馆藏,锡良档,甲374-15。中医内部有伤寒派和温病派之别,两者对鼠疫认识非常不同。伤寒派医家通过探查身体内“气”的不平衡,包括体内正气的不足和外部的影响,对鼠疫作出解释。在诊断和治疗过程中,伤寒派强调仔细、密切地检查每个病人,强调个人卫生,而不太注意周围的社会环境。温病派医家把污染的环境和广泛传播的疾病联系在一起。罗汝兰编写的《鼠疫汇编》一书被广泛应用,认为鼠疫源自土地里的“浊气”,鼠先染疫而死,然后传染给人。鼠疫一旦开始就“无法治疗”,最好的预防方法就是打扫房屋、谨防老鼠,常开窗户,让清风驱散所有戾气。因此,老百姓发现死鼠或病人出现时,就搬家逃避,直到秋末才敢返回原地,或迁移外地。此外,中医想尽种种办法,除内服解毒活血汤外,还有外敷疗法,用刀割、针刺排除浓毒,或用蚂蝗吸出脓血,用药物敷于淋巴腺,但治疗效果并不乐观。民众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老鼠在鼠疫传播中的作用,故用火焚烧,及烧檀香、硫黄、艾叶等驱鼠辟疫。哈尔滨疫情失控后,每日死亡百余人,还蔓延到直隶、京师,引来朝廷和外国使团的关注。外务部不得不于1910年12月31日要求锡良授权伍连德全权办理防疫,西医自此正式取得了指导防疫的权力。(13)《外部来电》(1910年12月31日),近史所档案馆藏,锡良档,甲374-46。在疫情失控的状态下,中医失去了官方的信任,领导防疫的权力被交给了西医,可谓“将此辈(中医)大半置之死地”。(14)《论中医之不可信》,《远东报》1911年3月24日,附张之三。

西医领导防疫后,在鼠疫防控中重防不重治,认为没有什么治疗手段能够抢救患者的生命,“是以注重预防,以消毒、隔离,遏其传染”。(15)《外务部发出鼠疫研究会通告》,《政治官报》第1262号,1911年4月,第479页。因此,西法防疫依赖的是警察的强制执行权,而非医学治疗。民政部防疫局表示:“因吾国不治已病治未病之意,捕鼠、诊验、检菌、遮断、隔离、清洁、消毒、种浆诸预防法,樊然以起,细如牛毛。虽厉民不少顾资恤,其术于医官,而寄其权于强制执行之警察,失其用于方书,而责效于凛然不可犯之条教。”(16)元:《敬告中国新派医士》,《远东报》1911年2月28日,第2版。

清政府虽确定采纳西法防疫,但仍受到各方坚决抵制。在长春,朝廷不得不撤换掉反对西医的道台李澍恩,任用西医钟宝逊出任防疫医官,号召人民服从隔离和消毒。然而,长春的中医们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坚决拒绝科学医学,质疑西医的新名词,“不论轻重,不问有救无救,偏要万口同声甚么百斯笃咧、黑死病咧、鼠瘟咧、肺疫咧”,更质疑西医的治疗效果,“病人吃了西药不但不能生活,死得更觉快些”。(17)馨鍮:《救中国人还得中国人》,《长春公报》1911年2月10日,第5版。由于他们固守重治不重防的观念,钟宝逊不得不同意其成立鼠疫医院。不过,该院开张仅7日,就有2名中医和7名护理人员染疫死去,钟宝逊不得不紧急关闭医院。经此,长春官医院的19名中医,疫毙18名,中医在防疫中的声望大受影响。(18)《呜呼!长春之医官》,《泰东日报》1911年3月7日,第2版。

然而,数量众多的中医并未因此退出防疫事务,他们仍然是很多地方防疫的主要力量。毕竟,人数有限的西医无法满足整个东北的需求,也难以符合国人遇病必治的心理。因此,东北各地官府采取调和之策:一面在病院中增添中医,弥补西医数量的不足,“不能多致西医,即用华医”,仍对患者设法疗治,以符合国人重治的心理;一面积极采用西法防疫措施,购置消毒药水分发,做好消毒隔离工作,不轻信“庸医邀功之语”,避免忽略对真染疫者的消毒和隔离。(19)《致陈简帅电》(1911年1月29日),近史所档案馆藏,锡良档,甲374-15;《通饬三省各道府厅州县电》(1911年2月9日),近史所档案馆藏,锡良档,甲374-26。

西医在防疫中有一言九鼎之权力,病人生死所系,却存在很多的弊端。首先,中国西医参差不齐,有贤者、有不贤者、有尽职的、有不尽职者,很难一概而论。这些所谓的西医,大多数学识浅近,经验不多,没有从事鼠疫医学研究需要的精良设备和药物,也没有专门从事鼠疫研究的经验,很难胜任防疫工作。(20)《论中医宜速研究防疫之法》,《顺天时报》1911年1月22日,第2版。在东北防疫过程中,由于缺乏物资,加之缺乏精通检验之术的新式医生,未广泛采用显微镜查验作为确诊的标准,(21)此时医学界已经明确确诊肺鼠疫的标准是通过600倍以上的显微镜察验,若发现杆状细菌,两端略大,中小而透明,则为肺鼠疫。仅凭医生的判断,结果很多不能确指为鼠疫的也被概指为鼠疫,以致人民啧有烦言。(22)《防疫之善后》,《盛京时报》1911年3月24日,第2版。其次,西医多负笈海外,往往不通国文,不知道国情。这也客观上导致伍连德等人无法与报界进行顺畅的沟通,结果造成报馆往往也不知道鼠疫的危害,反而对防疫有质疑之词,发挥不出报馆作为舆论工具的作用。(23)元:《记者对于奉天万国防疫研究会之感言》,《远东报》1911年4月11日,第1版。再次,有的医官缺乏科学精神,滥用权力。报纸登载了不少关于防疫医官行为不典的新闻,医官受到众人指责,对防疫造成了很多负面影响,“此种蜚言最足动人公愤”。(24)《敬告中国新派医士》,《远东报》1911年2月28日,第2版。当然,此种消息也可能是旧派医士反对防疫的流言,难以找到资料佐证其真伪,但从中亦可窥见西医的若干弊端。

在西医被重用的同时,中医已然失势,两者形成鲜明对比,自然引来对中医的不平之鸣。西医往往认为“受病之人往往认为必死不可疗治,而华人惯习尤不谓然”。(25)《陈简帅来电》(1911年1月28日),近史所档案馆藏,锡良档,甲374-15。在中医以及相信中医的人看来,清政府相信西医此病能防不能治,结果造成“误了多少生命,赔上多少金钱,弄得东三省疫祸滔天,尸林血海,真是伤心惨目得很”。(26)馨鍮:《救中国人还得中国人》,《长春公报》1911年2月10日,第5版。东北疫情结束之后,中医郑肖严发表文章质疑西医重防不重医,“何以不求治疫之药,而但用防疫之法?”他认为,中医界的罗氏治法可以起到治疗之效,但必须在出现症状的第一二日,就立即服用解毒活血汤,才能见效,然而“昧者不察,竟以经验良方放弃不用,张皇失措,终至危亡,不亦可痛乎哉!”(27)郑肖严:《研究鼠疫之感言》,《神州医药学报》1911年第27期。当万国鼠疫大会召开的时候,国内有中医在刊物上发出重视中医的呼声,“与其求于各国,而无灵丹妙药。何如征诸吾国,尚有良方妙法?”(28)郑肖严:《研究鼠疫之感言》,《神州医药学报》1911年第27期。也有中医指出,万国鼠疫研究会费去十万之金钱,所研究的不过是慎防传染,研究防疫应首先研究治疫,“注重疫病之诊断,疫与非疫之诊断”。(29)梁培基:《上方便医院论治疫防疫书》,《中西医学报》1911年第16期。这种观点见诸舆论,有的报纸支持西医,有的支持中医。基于不同的医学立场,双方围绕疫情的扩散到底是西法防疫造成的、还是中医防疫造成的展开论战。较早的争论发生在哈尔滨的《东陲公报》与《远东报》之间,前者主张此疫可治,后者主张鼠疫为不可救治之症,凡染疫者只有隔离防其流传,同时“灭绝即医治”。后者的言论被视为极为险恶,遭到众人群起而攻之。然而,疫情逐渐蔓延至不可收拾,清政府不得已确立了西医领导防疫的地位。复杂的疫情并未让反对的声音消失,仍有很多人坚持反对西法防疫。4月7日,上海《民立报》发表文章,指出哈尔滨、奉天、长春各界无不延请洋医士,按照西法防范,一切仍愈防愈烈,几至不可收拾,“人毙无数,财伤无算,种种惨恶之状,即妇人孺子看无不痛切于心,且其施治之方术无非以检验、消毒、烧房、焚尸为能事”。(30)元:《敬告民立报黑疫固今日无可治之症也》,《远东报》1911年4月18日,第1版。

真正引起全国性关注的是《大公报》与中医丁福保之间的中西医论争。其源起于天津中医对《大公报》揭露中医欺骗病家医金和主张西医报道的不满,以及对任用西医出任医官的愤懑。自东北疫情爆发后,《大公报》主张西医防疫,对中医颇有微词。由于《大公报》主笔不是医学专门人士,谈及专业知识时,“断断不能压住中医的气焰,反倒激起了中医的反抗”。 此外,天津地方组织防疫会按照租界防疫章程办理,不再任用中医担任医官,结果引来中医们的非议,硬说天津的疫是《大公报》造出来的。《大公报》登载文章对中医的说辞进行回击,天津医药研究所会长丁福保起而与之论战,双方连篇互相质问。此番论战参加者为中医和主张西医的报社,双方你来我往,热闹非凡,最终发展为打赌式的义气之争。因此,所谓中西医论争,西医并未参与其中,既非中西医生之辩,也非中西医理之争,而是中医与舆论界关于中西医学的态度之争。

西法防疫赋予了西医领导防疫的地位,被冷落的中医仍锲而不舍地坚持传统防疫方式。他们相继在报纸上发表意见,表达不满,甚至将矛头对准主张西医的新闻界,展开论战。此时,中西医之争停留在舆论层面,内容甚而有些幼稚,尚未涉及到观念和政治层面。更重要的是,西法防疫的严苛激发了国人的反感,显现出中外之间人道主义的观念差异。

三、人道主义干涉与避免“非人道”

隔离、消毒、断绝交通等西法防疫措施,往往严苛且简单粗暴,虽然遏制了疫情的蔓延,但事实上给疫区人民带来人道主义的灾难,成为清政府不可回避的棘手难题。清政府因疫情泛滥,不得不直面列强的人道主义干涉,主动采取西法防疫,规避帝国主义对中国防疫主权的威胁,但也意识到西法防疫与中国人道主义不相符的一面,尽量缓解具体防疫措施所带来的社会矛盾,避免因防疫而激起民变。

西法防疫本质是一种救助患疫者的慈善行为,但其运用手段,往往非常决绝,“与素所挟持之(人道)主义有异也”。(31)《防疫赘言》,《盛京时报》1911年1月27日,第2版。社会舆论直言西法防疫措施的不人道之处,“甚至一人死,则一家隔离,只准孑身而出,即皮包亦不得带,将其住屋衣服器具银钱等物,均付之一炬,身亡家破,流离失所,比诸水火刀兵,尤有甚焉,惨何可言?当疫气流行时,则交通断绝,检查病人,甚于防贼,故地方秩序不能安宁,且将疫尸抬至海陂,每聚数千具,泼洋油以焚之,尤惨无人道”。(32)郑肖严:《研究鼠疫之感言》,《神州医药学报》1911年第27期。可见,西法防疫措施对人民生命财产、已有习俗的漠视和破坏,与中国人道主义强调具体措施不应伤害到具体的个体生命的取径截然相反,自然被视为“不人道”。在万国鼠疫大会开幕式上,施肇基直言西法防疫措施简单粗暴,给政府带来巨大压力,“虽然中国人民没有某些东方种族中常见的社会等级偏见,但倾向于憎恨他们认为那种对自己家庭生活不正当干涉和侵犯的行为。执行如此明显的粗暴工作,即尽快地把鼠疫患者和他们的家属分开,并移送鼠疫医院或其他隔离所等等,给政府工作带来了巨大压力”。(33)《施肇基致辞》,国际会议编辑委员会编辑:《奉天国际鼠疫会议报告》,张士尊译、苑洁审校,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第7页。无论是政府官员,还是社会人士,均已经意识到西法防疫迥异于中国侧重施药救济的传统防疫之道,在具体实施各项防疫措施时尽量使之符合中国“人命至重,有贵千金”的人道主义观念。

支撑西法防疫的西方人道主义,强调维护人类健康是人道主义的责任,“国际规约之尊重及人道之拥护,系世界之通义,列国均遵奉之,不容人之或违背之也”,(34)《中日两国协同防疫之意见》,《盛京时报》1911年2月17日,第2版。必须采取西法防疫应对疫情。时论敏锐地指出,此时的医学不再是简单的人道主义问题,而是已成为列强借口干涉中国内政的工具,“昔日之灭人国也,持铁血主义,今之灭人国也,唱人道主义,所持手段不同”。(35)何焕奎:《论各国对于奉天鼠疫会议之隐情及其政策》,《医药学报》1911年第8期。与此同时,清政府意识到西法防疫具体措施的非人道性,应与社会各界合作,应对各类具体问题,尝试降低“非人道”的影响。

不过,在防疫过程中,中西两种人道主义并行不悖。在内外交困之下,弱势的清政府迫于各国以人道主义之名的外交干涉,不得不采取西法防疫应对疫情及其引发的交涉。与此同时,官员们清楚地知道西法防疫具体措施的“非人道”,并遭到各方的抵制和反对,因此尽力与社会各界合作,尝试降低各类具体举措的“非人道”影响。需指出的是,无论是中医还是西医,在防疫中都发挥了医者的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尽力挽救病者的生命。西医朝夕厮守,尽法疗治,“为保全多数人之生命,使人人知此病无治,加以防范,勿使疫疠重现,致见灭种亡国之惨祸”。(36)《论中医之不可信》,《远东报》1911年3月24日,附张3。双城东街防疫分所所长,中医德远楼对待疑似病院病人如同亲人,每日必令医官按名诊视,甚至亲手调药,常相慰问,“其尽心之处均印入病人脑髓”。因此,病愈出院者无不转颂其美意,有口皆碑。(37)《双城防疫所长之尽心》,《盛京时报》1911年3月17日,第5版。锡良等东北地方官员,政治上厉行西法防疫,但仍在思想上对其存疑。故而,他们在具体执行各种防疫措施时,采取了一种调和态度,试图维系整个防疫处于一种动态平衡的状态:既要保障防疫效果,杜绝外人干涉之意,又要根据地方情境,顾及官民心理,避免出现人道主义灾难,以防社会反抗之举。锡良作为东三省总督,在同意总医官全权指导防疫的同时,强调必须由地方官具体办理和落实防疫措施,将医学和行政的权力分别开来,避免出现矛盾冲突。

西法防疫原则上注重预防生者的传染,视受病之人为必死。这一重防轻治的取向,遭到了社会的普遍质疑,有中医评论道,“乃昧者不察,竟以经验良方放弃不用,张皇失措,终至危亡,不亦可痛乎哉,尤可骇者,泰东西各国医界日益求新,固为寰球所共认,何以不求治疫之药,而但用防疫之法”。(38)郑肖严:《研究鼠疫之感言》,《神州医药学报》1911年第27期。日本人也观察到中国对瘟疫一般能治不能防,“中国习俗有谓病鬼使然,而不知所以预防之道”。(39)《论防疫之不可缓》,《顺天时报》1908年10月13日,第2版。因此,为应对社会对西法防疫的质疑,锡良在主张遵从西医预防的同时,仍然强调应尽力设法疗治。(40)《致陈简帅电》(1911年1月29日),近史所档案馆藏,锡良档,甲374-15。

西医认为,隔离的目的是为了“保无病者生命”,故而“必使受隔离之人在隔离之中衣食住三项必不逊于平日而后可”,若使隔离者毙于隔离中,“亦非仁人君子慎重生命之道也”。(41)锐新:《上本城防疫局意见书》,《吉长日报》1911年2月11日,第1张第3版。因此,官府在采取遮断交通措施时,须考虑如何保障人们的健康,以免“不死于疫而死于冻饿”。锡良特别要求各地必须切实解决防疫中的一些问题:一,必须落实病院及隔离所或留养所的地点,落实设备和房屋;二,必须落实病院、隔离所等处的饮食、煤火供给;三,必须落实消毒队、掩埋队及检查弹压队的人数;四,必须登记每日入病院及隔离所的人数及状况。(42)《饬各府厅州县电》(1911年1月24日),近史所档案馆藏,锡良档,甲374-26。地方官们的确注意到预防解决好西法防疫带来的问题,避免因防疫而出现各种灾难性后果。例如,双城实行断绝交通后,很多居民柴米告匮,担心出现老弱辗转沟壑滋生意外,太守金永特令提调于琥岑刺史购买四乡柴草,堆积在关帝庙市场,以备接济贫民。(43)《双城人民困苦之状况》《双城防疫局惠爱贫民》,《盛京时报》1911年3月12日,第5版。

此外,吉林度支司使徐鼎康强调,必须有合适的人来执行防疫规则。他指出,防疫检查不可不严,但不能刻板执行外人规则,应根据社会情形因地制宜、顺应人情,使人心不至被人蛊惑,禁令易于推行。(44)《吉林度支司徐司使呈抚帅防疫意见书》,《吉长日报》1911年2月28日,第1张第3版。他提出由督抚派人切实调查各地疫情状况,不仅要对防疫不力的撤参不贷,而且要对本无疫而藉词请款,或疫轻地方遇事张皇,均撤参不贷。与此同时,还应做到“一处无疫即令一处照常交通,一处扑灭亦饬令一处照常交通”,这样才能消除讹言,人心日靖,从而弭患无形。(45)《吉林度支司徐司使呈抚帅防疫意见书(续)》,《吉长日报》1911年3月1日,第1张第3、4版。的确,地方官在执行西法防疫过程中,为避免引发社会性骚乱,威胁到自己的乌纱帽,很少命令手下人不择手段地达成目标。事实上,相对于外国人,中国人往往非常顺从防疫规则,官民双方有一种配合的默契。反而是那些制定西法防疫规则的外国人经常不服从防疫章程,如秦皇岛防疫官员安德鲁医生指出,外国船主不愿遵守防疫章程,完全拒绝按照防疫条例去做,并发电报给领事和公使。(46)《讨论有关铁路运输、海运和河运的防疫问题》,国际会议编辑委员会编辑:《奉天国际鼠疫会议报告》,张士尊译、苑洁审校,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第367页。

官府除注意执行中的一些细节问题外,还注重和地方士绅合作,解决西法防疫过程中出现的各类问题。长春商会一如既往支持官府的防疫,官府也积极为其争取朝廷的褒奖。然而,防疫极大地影响了地方商务,连维系日常的税收都成为难题,像长春商会这样有实力和意愿支持防疫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地方绅商只能提供一些有限的帮助。疫情初起时,大多数士绅主张治疫而非防疫。聘请中医开办了鼠疫医院。结果,此类医院因死亡相继不得不关闭,这些事实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人们对待西法防疫的态度,于是民间开始协助官方进行防疫宣传,通过公开演讲、发行小册子、张贴海报和大众公告等办法向人民普及卫生知识。奉天防疫总局每天出版一份鼠疫报纸,登载有关鼠疫知识、疫情概况和防疫措施等内容,用简单易懂的语言解释鼠疫的性质,宣传预防其蔓延的措施,动员所有人为当局通报信息。西法防疫知识的宣传让很多人事先做好了保护自己的准备,很好地避免了再出现疫情初期的混乱状况。(47)斯坦利:《抗击鼠疫所采取的措施和鼠疫对贸易的影响》,国际会议编辑委员会编辑:《奉天国际鼠疫会议报告》,张士尊译、苑洁审校,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第562页。

简言之,东北地方各级官员在不得不采取西法防疫应对疫情的时候,在具体执行过程中尽可能考虑中国的实际状况,因地制宜地采取各项措施,预防因西法防疫可能造成的“人道主义”问题,从而避免引发更大的灾难性结果。

四、民族主义情绪的激化与弥漫

晚清的民族危机严重,尤其是东北地区日俄武装力量的广泛存在和侵略野心的肆意张扬,东北从督抚一级官吏到府厅州县地方官,随时都可能遇到日俄的干涉威胁,更是时时事事不得不以维护主权的思维去应对遇到的问题和挑战。由此,人们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遇事首先考虑的是如何避免干涉和维护主权。面对日俄的胁迫,清政府或利用帝国主义之间的相互竞争,或采取消极抵抗的方式,与日俄进行周旋。然而,清廷无力做出任何有效的、实际的回击,帝国主义的大量要求通过哀的美敦书和武力威胁,最终逼得中国同意。爆发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的东北大鼠疫,亦无法逃脱时代加诸其上的宿命。当鼠疫爆发的时候,对东北而言,本非是简单的防疫问题,而是一个随时会引发交涉的国际问题,更可能变为日俄武装入侵的藉口,“近来中国无事不含国际交涉,满洲防疫一举,亦成为国际问题。”(48)汪德伟:《追记满洲防疫事》,《东方杂志》第10卷第10号,1914年4月,第21页。

俄国与中国接壤地方面积辽阔,面临着被传染的现实性危险。虽然东清铁路界内有俄国医士查验,但俄国人无权干涉中国管辖范围的防疫事务。他们虽担心疫情失控会传染到俄国境内,但考虑到防疫所需的人力和物力,决定不干预中国境内瘟疫。(49)《俄报论中国瘟疫》,《远东报》1911年2月23日,第2张。俄国人在防疫上所采取的策略与其外交策略相呼应,均采用外交威胁的方式,以“中国防疫不急也”为借口,往往一纸哀的美敦书和出兵威胁,逼迫清政府接受西法防疫。(50)《中俄交涉近信》,《申报》1911年2月20日,第6版。受此威胁的清外交部即照会各国承认防疫重要办法,并请各国派人来满洲调查瘟疫以及防疫办法。(51)《瘟疫与中国政府》,《远东报》1911年2月16日,第1版。

因此,时人纷纷指出东北大鼠疫关系大局安危和国家存亡,不仅疫情蔓延,“其害户口繁息与残伤,于国家之元气者,将较敌兵侵入之祸为加惨”,而且“窥伺之敌可假手于疫,以为其拥彗驱除”。(52)寂赈:《救疫篇》,《神州日报》1911年1月22日,第1版。西法防疫自然带有一层列强干涉的色彩,中国人在质疑其效用的同时,更视其为帝国主义侵略的一种武器。故而,本是应对肺鼠疫的单纯医学防疫措施,宛然成为帝国主义侵略的工具,无论其成效如何,已然被贴上帝国主义侵略的标签,遭到已有强烈民族主义情绪的人民的坚决抵制。即使其中有人道主义的意味,也必然遭到中国人的怀疑和反对。俄国和日本在哈尔滨和大连等地采取的西法防疫,遭到了国人的抨击。俄国人的检疫“既不通我民情,致多骚扰婪索之弊,以重苦吾民”。哈尔滨颇多贫民因严格检疫露宿荒野街头,多冻饿以死。日本人在大连以检疫焚毁居民房屋,致令很多商人财产荡然而成灰,隔离的数千人居住于海滩席棚之内,“当此冻雪连天之日,其惨毒岂人所容”。(53)寂赈:《救疫篇》(续),《神州日报》1911年1月23日,第1版。

更有甚者,在国人看来,东北鼠疫的蔓延正是俄国人造成的,而西法防疫的严苛则是俄国人制造的人祸。首先,俄人没有采取措施果断停止中东铁路的交通运输是造成疫情蔓延的重要原因。当1910年9月中旬满洲里出现疫情的时候,俄人虽厉行干涉,采用西法防疫,牺牲七百余华人生命,仍然不能防止。(54)《时评》,《吉长日报》1911年1月19日,第11版。其原因则在于,当哈尔滨疫情严重的时候,俄国人没有及时停运哈尔滨南下的火车,结果导致疫情蔓延到长春,至不能收拾。正是俄人的一误再误,才导致疫祸愈演愈烈。其次,俄国人采取的严苛防疫措施给中国人带来了深重的人道主义灾难。在满洲里,俄国人“尽驱吾民,纳之朔风荒野之中,被拘被辱,既冻既饿,裸体箠垯,遂致无人不疫。夫疫症死症也,不先置之死,不能望其生,不将无国权保护之,一般贱种纳诸死地,难可令少数强权之族类,保其生存”。(55)《疫祸原始》,《吉长日报》1911年2月26日,第1张第3版。俄人或圈禁华人于瓦罐车,或焚毁全街财产房屋,致使人民流离失所,“俄人此举,岂真防鼠疫哉?直欲灭我种耳!”(56)《惨哉!东三省之染疫地》,《申报》1911年2月11日,第6版。如此,西法防疫并未给中国人民展现出科学医学的伟大效用,反而是西方列强依仗强权强制清政府推行,西法防疫成为了清政府卖国软弱的一种象征,遭到了社会各界的唾弃。

1911年2月,正值疫情最严重之际,俄国照会清政府在东北和新疆给俄国以贸易特权,允许蒙古和伊犁自由贸易,并在蒙古和天山两路增设10处新领事馆,包括科布多、哈密、古城、喀喇沙、库伦、乌里雅苏台、喀什葛尔、乌鲁木齐和张家口。(57)《论中俄边警之原因及其对付办法》,《申报》1911年3月9日,第3版;《论中俄边警之原因及其对付办法(续)》,《申报》1911年3月10日,第3版。与此同时,俄国在中俄边境集结军队进行武力胁迫。(58)[苏]B. 阿瓦林:《帝国主义在满洲》,北京对外贸易学院俄语教研室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147页。俄国对中国领土的觊觎遭到了国人坚决抵制,而清政府软弱无能的表现,更加激发起社会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东北地方报纸《吉长日报》发表笔谈,指出防疫不仅仅是性命存亡问题,更是国土存亡问题。因为日俄居留民也面临着鼠疫的威胁,引来各国外交团纷纷派员观察,“人必以吾民为真劣种,无可救药,干涉之举动愈引愈长”。(59)《防疫笔谈》,《吉长日报》1911年2月11日,第1张第6版。

俄国人防疫激发了国人民族主义情绪,那么日本人又有何表现呢?日本视东北南部为其独立王国,担心其他国家的势力涉足东北会削弱其对该地区的控制,因此积极控制疫情,以免任何外国人借口防疫进入东北南部考察。(60)王学良:《美国与中国东北》,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第178页。不仅如此,日本还试图借此机会扩张自己在东北的权益,甚至公开声称:“中国忽视消灭流行病向全世界表明,中国应该被解除它对满洲的责任。”(61)[日]鹤见博士:《满洲和蒙古的公共卫生》,《满洲启蒙》1921年第6期。转引自王学良:《美国与中国东北》,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第179页。国人认为,日本人热衷于防疫,不过是为侵略做掩护而已。事实上,鼠疫期间,日本加紧充实在东北的军事力量,天皇派高级军事顾问前往东北视察日军装备,日本军部则趁机将第11师团从广岛调到东北驻防。(62)《1911年2月25日费希尔总领事自奉天的第60号公函》,藏华盛顿国家档案馆,第158.931/138号。转引自王学良:《美国与中国东北》,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第179页。日本甚至把关东州成立的防疫机关总部设在奉天,并在长春、铁岭、辽阳、牛庄、安东、大连和旅顺口设立了分局,指挥东北南部所有地区的防疫事务,其目的就是试图直接干涉清政府的防疫指挥。1911年2月,日本驻奉天总领事致函锡良,表示日本关东州当局将准许日本专家“自由地向中国提建议”,遭到了清政府的拒绝。随后,该领事又向锡良提出中国警察与日本警察合作到中国居民家中搜查病例,锡良以铁路区域内中国居民的管辖权属于中国为由,拒绝了日本的无理要求。(63)Carl F. Nathan, Plague Prevention and Politics in Manchuria 1910-1931,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7, p.32.

日本人提供防疫援助和医师的企图,也遭到了中国官商的质疑和反对,担心“今日受日本一面防疫上之补助,他日或有提出可恐之要求”。(64)《北里博士之黑疫视察谈》,《吉长日报》1911年3月19日,第1张第3版。日本南满铁道会社特别呈送锡良15万日元作为补助防疫药饵之资。(65)《致陈简帅电》(1911年2月6日),近史所档案馆藏,锡良档,甲374-15。为避免引起麻烦,锡良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随即赠送该会社奉天通用银元20万元充作防疫经费。(66)《致军机处电》(1911年2月2日),近史所档案馆藏,锡良档,甲374-46。这种状况恰恰体现了熟悉日本外交套路的东北官民的自然反应,生怕因接受日本所谓的援助,引来无数的麻烦。因此,东北地方虽然聘用了一些日本医生指导西法防疫,但对日本医生染指防疫指导仍然持非常警惕的态度。

简言之,西法防疫虽起到了控制疫情的作用,但其施行采用的是帝国主义强权干涉的一贯套路。列强在疫情威胁到自身利益时施加外交压力,以最后通牒的方式胁迫中国政府同意采取西法防疫,使之天然具有强权侵略的特性,这在很大程度上远远压过了防疫的正当性。更何况,西法防疫以牺牲染疫者的性命来达到救活未染疫者的目的,与中国传统的“人命至重”的人道主义价值观格格不入,因此被各方看作帝国主义不人道的做法,甚至将其上升到日俄试图对中国进行种族灭绝的高度。于是,在民众心目中,西法防疫不仅未能起到宣扬科学医学的作用,反而激起了人们对主权丧失的担忧和愤怒,激发了民族主义情绪在社会的弥漫,进而将怒火指向清政府的软弱无能,这也反映出辛亥年的社会舆情所向。

五、结语

东北大鼠疫期间,清政府采取的西法防疫给社会造成了极大的文化冲击,影响涉及医学、人道主义和民族主义等内容。从医学来看,国家对中西医学态度开始明晰,西医成为官方聘用的医官主体,科学医学得到官员们的认可和推崇,标志着政府开始拥抱和支持科学医学。从人道主义来看,人们在防疫实践中看到以人道主义论行干涉之实的西法防疫的“非人道”之处,开始意识到中西不同的人道主义观念。列强对防疫权的觊觎,尤其是俄国对华政策藉疫情变本加厉,促使国人将东北防疫与国家主权联系起来,激起了反帝民族主义情绪,对清政府的失望与反感弥漫开来。

在此时期,人们对中医和西医的争论,主要集中在谁能有效防治鼠疫的问题上。各方彼此争议的关键在如何面对疫情、防疫措施是否合理的问题上,尚未涉及医学的优劣。在整个过程中,西医未发声,不过是报纸与中医之间的交锋而已,如时论所言,“此次中医与西医,亦并无争论”。(67)《代论答覆局外人对于〈大公报〉中医全体及丁子良之忠告》,《大公报》1911年3月1日,第3版。西医正处于很好的发展态势,忙碌的防疫工作也使其无暇与中医展开辩论。中医只能通过读者来信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或者是在信任中医的报纸上撰文。他们的声音强调中医重治传统,批评西医重防不重治不合情理,进而质疑西法防疫的合理性。结果,这些争论成了报纸与中医之间的恩怨论战,双方不能就医学进行深入探究,只能陷入到一种贴标签的舆论游戏。

此时,中西医之间各有所长,尚未直接对抗的时候。医界良莠不齐,“然西医中亦未尝无庸流,中医中亦未尝无国手”,“然西医固占世界之优点,中医亦万无可以废弃之理由”。(68)《代论答覆局外人对于〈大公报〉中医全体及丁子良之忠告》,《大公报》1911年3月1日,第3版。双方此时的差距主要反映在应对严重肺鼠疫时,前者能起到遏制疫情蔓延的作用,后者却未能找到办法及时有效应对。时人主张对待西医与中医应持平而论,承认其互有长短、互有优劣。事实上,东北大鼠疫后,中医仍是社会的日常存在,西医若要在规模和效用上与其形成竞争,仍需很长的时间。不过,万国鼠疫会议埋下的西方科学医学的种子,不久便生根发芽。国家先后成立了若干国立医学堂,专门教授科学医学,而中医在很多年里未能得到国家支持,也就失去了赶上时代的机会。医学发展需要人才蓄备,需要长时间的积淀,很难一蹴而就,直到20世纪30年代中西医之争才真正走向话语层面的争夺。

更重要的是,西法防疫所隐含的中西人道主义悖论,不仅引起了中国人的反感和质疑,而且激起了社会的民族主义情绪弥漫。19世纪末20世纪初,世界各国开始在卫生防疫领域进行国际合作,已经逐步形成普遍应对疫情的国际规则,并于1903年达成《国际公共卫生规则》。西法防疫具体措施与中国传统的人道有相悖之处,在执行中遭到了普遍质疑,各级官府和社会组织在采取西法防疫措施的同时,不得不因地制宜,避免出现“非人道”社会冲突引起民变。按照西方人道主义的理解,尊重国际规约采取西法防疫,控制疫情的蔓延,才算是符合人道主义精神。当有着国际法支持的人道主义被各国作为干涉中国内政的借口时,中国人民的民族主义情绪被激起,国人警惕日俄两国会借此干涉中国内政,攫取中国国家主权和利益。从这个意义来讲,清末东北鼠疫防控策略所造成的冲击不止于医学文化,更在于社会政治文化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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