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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

2022-12-16戚佳佳

莫愁·小作家 2022年12期
关键词:远山妖怪大伯

1

远山具体在哪里,我一直都不能有一个确定的目标。小的时候,我觉得远山在太阳落山的地方。太阳鲜亮的时候,远山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就在眼前。太阳慵懒的时候,远山就变得模糊不清,在天的一侧时隐时现。它似有若无,却以独特的方式牢牢盘踞在我童年的时光里。

从远处看,山上丛林茂密,那轮廓的阴影里是黑压压的树群。大树脚下有连绵的青草,覆盖着岩石、沟壑,以及弯弯曲曲的山路。山上有美味的山果,每次想到,我都禁不住咽口水。生活的貧瘠,舌尖的淡漠,令我对味觉的渴望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而在那密密匝匝的树林和杂草中,还有关于神仙、妖怪,野狼、山虎以及狼外婆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传说,经过各种渠道汇进我的意识里,我的大脑便也像一架机器跟着远山转动。

想起武松在景阳冈打虎喝酒,我便会揣测当一个大汉经过远山时,他要在哪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远山的脚下是不是也有一个招牌,“三碗不过冈”;山上正有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青面獠牙,对往来之人虎视眈眈……说书的大伯蹲在树荫底下,唾沫星子四处飞溅,他不是青面,獠牙却是真真的,而且牙齿上沉积了数年未经清除的烟垢和牙垢,黄中透黑。他每天像一个把式壶,手中托着一个烟袋嘴,在墙角一蹲就是大半天,嘴里不适闲地说着一百单八将零零碎碎的故事,有时也唠唠诸葛孔明,刘贤德如何以垂肩的双耳和容易受伤的眼眸俘获了红脸关公、黑脸张飞。

村里同龄的女孩中,喜欢窝在墙角听人摆龙门阵的,几乎只有我一个,和一帮小子、老爷子,以同一个姿势蹲着,听得津津有味。我不知道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可我喜欢这样的民间故事。说书的大伯满脸都是坑坑洼洼的麻子,村里人背地里喊他刘麻子,我却恭恭敬敬地称呼他刘大伯。刘大伯说得唾沫飞溅,我听得如痴如醉。母亲告诫我,女孩子家,不纳鞋底,不学绣花,却要去听二话,还像一个女孩子吗?

我没有回腔,我正沉浸在李逵找不到母亲的狐疑之中。在那片深山里,一个瞎眼的婆婆会去哪儿呢?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捧着一个方匣子,方匣子就像一个魔盒,刘兰芳和袁阔成的评书就如同药引子一般,深深地吸引了我。我从《岳飞传》到《杨家将》,再到《三国演义》,听得沉醉,入迷。对于远山的遐想也因此断断续续。

2

关于狼外婆的故事,我也在对远山蓬勃的臆想里,找到了一些枝枝蔓蔓。那个可恶的狼外婆应该就居住在远山,在等着那个去外婆家的天真的小女孩,狼外婆坐在咸菜坛子上,毛茸茸的长尾巴正好塞在坛子里,穿着红褂子、系着红头绳的小姑娘还以为她就是自己的外婆,就把妈妈让带来的金果子给了狼外婆。小姑娘走后,狼外婆把小姑娘送给外婆的金果子全给吃了。狼外婆虽然老了,可牙口特别好,满嘴的牙没有一个缺的 。小姑娘挎着个空篮子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不是自己的外婆,外婆已成了狼外婆腹中餐食。

自从村里的张爷爷讲过这个故事后,我不知道怎么的,就害怕了张爷爷,他讲故事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他的牙齿,竟然没有一个豁的!一口洁白的牙,看上去硬实呢!阳光从大门那里反射到张爷爷的牙齿上,有光在闪。

我心里一惊,远山里有没有狼外婆我不知道,可是眼前的张爷爷却有狼外婆的牙齿,我害怕地想,某一天,他会不会也要吃金果子,我妈妈没有给我准备金果子,他要是想吃金果子了,把我的手指头当金果子吃就糟了。想到这,我一哆嗦……

我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害怕张爷爷追过来。好不容易跑到家,扭头一看,张爷爷一步三跑地跟了来。我差点吓晕了,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呼啦”一下把大门合上,把门销插上。我站在门后,腿直打抖。我害怕张爷爷会从门缝里钻进来,要是那样,我顶着也没有用。我越想越害怕,最后竟哇哇大哭起来。

后来,张爷爷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又是怎么离开的,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里,我有一对像雷震子一样的翅膀,我舞动翅膀,向远山飞去。远山在万里霞光里格外动人,她微笑着向我敞开了怀抱……就在那时,我听见门被摇得山响,母亲边拍边尖利地叫着门。我才陡然惊醒,惊惶地从地上爬起来拽开门上的插销。

自那以后,我就一直避着张爷爷。张爷爷让小伙伴给我带了一个烤山芋。我本来是很想吃的,可最终我没吃,我还告诉那个小伙伴,张爷爷的东西不能吃,张爷爷兴许是个妖怪。小伙伴冲我点点头,我们把山芋扔在了臭水沟里。

我不再去听张爷爷讲故事,我甚至连他们家屋门口的那段路都害怕,每次经过,都飞奔过去。远山时隐时现,当阴云密布,刮风下雨,远山就不见了踪影。我站在风口,呆呆地看着远山的方向。我不知道远山去了哪里?我想有一天我一定要走到远山的脚下,我要看看,远山到底是什么样子。远山上到底有没有老虎和狼外婆。可至今我也没有真正地站在哪一座山脚下,更没有像一个探秘者一样去深山里探寻。远山在我的腮帮子下,堆积起了像山丘一样的梦,我无法看透它,更无法走近它。

很多年后,对于张爷爷,我总觉得有点愧疚。这种愧疚是从他拔牙开始的。那天一大早,我听父亲说张爷爷喊牙疼,让春子爸用老虎钳拔,春子爸不敢拔,最后他疼得受不了,自己拿起老虎钳对准那颗牙,一用劲,拔了。

张爷爷的牙缺了一颗,张爷爷他不是妖怪,他成不了精了。张爷爷自从拔了那颗牙,身体每况愈下,没两年,就入土了。

妖怪是不会死的。张爷爷死了。我还想听他说狼外婆和红姑娘的故事。可是张爷爷不在了,我想到远山的地方去找他,听他再讲一讲狼外婆的故事。

戚佳佳: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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