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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心文笔 至情至广(三)
——散文诗语言

2022-12-16秦兆基

散文诗 2022年21期
关键词:徐迟伶仃洋言说

◎秦兆基

三 散文诗语言系统性征的把握,是指向文本,落脚点在诗思呈现的内蕴上;散文诗的言说方式,虽说也是指向文本,但是,落脚点却是在语言的运用上。

散文诗的言说方式是留在操作层面上的,其研究途径和方法,还是如本文前面所言。

散文诗的言说方式,是从散文诗语言的最小成分——语词,甚或“字”(语素),逐渐扩展到语句、语段、篇章。

先从语词和语句角度来考察。语词和语句,从语义学的角度看,并没有美丑之分,只看它用得是否恰当,是否能取得最佳的表达效果。看下面一个语段: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生命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藉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鲁迅:《野草·题辞》

先看语词的使用,“我对于这生命有大欢喜”,“大欢喜”,不是常说的“非常欢喜”,“大”仅是表示“欢喜”的程度的,它是佛经用语,是指达到宗教般的狂喜的状态,是佛祖悲天悯人的心理状态的表露。作者如佛祖一般俯瞰世相,表现出对于生命意义的肯定,“曾经存活”,比较一下,“存活”可以改用为“存在”或“活过”,但从其与“死亡”相对峙的角度,“存活”为工。再如“朽腐”的运用,也许是作者避熟就生,但细细考虑一下,不难发现,还有另外的意义。“朽腐”与“大欢喜”相对举,两个语词也都重复使用,“腐”韵母为(u)是撮口韵,虚的韵母为(ǖ),是敛唇韵,前者有运动感、下挫感,后者则平静安稳,如果用“朽”,语调则是上扬,失去顿挫感。

再看一下法国诗人纪德长篇散文诗《地粮》中的片段:

索具间那些水手的歌唱令我烦厌。

啊!古老而又那样年轻的大地,如果你知道,如果你知道人短促的生命中所含的苦中带甜的滋味,这一种隽永的滋味!

表象永恒的观念,要是你知道死的临近的等待中所给予瞬间的价值!

春天啊!一年生的植物更急切地开放它们脆弱的花朵。人在生命中只有一个春天,而回忆一种快乐并不是幸福的一种新的临近。

——[法国] 纪 德著 盛澄华译:《亚得里亚海(晨三时)》

诗作本是作者的独语,但它又设定了可以倾谈的对象,将其化为对话。为喃喃自语设定了对话场。抒情主人公与可睹的可感的外物——大地、春天,作为精神存在的“观念”形态娓娓而谈,把自己(有限时间内存在的个体)对生命意义的领略,告诉那些亘古留存而又延续下去的外物。因为这些与众生相对待、作为参照系而存在的因素,并不知道生命周期有限的存在物的焦虑、伤感和惶遽。叙述和描绘,哲理与抒情,融合为一体,谆谆而言,显现出《圣经》语言般的明净与热烈。

再从篇章营建的角度来看:

将主题、题材同样的,或者大致相近但文体不同的作品,作一些比较,就不难领会语体的选择与运用,及其和文本形成的关系,进而了解自由诗(白话诗)与散文诗言说方式的区别点,以及散文诗写作应该如何选择言说方式。

下面两篇作品都是出自当代学者、女诗人郑敏之手,所咏的都是面对死亡的人生态度:

其一,自由诗。

你的最后思维永远成了神秘

正像那枯干了的葵菊

就能闻见它苦涩的芳香

徐徐地散发,不意地飘来

你在林径的那一端,沉思,等待

——郑 敏:《你已经走完秋天的林径》

其二,散文诗。

天蓝得厉害,蓝得让人糊涂,是冬天吗?北京腊月天。

小汽车开在西郊路上,除了司机,车上坐着三位六十好几的老教师。

“就那么早上欢欢喜喜,晚上就没有了。”一堆泡沫打在岩石上,唰一下退到海里,但是,那架飞机上都是些抱着憧憬和幻想的正奔驰得很欢的“马”。

“就差那么一念,我就乘那趟飞机了。”也许我们都在一架飞机上。忽然出现“系好安全带”图样。那是深夜,飞机颠簸得厉害,上下飘动,左右颤抖。有什么硬颗粒群打在飞机的玻璃窗上,有一种紧张的兴奋,我在想,我们在穿过雹层吧。不知下面是什么山,如果是阿尔卑斯山脉……立刻我看见白雪山峰上面浮出的云气,很美,很迷人,也许落在这样的山巅上是销魂的。疼,当它到了头时就不疼了,怎么会有机会将自己抛在瑞士的白雪山巅上呢,最好永远不被发现,没有一个墓比这更伟大了。

……

汽车停下来了,三位老教授轻松地走出来,在前面大红门里正有更多的老教授在交谈着,发出嗡嗡声,看起来很有信心。活着的时候就为了活而想、说、笑、骂,拄着拐也还眉飞色舞,终结不存在,直到它忽然存在时,那时“不存在”,就变成最真实的“存在”了。还有什么遗憾呢?

——郑 敏:《一个平常的冬天上午所想》

两篇作品写作时间大致相近,前面的自由诗发表于《诗刊》1990年第2 期,后面的散文诗发表于1988年第3 期《青年散文家》,很能反映诗人在生命的晚秋时的生死观。

前者哀悼逝者时,以“秋天”为时间符码,以“林径”为人生之路的表征。作者没有去复述其一生的行迹与作为,而让这些可以用语码标定的成分化为“未定”与“空白”,成为读者用再思和玩味构成的空间。生者与亡灵,就生命的意义进行心灵的对话,无声的,“我”从嗅到的葵菊苦涩的芳香中,领略出“你”人生道路的坎坷和生命的价值,“你”在生命的尽头“沉思”“等待”“我”的品评。在深沉的潜哀之余,“我”作出回答:

爱是不会死亡的

菊花的灿烂用死亡来培养

它吐出金黄的阳光

海德格尔说过:“‘存在’就是时间,不是别的东西:‘时间’被称为存在之真理的第一个名字,而这个真理乃是存在的呈现,因此也是存在的本身……”⑫死亡,是个体生命的终结,但也标定出一个时间段,让人们从中意味到曾经的存在,让人的一生表现出“无蔽性”。诗人看到了时间之流的永无歇止和个体生命的有限,揭示出作为“你”的代征——“葵菊”,是怎样从死亡中获得意义的,菊的灿烂是以死亡作为营养基培养出来的,死亡使它吐出金黄的阳光。

诗作从哲理的高度评价了逝者,但是,逝者究竟为何人,其经历、成就为何,一切都是悬置着的。诗作不是某个逝者的墓志铭,而是奉献给每个有意义生命的挽歌。显示出诗的空灵和至大的包容。

后者不是直接的哀悼,尽管也有惋惜、悲悯,主要是从死亡的偶然性、突然性,指向对生命本真意义的思考:死得坦然,生得自在。作品很实在,交代了时间、大背景及事件的原委和全过程,说话人——他者的叙说、听话人——“我”的内心活动,也都作出大致不离的叙说,虽然不及叙事文本细密。但语流是连贯的,没有大的跳跃。意义的揭示,是散文式的直说,而不是诗的以象示意。

两者的母题都是追究存在的意义,从个别的那一点,通过对话(显性或隐性),上升到形而上的层面来审视,但散文诗语言的舒放、直率,现场描述的具体实在,是显然有别于自由诗的。

下面再来比较当代散文诗人蔡旭两篇题目小异、内容相同,而语体不同的作品。两篇作品均引自蔡旭创作手记:《散文诗与诗歌句式互换的试验》(见《神州散文诗》2019年2月)。自由诗发表在《诗刊》,散文诗收入作者散文诗集《保持微笑》后,诗题改为《历史课:伶仃洋》。文中云:“这首诗,我最初也是写成我所习惯的散文诗的。由于自我感觉尚好,就想投到影响稍大的刊物,我想到了《诗刊》。”

其一,自由诗:

想当年,文天祥就是从这里

率领南宋官兵在这里被元军打败

他的诗,是被俘后囚禁在一条船上写的

“零丁洋里叹零丁”

望洋兴叹,叹不尽一片丹心

随一个王朝被海水淹没的苦痛

“山河破碎风飘絮”

800年的耻辱,就随着波涛在这里沉浮

这一天,我过伶仃洋

坐着大巴车在港珠澳大桥上飞驰

从伶仃洋上世界最长的钢铁大桥驶过

从伶仃洋下世界最长的海底隧道穿过

从“新世界七大奇迹”的世界最长跨海大桥上飞过

听海风从身边呼啸

看海景在眼前倒着飞跑

此刻,文天祥和他的诗从脑中一闪而过

我不禁抬起头,挺了一挺胸膛

我们终于有了这样的大桥

我们毕竟能造这样别人没有的大桥

况且,世界上已经——

没有中国人不能造的桥了

——蔡旭:《过伶仃洋》

其二,散文诗:

想当年,文天祥就是从这里经过,率领的南宋官兵在这里被元军打败。

他的诗,是被俘后囚禁在一条船上写的。

“零丁洋里叹零丁”。

望洋兴叹,叹不尽一片丹心,随一个王朝被海水淹没的苦痛

“山河破碎风飘絮”。800年的耻辱,就随着波涛在这里沉浮。

这一天,我过伶仃洋,坐着大巴车在港珠澳大桥上飞驰。

从伶仃洋上世界最长的钢铁大桥驶过。从伶仃洋下世界最长的海底隧道穿过。

从“新世界七大奇迹”的世界最长跨海大桥飞过。

听海风从身边呼啸。看海景在眼前倒着飞跑。

此刻,文天祥和他的诗从脑中一闪而过。

我不禁抬起头,挺了一挺胸膛。

我们终于有了这样的大桥。我们竟然能造这样别人没有的大桥。

况且,世界上已经——

没有中国人不能造的桥了。

——蔡旭:《过伶仃洋》

这是蔡旭有意识地进行的一次文体试验。正如作者在自己的创作手记中所言:“对比一下,诗的句子完全一样,只不过把散文诗的句子按诗的句式分行排列了。这说明,有些散文诗与有些诗歌的句式是可以互换的。”再细看一下,两者的差异在于分行和标点,自由诗体的,一句一行;散文诗体的,除了引用的文天祥的两句外,大都是两句或几句连书。每句单独建行,自然可以省略行末的标点,因为标点的功能,是显示停顿和语气。“行”就表示停顿,是给人吟咏的,一读,语气就自然体味得出来,不必用标点提示。

蔡旭坦言了这个文体试验的契机。他回顾了前辈诗人艾青关于诗的散文化的论述,和1990年在一次诗会上徐迟的一席话。徐迟说:“他的一些诗,把分行排列的句子连排起来,就是散文诗。”徐迟进行过这样的试验,可惜天不假年,试验没有全部完成。

要注意的是,蔡旭和徐迟的言说中,变换句式,把分行改为连书,就是通过句式互换,来实现文体转化,只是自由诗中的“一些”,徐迟没有明言,蔡旭说得明白,就是“叙述式口语式”的诗。

自由诗和散文诗均非一格,凭借句式互换,就能实现语体和文体转换的,仅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已,不妨试着将何其芳、徐迟的早期、具有现代风的自由诗,如《汉园集》《二十岁人》中的作品去掉行,拉直了试试。

在不同文体之间,总会有些形式接近,甚至可以混同的。就大多数作品而言,散文诗还应该注意体现自己的语体特性,以期获得其特有的美学效应。

(连载完)

注:⑫[德国] 海德格尔著,郜元宝译:《人,诗意地安居》,上海东方出版社,1995年,1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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