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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已过境

2022-12-16

山西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台风

李 蓉

靠海的三扇落地窗,两扇都贴上了“米”字样的透明胶带,剩下那扇贴了一半。撕开的胶带滚落到地上,沾着羽毛、纸屑……靠近窗户左下角的地方,泛白的一角似乎被猛烈地重击过,裂了一条十公分的缝,零星的茶叶渣子沾在上面。散在一旁的鹅黄色镂空窗帘染上了枣红色的水渍,斜长的一蓼,很难看。

坐地灯倒在沙发后方,灯的样式很复古,那是仿制的19世纪晚期的蒂芙尼珐琅灯,紫藤缠绕的灯杆连接着彩色马赛克底座,幻彩的玻璃像花朵一般连缀着,呈现出错综复杂的图案。但灯罩磕在了沙发脚上,撕裂出梅花树枝丫一样的走痕。茶几上躺着两个空酒瓶,一个是纯黑的人头马白兰地,另一个是淡咖的马爹利,瓶子里还余了一些,此刻正顺着瓶口一滴一滴往下落,渗进白灰色的羊绒地毯里。

地上有一只破碎的陶瓷杯,瓷片和茶叶羼杂在一起,那是上好的普洱。

地毯卷起来的一角刚好压住一本紫色封皮的书,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安静地躺在那,封面戴着宽檐圆顶礼帽的女人直勾勾地望着远方。顺着她的视角,地毯上掉落了一根精致的古铜色欧式书签,上面零零散散地还印着一些法文。姜红色的皮质沙发,被刀子横七竖八地划开了几道大约二十公分的口子,软皮下的白羽绒像山泉水般,奔涌而出。

刀子被胡乱扔在了墙角。

连同刀子一起的,还有一堆撕烂的真丝长裙、白色衬衫。一条墨绿色的复古灯芯绒吊带被拦腰剪了一个豁开的口子,堆在最上面。不远处的琉璃瓦花盆里静静地躺着一件黛色旗袍,原本开衩的地方,被人直直地撕到了脖颈,仿佛白花花露出肉一般。刺拉出来的线头认着罪,女主人的风情与傲岸失去了矜持般外溢,赤裸裸地被围观、审视。

客厅西面的墙上有两枚钉,一枚钉空着,一枚上挂着一幅仿制的中世纪油画,那是华托的《舟发西苔岛》。画上,夹杂着乳白和淡蓝的天空、聚拢的棕黄色的森林和原野远近交错,浪漫与中古气息跃然纸上。只是,近处贵族少女们站立的高地处,似受到了重击般,被赫赫然砸出一个凹陷的坑,那烫过的油画纸也被砸得卷起了边。桐木做成的画框歪斜着向下,摇摇欲坠。画框下还挂着一幅比利时的缂织壁毯,上面用金线和银线交错绣着千花纹,借着吊灯洒下来的暖光,隐晦地闪烁着,如盈盈夏夜清晨的萤虫。美中不足的是,壁毯上坠着的两条枣红色流苏只剩下一条,略显凄楚。

“菲律宾吕宋岛以东洋面热带低压已于22日中午前加强为今年第9号台风,预计将于25日白天在本市沿海登陆……”

电视上播报着台风的最新路径,窗外的风也明显大了起来,阳台上还没来得及收进来的衣架在铁链上翻飞,挣扎,赴死。吹落的凤凰花沾湿着雨水打在窗上,有时是小叶榕、有时又是长长的一叶绿枝。它们统统贴在了巨大的落地窗上,一叶将上,一叶即落,前赴后继,风起不止。

电视机旁边放着一个捷克的小摆件,那是一套水晶小人儿,大理石基座上一个穿着捷克服饰的男子正亲吻着新娘。另一边则是一个欧式的赫姆勒落地钟,桃花心木的钟身被蓝莓酱和着奶油糊了一大块,只一片蓝的蓝,白的白。钟面是精致复古的雕花黄铜,上面还镶嵌着一朵掐丝珐琅鸢尾花。钟摆滴答滴答摆动时,那鸢尾花的色彩便不停地跃动,仿佛律动的时间也得到了片刻的生命。

客厅的门并没有关,整个屋子大敞着,迎接又欢送着台风的喧闹与热忱。屋外的风似乎更大了一些,玻璃窗开始阵阵作响,连呼呼的风声都隐匿在这暴躁的敲击声里。穿过走廊的风,落在了屋子里,本就碎成一地的纸屑再一次被掀起,接着落下。

丁零零……

夹在沙发缝隙中的手机铃声响起,但没人接听,风声和电视机的声音盖过了手机铃声,整个客厅热闹得可怕。那小小一丝企盼,犹如洪水中被冲散、湮没的呐喊。在响了54秒之后,手机便沉寂下去了。紧接着屏幕亮起,对话框弹了出来。

“到此为止吧!”

“事已至此,别再折腾对方了。”“都放过自己吧。”

“就不能接个电话吗?”

接着屏幕又熄灭,又亮起,又熄灭……

一抹红色跳跃而起,那是碎落在地上的金鱼,那渺小的生命在一堆碎渣子里挣扎、弹跳。地上没有水,只那地毯湿漉漉的,雪白的绒毛上晕了一抹红。碎渣子里还有一枚印章,不像是专门请人定制的,几个小篆刻得歪歪斜斜,字体上还残留红色印泥。此刻倒在地毯里,任凭雪白的绒毛包裹、吞噬。

窗外灌进来的风越来越多了,窗外的木棉花断了好几个枝丫,掉落在沥青路上。原本干净的公路上,已经铺了薄薄一层树叶。卷起来的塑料袋跌在河里,挂在树上,贴在车窗上。一幅不知道从哪飘来的海报落在了水塘里,海报上一男一女,化着浓妆的女人紧贴着男人,丰腴的身体像蛇信子一样试探、靠近。

丁零零……

电话又响起,依旧没人接,喧闹中唯一的沉寂。

电视和吊灯似乎是在同一时刻熄灭的,整个屋子一瞬间复归宁静,只有震动的玻璃声时而响起。天逐渐压了下来,更窒息的昏暗不请自来。

除了突然降落下来的暗夜之外,还有接踵而至的大雨,雨水打在大理石的阳台上,不一会儿,已经渐渐积起了一个小水摊。阳台靠里的角落里,那副遗落的白木画架被吹倒,倒在了水摊里。画架上那幅还没上完色的油画被吹落,飘到了角落。画上是一男一女,女人穿着婚纱,被男人搂在怀里,身后是粉红色的蔓延到天际的海洋。此刻,四处溅射的雨滴打在上面,颜料便如未结痂的血液般,猩红着奔泻而去,融进雨水里。原本的凌乱里又多了几分斑驳,如那不可控的情绪和溃败的骄傲。

风越来越大,没沾上胶带的那扇窗开始剧烈摇晃,左下角的裂缝开始向右上角辐射。终于,在一阵猛烈的冲击后,那扇玻璃窗溃散了一地,风雨便更加肆无忌惮地涌入。

阴暗中,明灭的手机屏幕是这屋子里唯一的生机。

丁零零……

电话第三次响起,响了大概十秒,对方便自己挂掉了。

风雨持续了大概一个小时,从书架上掉下来一本杂志,是几年前的《新科学家》周刊,封面是一个走向发光洞穴的黑影,一旁赫然写着:“另一种人类:神秘的丹尼索瓦人渐露真容”。但那人影并无甚新奇,甚至跟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平凡人相差无几。

当……当……当……

那沾满污渍的落地钟发出浑厚嘹亮的声音,响了十二声之后又如同入定的老僧一般,归入了它所在的世界。窗外的风雨小了一些,天色也渐渐透出浅墨一样的白,过了一会儿竟有了鸟儿的鸣叫声,那叫声如侵略者般,欢呼着闯入这凝固了的沉寂中去。

等到叫声多了起来,太阳便从云层里忽地冒了出来,那明媚清澈的阳光穿过窗框,射在了稀碎的玻璃碴子上,仿佛星河便在这满地狼藉中缓缓升起来了。

噔……

手机屏幕亮起:“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孩子终究是无辜的,我们的不幸就不要再加诸到他身上了。你既然在我和那个女人之间做不了选择,那就让我结束这一切吧……否则,这样下去,我们都不会幸福的……”

没等屏幕熄下去,第二条又弹了出来。

“等这场台风过去,就一起去办离婚吧。你的户口簿放在卧室左边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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