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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凤文学思想研究

2022-12-16李祥耀

名家名作 2022年18期
关键词:才气吴中性灵

李祥耀

刘凤,字子威,明苏州府长洲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早年曾授学于杨循吉,而杨循吉学出刘昌,刘昌学出高启,因此,研究刘凤的文学思想对考察明代吴中文学的嬗变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一、偏激的古诗文观

中晚明以来,文以代降的观念为很多文人所接受。刘凤同样认为:“夫文之高下,与时升降”[1]P673。在这种观念的驱使下,刘凤对历代文学的评价明显偏激,他说:

夫古固立云:立意为宗。然即《庄》即《左》即《国策》,其词何蔚!若每一读之,觉其新思虽千载朗而水渝。若彼唐宋人文,未读辄已厌之。[2]P647

先秦散文,读来令人爽朗;唐宋散文,未读已厌。即使是像韩愈这样的传统名家,刘凤亦大肆批评:“韩氏尚构造,不蹈陈迹,仆岂不知其然?特语多猥近熟易,未见其发扬蹈厉,震叠猛起,若飘风忽惊,发大屋,拔大木,使宇内荡兀摇动者。”[3]P646刘凤对韩愈散文的优点只字不提,只是攻击韩愈用语杂乱烦琐,不能发奋振强,只是以熟欺人。这种评价严重违背事实,也十分偏激。

在推崇先秦散文、贬低唐宋散文的同时,刘凤借对“丽靡”文风的评价,对历代文学进行了点评。他说:“丽靡之作实由相如濬其源,邹阳导其流,曹刘潘陆以逮于齐梁极矣,隋唐因之而少更繁猥。退之力变之而为古文,然斯风未殄也。”[4]P674刘凤对司马相如、邹阳的不满,暗含着他对西汉散文的批评;他认为齐梁之时“丽靡”至“极”,隋唐散文只是“少更繁猥”,可见他批评齐梁文风、隋唐散文的主要原因是:用语华丽、烦琐。

西汉、齐梁、唐宋散文确有其不足之处,但刘凤未读已厌,甚至全盘否定的倾向明显偏激,因此推崇唐宋散文的“唐宋派”也成为他批判的对象:“毘陵、晋江之流稍重于时,则宋之遗乎?”[5]P31言语中充满不屑。

在诗学观念方面,刘凤“独不喜大历以后语”[6]P567,这种观点和前后七子集团如出一辙,甚为偏激。吴中文学向来就有很强的独立性,很多作家对外域文学抱有一定的抵触性。刘凤偏激的古诗文观和前后七子极其相近,这在当时的吴中文坛并不多见。

二、褒贬前后七子

刘凤的古诗文观和前后七子基本一致,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唯七子是瞻,这主要表现在他对李梦阳、李攀龙二人的点评上。

首先,刘凤对二李评价甚高。他在《送李季郎序》中说:

今代之能文章者称李献吉辈,其人也,非李遂足擅一代名,始为文缘习卑下,且我国家以武定功,一二文臣辞不胜理,百余年来,李始创开之,相继作者,皆李力也。[5]P31

刘凤认为李梦阳号称能文,并非其能力所致,而是百余年来积弊无人破之,李梦阳顺势应时,遂占鳌头;其于明代文学有复兴之功。他肯定了李梦阳继往开来、振兴疲弊的文学功绩,又直接点出其文学地位不应被过分高估。

同样,他对李攀龙也称赏有加。他在《李于鳞诔》中说:

公与三数少年夙夜淬励,力振起之风,于是变雄峭奇劲,矜厉庄迒,可谓古之极轨,无复遗憾。诗则唐氏之盛,七言轶丙且之余辙,极丰隆之杪势,自昔构篇者未之有矣。[7]P250

刘凤夸赞李攀龙等人一洗文坛疲弱之气,作品雄伟峭丽,硬朗庄重,可与前贤相匹;对其七言诗的成就也予以充分肯定。

当然,刘凤对李攀龙行文之弊也有着清醒的认知,他批评李攀龙散文说:“议者谓伤于袭哉!其所铸词,必范之古是矣。然途辙尺寸,一将循其故步,是犹且不可,而况抵掌谈说若优笑之为乎?”[5]P31刘凤认为李攀龙作品多有剿袭之病,一味法古,不知变通,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李攀龙为代表的七子集团的最大弊病。在通读李攀龙文集之后,他又详细列举了李攀龙行文的毛病,批评其文“连类广肆”“属辞缉缀”[8]P158,语言新奇,用语深涩,行文有重复、啰唆、千篇一律之病,主要原因是韩愈泥古不化,非“古语有之”则不能落笔,所以无法尽情施展自身才华,他的作品也就无法和先秦经典散文相媲美。这些评判在一定层面触及韩愈散文的缺点,但整体而言仍是避重就轻、吹毛求疵,观点十分偏激。

明中后期,吴中文学与外域文学互通进程加快,但弃吴尊北者往往备受吴中文人指责;刘凤在认同前后七子文学观点的同时,又清醒地觉察到七子集团的顽疾,显示出其独立的文学判断与桀骜的文化个性,而这恰恰又是元末以来吴中文学精神的延续。

三、中允的地域文学观

明中后期,地域文学纷起,不同地域的文人往往相互攻诘。刘凤虽然认同后七子的文学观点,但他对北地文学从无甚溢美之辞,对其他地域文学也没有任何攻击性的言论。他的地域文学观相对比较中允。

首先,刘凤对吴中文学认同度极高。虽然他批评六朝靡丽文风,但这不意味着他要否定颇喜六朝文学的吴中文学。他曾自豪地说:“吴自昔以文学名,雄长海内,始之高季迪、徐迪功,遂以清丽称擅代。”[9]P412“雄长海内”“以清丽称擅代”是刘凤对吴中文学的整体评价,这体现出他的地域认同感和自豪感。他对本地区的文学大家高启、徐祯卿、王世贞都非常尊敬,并胜赞王世贞:“今之以才命世者,吴有元美,其人数百年以来未睹也。”[10]P422

其次,刘凤胜赞本土文学,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像其他吴中文人那样,对外域文学怀有抵触心理。在如何评价外域文学方面,他说:

诗之变,不胜论……诗固乐之流也,声音之道与天地通,即吴之风气,钟毓久矣,故产之才,恒擅一代,而吴人之于诗殆天性然。有不由于学习者,所谓得其精华,由气之轻扬,故其淑粹清温,实潜恣焉,岂屹屹磨砺、假之力者?夫声扬则越,声揜则胡,声高则咋,声下则底,厚则石,薄则播,以意取之,不失毫厘。故人固有宜歌商、宜歌齐者,其轻重清浊,得之自然,不可易也。[11]P389

刘凤认为诗歌乃“乐之流”,与天地相通,不同地域的文学有不同的存在形式,从本质上讲,各地文学没有任何地位上的区别。诗歌只要根据天地之声,变化其音,以高低不同、抑扬有变、厚薄有异、清浊不一的形式传达出来即可;各地作品只要能达“意”,只要得之自然,就能各自为声,商地可为商音,齐地可为齐音,各地之声皆不可取代。

在明中后期地域文学纷争不断的背景下,刘凤这种平等对待不同地域文学的态度显得尤为可贵。他这种平等观进一步打破了明初以来吴中文学的蜷缩、保守之势,和明代文学乃至中国古典文学发展的整体趋势相合,体现出一种中允、超前的文学判断。

四、性灵说的萌芽

刘凤的文学观中“文以代降”的思维非常明显,但从他对李攀龙的点评可以看出,他并非泥古不化、唯古是从。高启、杨循吉等吴中先贤向来强调文学主体的重要性,而这一文学基因在心学蔓延的背景下,也在刘凤这里得到继承。他在《吴瑞谷文集》中说:

且古谓以世降,故昔之擅一时者,其人才气咸豪挚毅强,俊上卓绝,非可望矣。……今渐已漓薄,虽复陵跨雄睨,谁则信之?……故谓文时系于代,时不系于代;时系于人,时不系于人。神之匪所思存,其之变也,怳惚窅冥,孰穷其所为?故今之文,其超逾也或上隆于汉,有若吴子者,又何以论其世乎哉?[12]P375

在刘凤看来,历代大家之所以能名扬一时,根本原因是他们才气豪迈、毅力强劲,这些卓荦不凡的大家,非后人所能企及。可以看出,刘凤认为决定作家优秀与否的一个主要因素是先天“才气”,决定作品作秀与否的重要因素是“人”。而纵观历代文学,决定文学作品质量的因素主要有两个:一个是“代”,一个是“人”。时代因素有时能直接决定作品的质量,有时则不能;同样,个人因素有时能直接决定作品的质量,有时也不能。表面上看,“代”与“人”共同决定作品的质量,但如果作家才气过人,作品就有可能超越两汉。因此,在“代”与“人”的二元并立中,刘凤更为强调“人”的因素,只要作家“才气”过人,就能超脱时“代”,与古人并驾齐驱。他的这种学说彻底打破了中晚明文坛大部分人盲目崇古,甚至是唯古是瞻的恶习,其学说内核已与性灵说非常接近。对此,他有进一步的论述:

夫撰者曲而畅之,加以藻润黼黻,何患今之不为古哉?即余铸词稍深,读者且犹不喜。若盛子汪然自恣,骋其才力于肆直,恺易超澹,显举不烦,袭述陵厉,错纵纬经,以雕绘声韵为,盖几乎混成者矣。[13]P160

刘凤借推誉盛仲交《两都赋》之机,表达了他对待古今文学的态度,即只要“才力”“肆直”,“何患今之不为古哉”!在刘凤看来,只要作家主体才气达到一定高度,今人之作亦可比肩古人。这种平等古今的观点在当时可谓石破天惊,他对作家主体地位的强调也与后世的性灵派作家完全一致。

才气是决定创作水平的内在因素,至于在实践中如何做到以才气驱动创作,刘凤在《说诗》中说:

夫一日之内,体有违适,气有沉越,情有畅郁,思有开塞,意有合离,致有近远,才有利钝,机有敏淹,韵有凝流,故非难于构篇也,难乎其遇也。遇其合作,则神王而得于不知所由,然兴会所及,忽逸发思力之外,自所爱赏,不愿人之知而快惬怡悦,无所复恨,自以为千载者。苟不遇合作,则宁辍翰废咏,若强之,又何怪人之嗤笑也?……今有欲自擅一代者则于其身可矣,必援他人曰:“惟某与某者。”是犹有所借耶?《三百篇》或出于途巷之人,或妇女者,圣人皆取之,求学有所抑扬。自今观之,亦未辨其才之高下也,然则遇其合作者耶?遇其合则夫而可能童儿之谣,鲜卑、斥勒之歌皆可传者;不遇其合,则虽才焉,如何诗哉?[14]P592

在刘凤看来,作家在创作之前,自身因素不断变化,想要创作出优秀的作品,必须达到人与境“遇”的“自然”境界,即他所说的“出情之不能已”的完美状态。如果创作之时,作家“情”与“境”“遇”,则不必“执以论工拙”,甚至不必“辨其才之高下”,即使穷巷村童、鲜卑敕勒之族亦可创作出脍炙人口的作品。这样,刘凤的创作观便具有了三个方面的深层含义:一是强调情境相合,追求真情实感;二是弱化艺术技巧,不以工拙论作品;三是打破“惟某与某者”的个人崇拜观念。

刘凤文学思想的核心三要素是“才”“情”“境”,次之为“代”,在他的创作观中,作家主体因素要比外在的时代因素更加重要,作家主观才情和能动性决定着作品的最终成就。这种观念与后来袁宏道、袁枚等人的学说非常相似。刘凤虽未大张旗鼓地宣扬“性灵说”,但他认为创作应“本之人情,何论工拙!皆以抒发性灵而节其流荡忘返,于是有音声律吕”[15]P649,明确将“抒发性灵”作为文学创作的出发点,在本质上已与后世的“性灵说”毫无二致。

从地域文学维度看,刘凤为人特立独行,文学观念继承了吴中文学狂狷、兼容、开放的特质,能够公平对待外域优秀文学、优秀作家。从时间维度看,刘凤是衔接高启、杨循吉与袁宏道、袁枚之间的重要一环,他崇古而不泥古,极力强调作家主体在创作过程中的重要性,可视为“性灵说”早期之滥觞者。虽然刘凤生性怪僻,文学观念缺乏体系性,但在考察明清文学转变、明代吴中文学演变轨迹方面,他仍是一个重要的参考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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