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贵
2022-12-16广东财经大学华商学院黄昶
广东财经大学华商学院 黄昶
一
你往囫囵村里面走,对,走到大榕树的底下,看见有围坐闲聊的老人,你就去问,随便找一个来问,都没差的。
你问:“哪三贵啊?”
那边喘口气,哼哧哼哧就来了:“干蒸、烧卖、叉烧包,我们岭南人就吃这些,干蒸要纯肉配上剁碎的虾仁,烧卖顶上要撒蟹籽,叉烧包面要发得好,从外吃到里就都是甜的。”
你可千万别问他为啥这么懂,你要问了,他绝不愿意告诉你他没吃过多少回,也许一生下来到快要入了土都没吃过,他只是往其他处推脱,这可是自民国时期就从广州的茶楼里传过来的。哼哧,我们岭南人,就没有不知道的,这就是岭南三贵,你去哪问都是这三贵。完了他也不愿意跟你再说了,你就算是问错了话,惹得个大家都不愉快了。
对了,这是南岭的脚下,一个叫囫囵村的村子。
南岭嘛,不靠海,所以上头说的虾仁啊、蟹籽啊都无处寻的,河倒是有一条,但是河里的虾就不能叫虾,顶多是虾米,那螃蟹也一样,大腿大钳子都塞不了牙缝,就更别说蟹籽了,就根本没味。所以这三贵在囫囵村里是难寻的,没吃过也在理。所谓“三”,是这组合里有三件物事,至于“贵”,便是这么个由来。
这样吧,你往别处问,把话题岔一岔。
你又问:“三贵哪啊?”
那边也不喘气,直接就告诉你:“三贵在村中间晒谷场上拿耙子追着别家的孩子跑,他好神气。”
“好神气”是岭南的方言,是有“用不完的精力”的意思,起码就不跟神有关。三贵这一辈子都没碰上过几次神,这人要是没有神保佑,就得靠自己,三贵好神气可能就是这么个意思。
二
三贵嘛,一个字来概括,就是惨,打生下来就是。
三贵他爸倒是聪明能干的,二十出头,就到外面去了。去外面,这可了不得,村子里的人世代都是务农的,这外面就是城里,城里只有砖瓦,没有田地,所以也无农可务,那村子里的人即便到了外面,也无事可干,这就叫“容不下”。可三贵他爸不一样,他有一身好力气,还有一张厚脸皮,他到了城市里,找到码头坐下,看了一整天的劳工卸货,完了就睡下了。睡到第二天清早,劳工动身搬货,他也跟着去,他不吭声,别人搬什么他便搬什么。搬到下午,管事的才发现多出了一个人,便要赶他走,他依旧不吭声,仍是一个劲地搬,周围人自是因多出来的人力讨了好,因而也一个劲地劝,说是大锅饭都煮了,多一个碗、一双筷子也无所谓的,管事的也不爱管了。所谓饭是一样多的,这边多一碗那边碗里头便要少一些米。既然是大家都愿意,三贵他爸就在这码头边上住下了,他也不想别的,就一个劲地搬,搬到了月底,管事的结了账,看得仍有结余,就也分给他一些钱和一两张票,三贵他爸收下,并用纸盒子装好了,藏到仅有的一件好外套里。
纸盒子是外头捡的,外头指的是码头的外面,出了铁门往左边走,大概五六十步路,就有一间酒家,酒家的招牌上画着硕大的天鹅,无论黑的白的,干脆就把它叫作“天鹅酒家”。天鹅酒家生产月饼,那可是精制的,亮红如日的咸鸭蛋黄被裹到稠密洁白的莲蓉里,再配上烤得酥香的饼皮,印上字儿和天鹅的图样,用油纸包了,被关到也印着天鹅的纸盒子里,可谓妙绝。这便不是码头里的能享用的了,他们知道自己没有这个福气,至于谁有,好像他们也搞不太清楚。但某次,码头里的人意识到自己至少享有闻其香味的权利,于是天鹅酒家门前对街就围满了码头上的人,每次到做月饼的时日,香气方一散发出来,码头上的就全迁移到那儿了,并且越迁越多,成群结队的,天鹅酒家里的人管不着,他们也不愿管。
三贵他爸有被拉到对街去过,但他不喜欢。他是干苦力的人,也是吃肉的人,生平就只喜欢咸鲜的肉味,月饼的气味甜而腻,从鼻孔里进去就卡在气管里,又粘在食道上。这让他感觉十分不适,仿佛要溺死在莲蓉的海里,成为一颗咸蛋黄了,他不喜欢这样。但他是不大会拒绝的,工友拉他来,他便迈开步子走,走到半路上想起自己可能会溺亡,他便走到天鹅酒家的邻街去坐,坐上个一两小时,等到工友嗅腻了再来拉他回码头去,每次如此。
凡事总有例外,这天三贵他爸又走到邻街上,此处正好是天鹅酒家的后厨门边上,香味一般不往这边飘,酒家的香味是只往能来客的方向飘的,这边怕荒废了,就设了两个大水喉,晚上会有成排的女工蹲着洗碗。三贵他爸刚走到门的左侧准备坐下,就听见门里老师傅在骂,说是小玲(或是小宁,三贵他爸此时耳朵已有些背了,听不真切)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儿,这饼还没做成,先把饼盒压烂了。随后又是一大通教训,挨骂的一条条都应下了,再然后就是她拿着压烂的饼盒往外头扔,恰好扔到三贵他爸的脚下。三贵他爸抬头望了一眼,看得她满脸的梨花带雨,自顾脸红了,便不好意思再看,低头看饼盒,虽是压烂了,但上面的镌刻仍能看出精美细致,便往衣服裤子里随便一处有空的收了,此后只是装钱和票的时候才拿出来看一眼,再无细致端详过了。
因这饼盒赐的一眼之缘,后来这小玲(或小宁)就成了三贵他妈。至于是如何成的,大概也少有人清楚,你大可以猜测是三贵他爸日日下了工就从饼盒里拿出一张钱来,然后到花店买一支花,再到后厨门边等三贵他妈下工,三贵他爸是朴实的,况且能闭上耳朵穷追不舍,因而能和三贵他妈成。不得不提的是,三贵他妈在天鹅酒家做满了两年学徒工,虽说手笨,但有关三贵的做法全然掌握了,也时常偷用店里的材料,做了三贵用油纸包好带给三贵他爸吃。因三贵他爸不愿吃甜食,所以这油纸里的叉烧包总是光咸而不带甜的。
等到三贵他妈做了四年的工,三贵他爸就带着她回囫囵村去了,说是村里的规矩,一定要在祖祠面前才能结婚的。她便跟着去了,那场婚礼十足风光,村里的老人还没几个吃过三贵的,这边倒好,不仅吃过,还经常吃;不但经常吃,还娶回个面点师来,可谓是人生得意了,故村子里个个来祝,大红鞭炮连日整夜地放了几天。
又过了一些时日,三贵他妈有了,有的就是三贵。再又过得一些时日,便生了,生的却是阿三。此时三贵还不叫三贵的,叫作“阿三”,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这样。
至于生阿三的时候有些说法,说是难产,大的虽是没有生命之虞,但小的就难说,这脑袋卡在那儿死活出不来。总算是生出来了,但就是不会哭,只得请了村里最年老的神婆来,给阿三用柚子叶水洗了澡,这才咳出两口气来,可还是不会哭。
不会哭的婴儿多半是傻子,村里老接生婆说的,半个村子的人都是由她的手上接到这世上来的,她说的话就有分量,况且是难产,在母亲那里夹坏了脑子,这是更有信服力的。村里人给这新生的婴儿冠了个花名,叫作阿三。“三”这个音在岭南某个方言里有傻的意思,这种方言村子里的人会说,三贵他妈就不会说,故这花名就堂皇地安上了。
再后来,事儿越传越广,隔了几个村子的人都知道这家里生了个不会哭的傻儿子,还有实干派的评论家建议道:“这姑娘还是趁年轻,赶紧跑了的好,这生了个傻儿子,一辈子也别想在夫家抬起头来,到以后公公骂婆婆打,再想要走,收拾完行李往镜子里一照,看见那张皱黄干瘪的脸,腿就再迈不开了。”
三贵他妈连夜走了,据说是徒步走了四十公里到县里去赶天亮的第一班车。又听说三贵他爸赶忙去追,追到城里去,自然是追不到的。所谓大海捞针,找一个人谈何容易,找一个要躲着你的人更是难上加难。又因心系家中父母,只得到城里去找个三五天又回家一段时日,随后又再找,由此往复。后来有一次找得自己回不来了,总之是再没回来了,听人家讲,已是城里一疯人了。
这夫妻俩的事就到这里算完,而他们的儿子呢,就只能够交由爷爷奶奶养大,直到三四岁了,也还没个正经名字。村里个别有文化的,看不过眼,就给取了个名字,说是他的命是自这三贵而来的,他的名也该如此。恰好,他本来的花名就叫阿三,以后继续叫阿三也不必改口。没错,就应该叫三贵。
三
三贵长到六岁才会说话,说的话也算不得完整,每次张嘴只是往外蹦一两个字,像是唇舌交战时弹飞的石子。村里人说这孩子傻,但好在未傻得齐,意为“不是全傻”,多少还是能说一两个字的,这是村里人基于期望所给的评价,大抵能算得上中肯。
还有,三贵的脑袋稍有些歪,倒没有一个准确的方向,总之就像是脖子架不住脑袋的重量了,只无力地任它往两侧歪倒而去,村里孩子老远地就笑,三贵来了,怪物三贵来了。三贵听了,便拔起腿来追,跑得快了,脑袋自然也一个劲左右摇晃,像是一个拨浪鼓,很是吓人。三贵往这边追了,取笑的孩子便往那边跑,但村子也说不上大,能追赶的地方也少,起码是不能跑到自家里去,若是跑到自家去了,三贵便不敢再追,大人要守在门口唬人的。他们说三贵,你敢进我家里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三贵就滞在那儿不敢动了,这是有违贪玩的孩子们的初衷的。于是乎,来来去去,无论从哪条道起,最终都是要回到村中间的晒谷场去的。无收粮可晒的时日好,他们可以穿行在晒谷场中,走“之”字,走“乂”字,走什么字都好。到了秋天收了谷,就只能绕着谷子往四周跑,这般地要是一个没走好,两边的人就容易撞上,撞上了就要被三贵追上,被追上的孩子是今日的失败者。
要问失败者如何,也不如何,三贵是胆小怯弱的,追上了他也不敢动拳头,于是就笑,是开心的笑,仿佛是把前头挨挑衅的那些词句都忘了干净。失败者自然恼,那边一群笑个没停就算了,这边还要受三贵的笑,有气不过的只喊一声“死阿三,笑什么笑”,有胆大凶恶的往三贵肚子上来一拳几脚,三贵不经打,疼得便捂着肚子缩到谷子堆边了。假设是恰好到饭点,屋头的爹妈叫一声,孩子潮便纷纷退回到各家的屋子里了。留下三贵,看着落日缩到山头不知哪里去,也要缩到不知哪里去了。
比起缩到自己的身子里,三贵更想要缩到某座无名的房子里,这房子安全而宽敞,可供他疗愈的,最好要大,大得像西方故事里的城堡,这样即便他吃了败仗,也能回到城堡里去闭上门来,谁也伤他不得了。
这一天到这里就算是完结,到第二天的开始又是如此,这么个追打无数圈下来,就算是一天的一圈。日子一天天过,也就是三贵一天天地大了。
村里面大多数人是这样说的,三贵这孩子,只是太不幸,脑袋让母亲夹了,导致有点不正常,这是没办法的,万幸呢,是他尚且算是心地善良,于村子里也无害,有什么困难的就尽量帮帮,他爷爷奶奶算是无子无女了,就剩他这么个孙子,太不容易。有心思多的就这样说,三贵他虽然暂时可以说没出啥大问题,但始终是脑子不对,现在不犯事,难说以后就一直不犯,要是等他犯了事再要处理,就难了。
人们对于落难的大多是这两种说辞,管他是谁家的火,只要是不波及自家,那便是喜悦的火,是庆典上点燃的篝火,是生活的乐趣与动力,若是烧到自家了,那便是祸源,是灾变。这也有个说法,所谓“灾”字,不就是火烧到屋头了么。
不过这也只是个道理,村里人即便有心罢,倒也不能拿三贵如何,一是他的爷爷奶奶在世,需要和三贵互相扶持的;二是三贵吧,也确实可怜。
四
这般的又过了个几年,虽说三贵的脑袋仍是歪,话也还是说不全,但也算是长大了,爷爷奶奶的葬礼也相继举办。
办爷爷葬礼的时候,三贵奶奶还在。神婆站在爷爷棺木旁,往底下跪拜着的人身上撒米,底下的用衣服兜住,兜得越多的就越是有福气。他们说三贵是爷爷至亲,给三贵让了头位,上面说我要开始咯,也不见三贵有动作,三贵奶奶气出哭腔,连忙说这孩子怎么傻到这种程度,你快去接,把你爷爷的福气都接回来,你就能聪明些。三贵仍是木在那儿,奶奶只得用左手扯着三贵衣服的底,扯成一个三角形的兜,右手扯自己的,这般地替三贵完成了冗长的仪式。
奶奶去世时,仍是有这样的仪式,三贵依然木在那儿,只是没人替他做兜了,让他涌起一些感伤,这福气他不愿受的。用一个人的性命去换后面十个百个一千个人的福祉,在他看来多少不值,他更希望要他的奶奶,而不是奶奶的米和福气。
好罢,村里人张罗完三贵奶奶的葬礼,已是累得够呛了,可还是要分出一部分力来张罗三贵。他们合资购置了到城里的车票,心甘情愿地要把三贵送出村去。这车票可不便宜,许多人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出过城呢,可是他们就愿意让三贵出,这和他们村子的和平安定绝对无关,只是为了三贵着想罢了。
他们说,三贵,你知道你爷爷奶奶都去世了,就没人再继续照顾你了,不过好在你也成为一个大人了,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你家没有田,你就没办法在村里照顾自己,不过你可以到外面去,外面是城里,城里处处是机遇,时代不一样了。到了城里呢,你还可以试着去找你爸爸,你爸爸还在外面呢,找到了你爸爸,你们就可以一家团圆,嗯,还有你妈妈,找哪个都行,总之到城里面就是好的。
三贵点头应了,于是他们把三贵送到县里搭车。小半个囫囵村,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上百人,浩浩荡荡给三贵送行,末了车子轰隆隆发动,有人还往车上喊,去城里发财,发财了就娶个老婆,娶到老婆了记得回村里看看。
三贵记下这几句,喊的人却没记下,这也理所当然,因为他们并不觉得财是那么好发的,也并不认为三贵能娶到老婆。
三贵到了城里,首先是饿了三天。三贵跟他爸不同,他爸虽是不说话,但心里寸量得多,往哪处使力是清楚的。而三贵不然,三贵这三天,是结结实实地饿过来的。他方下车,就往着村里人说的赚大钱的路子走去了,可走遍了半座城市,也不见得有哪条路上写着“发财”二字(当然他有怀疑过或许是自己根本就不认识“发财”二字),于是他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行,在他还没饿极的时候他十分想念村里的晒谷场。他不喜欢闲坐着,他喜欢跑动,在金灿灿的稻谷中间,他奔跑起来,就像是身形巨大的王,骑着骏马,巡视着他金灿灿的子民,他喜欢这种感觉。而当他到了城市里,他就不再能是王了,周围走过的人个个身形巨大,有甚于他,他感觉到直观的渺小降临在他身上,使他一阵厌恶。但到他饿极了的时候他就不再想念晒谷场了,他跑不动了,他想念奶奶,奶奶会煮粥,或许也不是想念奶奶——他想念食物丰盈他的肠胃的满足感。
事情到此处理应有转机,否则他便要饿死了,故事也没法再继续。因而等他饿得快要死去时,他的身侧(其实隔着很远哩)坐下一个乞丐,乞丐佝偻着腰来的,坐下来也佝偻着腰,同周围人相比,也渺小得不行。这让三贵莫名生出一种亲切的归属感,他想起村里人所说的,你要去找你的父亲,他长得像你。三贵认定了这便是他的父亲。
三贵走上前去,囔囔一句:“爸爸……你是……我……的……爸爸。”
这乞丐今天也是倒霉,翻了大半区的垃圾桶,才翻出一块没发好的死面来,好不容易刨清了上头脏黑的部分,正准备下嘴,又让这突现的歪脖子吓了好大一跳,心中自然来火,揪着三贵就要一顿臭骂:“你这不长眼的逮到个人就喊爸爸,阿爷要是有女人来生孩子,哼哼,也不会这样。你可真该死,这么长一条街你不坐,要到阿爷身边来占位置,你快滚,不滚远点看我不打死你。”
再看是三贵偏着头,一副有听没有懂,张着口要复述乞丐那一连串里的某些词句:“阿爷……打……打死……没有……女人。”
乞丐看着他那张脸,一肚子无名火无处可去,也就无名地消了。任由三贵在他身侧坐下,转过头去再不看他了,一心啃起他那块死面来。啃到半途,不知哪里又生起一股子怜悯来,这种东西以往绝不会是他的,他甚至怀疑是谁向他施舍时不小心将同情心也扔在他的瓷钵里了,总之他是吃不下去了,只顾把死面往三贵那处扔了,扔到正前方,又怕他瞧不着,又再用脚踢偏一些。
三贵懂,三贵饿得就快要死掉了,哪有不愿意吃的道理,捡起死面来几口就啃掉了,随后又张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吃……很多……谢谢你。”
乞丐弄不清他是说吃不够还是吃太多了,不过那句道谢倒是听得真切,心里也泛起波澜了,也就生起一股送佛送到西的气势来,指着三贵的脑袋说:“你坐着不要动,阿爷去给你找吃的来,要是阿爷运气好,你这几天都不用忧了。”末了还问一句:“听懂了吗?”
三贵点头,是听懂了的意思。
乞丐站起身来要往别处走。走出十步不到便发现三贵也起身来,跟着他走。他骂三贵你个死脑筋,又说听懂了,怎么还要跟。
三贵只是摇头。
乞丐叹一口气,说算了,那你跟着我,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三贵点了头,乞丐带他兜兜转转,来到一个院子门口,说这院落是富商用来做仓库的,很少有人知道里面是啥,所以也不用看门,别说看门的人,连条狗都不需要栓。待会我就爬进去摸点东西,能摸什么是什么,如果是米面就可以直接去饭馆找师傅煮了,如果是别的,那就去卖掉再去买吃的,无论怎么说,也能够让你活好久了。
三贵乐了:“爬进……去……我能……爬墙。”
乞丐知道三贵犯了兴趣,即便自己不允,他也要跟着进去,索性就让他先进去,自己也好看护,便搭了三贵一把,示意他往墙上去,三贵倒也灵活,几下就翻过去了。乞丐这边心里刚要赞,那边三贵一落地便“啊”地叫唤一声,或许是踩了空,再往后是这一声所引来的人群所踩出来的阵阵脚步声。乞丐心一惊,这傻小子怕不是要被打死,自己在墙外也无计可施,要是他真被打死了,就实打实的是他的业障了,他这辈子已经当了乞丐,下辈子再也不愿了,也三两下翻过墙去。
仓库老板这天刚好带了工仔来仓库点货,这货还没点完就听见门那边“啊呀”地叫唤,心里想是遭了贼,可是也没见过哪个贼这般不醒目,所以便带了人去看。走到门边去,看那人摔得不轻,连脑袋都摔歪了,也就心生同情,但既然翻墙进了他的仓库,那就肯定是干些什么勾当来了,便盘问道:“你来干啥?”
还没等那边回应,墙外就又掉进一个人来,衣服裤子黑灰的一片,破了多少个洞也没人愿意细数,只能算是遮体用,一看便是老乞丐了。又问:“你来干啥?”
三贵先答:“ 我……来摸……点东……西。”
乞丐犯了难,知道这次被这小子害得个九死一生了,一心只希望下辈子能投上个好胎,便胡乱答了句:“我来看看他有没有事。”
仓库老板本还想给他们个下马威,听了这两番说辞便忍不住笑起来。他既笑了,识相的工仔也跟着笑,看对方笑得欢畅,乞丐也咧开嘴笑两下,见这场面荒诞可笑至极,三贵也笑。
等笑毕了,仓库老板就往里面走,且示意他们跟上。三贵跟乞丐本就是半个阶下囚了,哪有敢不跟的道理,到了仓库里面,老板问一句:“你们来摸东西,知道这里面存的是什么东西吗?”
乞丐哪敢答嘴,三贵只歪着头思索。
老板见状,又道:“存水泥,你们来试着搬一下,看看能不能搬动。”
三贵往前去了,扎个马步,哼哧一声,就把水泥袋子举到肩上,再往上一搭,就刚好卡在他歪掉的本该是脖子的那块。三贵绕着货架走了两圈,倒也轻松。
见三贵去了,乞丐也跟上,把水泥袋子扛上,虽是犯难,但也能搬动。
老板“嗯”一声,大手一挥,说是你们两个以后也别再去摸东西了,就在我这仓库干了,要搬货的时候就帮忙搬货,没工的时候就给我看看门,以防再被人摸了,在我这干不说大富大贵,三餐保暖还是有的。
乞丐一双老眼潸然就要落下泪来,恨不得直接往地上跪了道谢。三贵只是沉思,思考了半晌落出一句:“我想……发财……回村”。
老板被逗得笑了,说你想要发财也行,好好干,认真干,就能发财。
三贵便在老板的仓库里待下来,闲着的时日也不多,时常是要整日地搬运水泥,但好在能吃饱,既然他能吃饱,这工作就算不上无趣。他搬运水泥时,就时常想象他是为了建设他的城堡而搬运的水泥,他搬得越多,这城堡就越是坚不可摧,他还得多费点力,好让他金灿灿的子民们都能一起入住。
所谓是日复一日,三贵幻想中的城堡日渐建高,老板的资产也日渐膨胀,也正是赶上新时代,新式的大卡车被投以商用,老板急需几个能连轴转的卡车司机,想来想去还是三贵顶用,虽说他说话不利索,但他手头上的活计是不成问题,开车问题应该也不大。再说了,无论如何还是能试试,不行再替换别个。
老板喊来三贵,问他想不想发财。
那边回答:“想……想的。”
老板继续说:“现在有个开车的活,能赚更多的钱,就能发财,你愿意干吗?”
那边想了一会,才说:“我想……”
老板大喜,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回去收拾东西,明天去学车。
三贵走到门口把门带上了,剩余的几字“想……再回……答”才蹦出来。
不过也无妨,人要改变,就需要这一股力,此后的就都是惯性,好风凭借力,之后就上青云了。就这般的,三贵去学成了车,当上了卡车司机。学车的老师傅叮嘱他,你脑袋比别人重一些,你就多往远了看,要比别人多估摸一筹,这样对面有车来了,你也有时间反应,重点是别要撞上其他的车或者人,除了这个你想怎么开都行。
因此卡车司机赚的钱多,但这工作却是无趣了。他搬运水泥时,可以往别处想,想他的城堡,想他的金灿灿,可当卡车司机就不行,路上车来车往,卡车还比别个车笨重,若是一个转念没注意,他的车就要和别的物事相撞了,这可不行。
所以说他当卡车司机的几年比之前的所有年岁都要浑噩,他搬运水泥搭建的城堡,如今也无法再把自己寄放到里头去,就是突然有一天,他开到了路沿,踩下了刹车。
跟车的另外一个司机本来睡得正酣,他一个刹车就醒转了,正想开骂,三贵先开口了:“我想……发财……我有……很多……钱。”
司机随口搭一句:“有很多钱确实是发财了,你这车还开不开?”
三贵又说:“我想……娶……老婆……怎么……娶。”
司机没好气:“娶老婆你得买三大件,没有三大件就娶不了老婆,你这车还开不开?”
三贵再说:“三大……件……是哪……三大?”
司机说:“手表、单车、收音机,这叫‘两转一响’,本来还要有个缝纫机,但看你这脑袋也用不上,下车下车,换我来开。”
三贵下了车,就再也没上车,他用钱换了票券,再用剩下的钱连同票券买了手表、单车和收音机,托媒婆找到了适龄的未婚妻小宁(或是小玲,他的耳朵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媒婆缺了牙,说话漏风导致他听不清楚),最后便回到村子里结婚了。
村子里的人听说三贵娶到了妻,这可不得了,一个个围到祠堂来看,其盛况有甚于当年三贵他爸娶妻。
有人说,三贵是好福气。别个说,什么好福气,这是啊,把坏运气熬到了头,苦尽甘来,否极泰来了。
有人说,三贵是沾了爷爷奶奶的福。别个说,那可不,当年那头位还是我让出来的,不然这三大件也应该摆到我家了。
有人说,三贵能熬出头,多亏了他一身拼劲,乘了东风,到城里打拼出人头地了。别个说,他去城里的车票我家可出了不少。
随后是一连串的鞭炮铺天盖地而来,噼里啪啦的,把众人的声音一并盖过了,说什么也听不见了。
村里张灯结彩了三日,为庆祝三贵发了财,娶了妻,也为当年村里人的远见结了果,众人喜气洋洋地把这件事过去了。
至于三贵如何呢?没人关心三贵,三贵正值新婚大喜日,无论如何也是高兴的。人们给事下了结论,那这件事就完完全全地成为了一段故事,所述的人也只是这故事里的人物,就总是依着事,故事的基调如何,那人就如何了。
既是村里的人高兴,三贵也高兴,那这件事便皆大欢喜地完结了。
五
三贵结婚一年了,仍未生子。
有人说会不会是三贵不行,毕竟也是个脑袋被夹过的。不过这种的传言很快便不传了,倒不是因为三贵很行,而是因为三贵老婆更不行。
据说是三天两头的就能见到三贵老婆往村里壮小伙的家里钻。囫囵村小,西边哪根草动了一下,东边就马上能知道,东边哪只鸡叫了一声,西边也能清楚。
不到一星期,村子就沸腾起来,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脸上都是期盼。三贵知道吗?三贵也知道。要说不知道的,也只有当事的两个。
有好事者怂恿三贵去捉奸,三贵只喃喃:“我……她……不会……”
好事者急了眼:“你再不去你老婆就要跟别个跑了!”
三贵仍是喃喃:“跑……不会……随便……她跑……”
好事者没了兴致,纷纷散去。又过了两个星期传言便传到了当事人耳中,他们羞愧难当,便一齐私奔了。
有人说,三贵不听劝,早捉奸就好。
有人说,起码三贵老婆没把他那三件贵重物事带走,这样他再要找老婆有的是资本。
有人说,三贵可真是命苦。
因为没有人,所以有人说。
至于三贵如何呢?没人关心三贵,说是他正遭了失妻难,倒了老婆跟人跑了的大霉,此刻应是伤心困顿的,就该日夜以泪洗面,没个三五十天不敢出门见人的。
所以当三贵推着他的自行车走到村子中央时,村里人都说,三贵疯了,这比他爸的疯来得要快。
三贵多少听到时,便打开收音机来蔽耳,这收音机是大用,不仅能蔽三贵的耳,还能闭周围人的嘴。每当收音机里传出声来,周围的人就像打了败仗,悻悻去了。
不过还得回头说一句,三贵是真疯了,疯得有甚于他爸。
六
你往囫囵村里面走,走到大榕树的底下,看见有围坐闲聊的老人,你就去问。
你问:“哪三贵啊?”
那边喘口气:“手表、单车、收音机,因为买不起,所以是三贵。”
对了,这是南岭的脚下,一个叫囫囵村的村子。
你又问:“三贵哪啊?”
那边不用想:“三贵在晒谷场上推单车。”
你往晒谷场看去,三贵正推着他的自行车,收音机用左手扛在肩上,就刚好卡在他歪掉的本该是脖子的那块,左手上还戴着一块银白的手表。
你见他一圈圈地绕着晒谷场转,转了无数圈,中间是新收下来的谷子,黄色的一片。
这是在你看来。
要是在三贵看来呢,他此刻正牵着他的骏马,检阅他的军队,他肩上的、手上的都是从厮杀中缴获的战利品。他不爱听别人怎么说,因为他们都不是他。他是谁?他是三贵,是金灿灿大军的领袖,是晒谷场的王,是水泥城堡的所有者。
他得紧些赶路,因为他的城堡就快建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