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叙事成规的底层
2022-12-16汪雨萌
汪雨萌
我常常会在课堂上提到中国小说不可回避的史传传统,以及由此演化而来的在中国小说史上一直占有压倒性优势的现实主义题材作品。正如浦安迪在《中国叙事学》中所说的:“无论如何,正如词为诗余,曲为词余一样,古人是倾向于把文言小说视为‘史余’。”这类题材的作品既是写作课上的主流作品,又是学生最难写好的那一类,可能是学生们太富有朝气和理想,以及一往无前的勇气,因而有时难以真正面对日常生活的复杂底色,并将自己的目光投向远景,理解自己的写作题材、写作主题与历史之间的紧密关系,却又常常希望能对这个世界发表点自己的看法。诚然,学生有自己的办法,正如我在《高校创意写作联展》的第一期中所提到的,他们有把一些细节写到极致的能力,而这样的能力在去年似乎还足以支撑他们的创作,但今年现实主义的话题又值得重新咀嚼了。
2022年暑期的现实主义叙事爆点属于“二舅”,从这个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非常典型的底层人物和一种已经成为成规的底层叙事。结构主义不仅将现实主义作为叙事题材来进行讨论和批评,更将其作为叙事成规的一种集合体来理论化,而这种论证的底色恰恰是我们中国叙事所熟悉的“史余”。现实主义之所以成为成规的底层逻辑,在于它对现实和日常所代表的“真实”的高度模仿和反讽,而作为以“真实”为目标的小说,线性的连续性和因果性又是现实主义无法抛弃的逻辑,因此结构主义的批评家们将“事出有因”与“非本质性的细节”作为建立现实主义可信度与真实感的两大成规。在“二舅”之流的底层叙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种叙事成规的体现:一是通过丰富的日常生活细节突出人物生活的真实性,并试图多维度地使人物具有复杂性;二是通过关键情节节点的设置来说明人物被抛掷的因果命运,展示人物无法抗拒的宿命感和无常感,并试图通过“障碍——抗争——化解”的叙事结构来呈现一个典型的积极的底层形象。
然而我们看到了这一某种程度上已经非常典型和成熟的叙事成规在2022年遭遇的滑铁卢,这无疑如华莱士·马丁所言“这是不确定或不安的某种迹象,表明某种有关现实之性质的默契已经消失”,一种笑对苦难并最终凭此获得幸福与尊严的因果叙事逻辑正在受到一定的质疑,而电影《隐入尘烟》的好评也从反面证明了底层叙事新的成规正在建立,那是一种无法逃避的残酷宿命和令人心碎的精神浪漫之间产生的冲突逻辑。说实话,我们对这两种成规都并不陌生,它们曾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新写实主义文学中并驾齐驱,我更关注的是这种成规选择的变化会给我们学生未来的现实主义写作带来怎样的启发和影响。
一方面,学生可能需要更多的日常生活材料来使自己的目光能够投射到更远更广的社会背景与文化成规当中去,这不仅需要他们尝试拥有更深厚的生活阅历,也需要他们对自身的生活进行更严苛和细密的审视,并与更多的他者进行连接、比对和总结。另一方面,他们需要对自己的叙事视角、叙事者和叙事曲线进行一些调整,平衡事出有因与非本质性细节这二者之间的轻重关系。这一点与前者相比则显得更为艰难,因为文章开头所提到的中国小说内部潜在的“史传传统”无时无刻不在写作者的笔下发挥作用,想要通过写作来总结、拔高和评述的念头会使他们的作品带有某种可能会显得单薄的教化意义。对此我常会有一个简单的办法,那就是对自己不熟悉的写作素材保持谦卑,而对自己熟悉的素材与主题保持谨慎与客观。
本期所刊发的黄昶同学的《三贵》正是同时具备了谦卑与谨慎这两种品质的作品。他的作品打动我的不仅仅是他所呈现出的底层人物与底层场景,虽然他在真实与可信的层面上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但我更赞赏的是他面对这样的题材、人物与主题时所展现出的态度,一种尽力书写故事的全貌,却不试图将自己的观点和意义强加于故事和人物的诚实态度,甚至通过将“事出有因”和“非本质性细节”的天平倾斜向后者,呈现出一种将自己的迷茫和不可名状的困惑交织在明白而清晰的故事中的老实。这确实给了我新的启发,也给很多的年轻写作者一种新的思路,如果自己的阅历尚不能通透地解读这个世界的苦难,那么就不要试图去解释它,而是诚实、坚定和尽可能全面地将那些你不能理解的生活细节呈现出来,它们自然会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我并不能把握现实主义乃至底层叙事的成规将如何继续发展,但真正看见生活、诚实地面对和记录生活,这大概永远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