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史记》“西南夷”爵号考

2022-12-14易泊西

青年文学家 2022年30期
关键词:夜郎国君君主

易泊西

爵号制度自先秦就一直延续,历代史官在记史时也特别重视爵号的表述,《史记·西南夷列传》中诸夷君长的爵号不尽相同,各有来源,司马迁对诸夷爵号的区分体现了其严谨的治史态度。

一、爵号制度与其历史书写

爵,是中国古代君王对宗族血亲和功臣授予的一种荣誉称号,爵号的高低代表了社会地位的高低。封爵制度在夏代、商代开始萌芽,到了周代,随着分封制度和礼乐制度的建立,封爵制度也逐渐完善。

《孟子·万章》云:“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可见在周代,爵位分为天子(王)、公、侯、伯、子男五等,除天子外,实际只有四等。在西周初年的分封中,爵位的高低和封地的大小是相关联的,“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爵号越高,封地越大。

受周代礼制影响,在先秦的历史书写中,史官对爵号的表述也十分严谨。例如,在《春秋·左传》中,对诸侯国国君的表述往往有两套系统。第一套系统是谥号尊称系统,用在君主去世之后的表述中,如秦穆公、齐桓公,其中“秦”“齐”是国名,“穆”“桓”是该君主的谥号,“公”是通用的尊称,不论该君主生前的爵号是“伯”还是“侯”,死后皆尊称为“公”。而对诸侯国国君生前的表述,则严格依照周天子授予的爵号,不会因为各国实力强弱有所区分。例如,秦国春秋时便已称霸,但因其是后起诸侯,国君只有“伯”的爵号,故身为“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生前也只能称“秦伯”,而春秋时已是一小国的虞国,因周武王授予的“公”的爵号,其国君尤被称为“虞公”。对于爵号表述的严谨笔法也作为一种治史原则在后世史家中得到传承。

《史记》是西汉重要的历史典籍,书中对爵号的表述也体现了太史公严谨的治史态度。在对周代诸侯国的叙述中,《史记》与《左传》稍有不同,对诸侯国国君的表述多是站在后世的视角,用的是谥号尊称,但这不代表司马迁对爵号差异的刻意淡化,在带有历史语境下的人物对白上,他仍然保留了差异,如《秦本纪》在述及秦国世家更替时,都用的是“秦武公”“秦宣公”等谥号称谓,但《晋世家》中,晋将先轸的对白“秦伯不用蹇叔,反其众心,此可击”,又还原了历史语境,用到了“秦伯”,由此可知司马迁在《史记》中对爵号称谓表达得严谨。

二、《史记》“西南夷”的爵号来源

“西南夷”是汉代对分布在云南、贵州、四川西南部分地区少数民族的统称,《史记·西南夷列传》记载了昆明、滇、夜郎、且兰、邛、莋、雟、徙、冉娏等九个部族的基本情况和其被纳入汉王朝势力范围的过程,而其中对各少数民族部族爵号的表述却不尽相同。首先需要明确的一点是,在汉武帝征服西南的过程中,大多数少数民族部族被汉王朝用武力征服,只有夜郎和滇是主动请求归附,故而最后只有此二国得以存留,其君主被汉王朝授予王爵称号。在此之后,两国君主被称为“夜郎王”“滇王”自然名正言顺。但真正值得深究的是,司马迁在此之前对各部族首领爵号的表述。

(一)滇国王号与庄蹻王滇

《史记·西南夷列传》载,“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使间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国。至滇,滇王尝羌乃留,为求道西十余辈。岁余,皆闭昆明,莫能通身毒国。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侯亦然”。汉元狩元年,张骞归汉,以自身见闻劝说汉武帝从西南求道,与身毒国建立联系,这段文献便是司马迁对求道身毒之事的具体记载,而其中对滇国君主称“滇王”,对夜郎君主则称“夜郎侯”,以此可知,在汉王朝授予两国君主王号之前,他们就已经有了爵号,还不尽相同。而根据后文所述夜郎与滇不知汉王朝疆域之大,也可知在此之前汉与此两国相知甚少,并无官方正式往来,那么这原有的“滇王”“夜郎侯”之爵号应当并非汉廷授予。同时,以司马迁对爵号的严谨程度,在叙述中根据各部族实力随意给西南诸夷冠以爵号更是可能性极小。而且,若是按实力区分爵号,西南夷中夜郎是“所有精兵,可得十余万”的大国,而滇国只是“其众数万人”的“小邑”,也不应当大国夜郎只有侯爵,小邑滇国却有王号。因此,此两国之爵号当另有来源。

《史记·西南夷列传》又载:“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庄蹻者,故楚庄王苗裔也。蹻至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这段文献记载了滇国的立国起源,但在时间的叙述上存在错误。其中“楚威王时”与“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的记载自相矛盾,据《史记·楚世家》载“(楚顷襄王)二十二年,秦复拔我巫、黔中郡”,可见秦国夺取巴、黔中郡是在楚顷襄王时期,而非楚威王时期,两者相差了数十年之久。对这一错误,常璩《华阳国志》就有过纠正,将庄蹻出兵西征的时间改为了“楚顷襄王”,范晔《后汉书》也采纳了常氏之说,但因为《史记》《汉书》成书更早,后世学者常常依据《史记》《汉书》之“楚威王”说,去纠正《华阳国志》《后汉书》之“楚顷襄王”说,对此杜祐《通典》驳斥曰:“恐《史记》谬误,班生因习便书。范晔所记详考,为正。”由此可知,庄蹻是在楚顷襄王时向西行军至滇地,并以兵威征服了当地部族,但因秦楚之争断绝了归路,于是“以其众王滇”,滇国的王爵最初便当是庄蹻自号的。而《华阳国志》“秦夺楚黔中地,(庄蹻)无路得归,遂留王之,号为庄王”的记载则更为详细,称其最初是以姓为号,自立为“庄王”,“滇王”之号当是其子孙后人以地名更易而成。至此可知,滇国的王号最初源自庄蹻王滇,那在此之后滇国国君是否接受过来自中原王朝的授爵呢?

《史记·西南夷列传》曰:“秦时常頞略通五尺道,诸此国颇置吏焉。十余岁,秦灭。及汉兴,皆弃此国而关蜀故徼。”《华阳国志》亦载:“秦并蜀,通五尺道,置吏主之。汉兴,(滇)遂不宾。”可见在秦代时,中原王朝曾在西南开辟了五尺道,并在诸夷之地“置吏”进行管理,试图将诸夷纳入秦王朝的势力范围,滇国也在其列。但秦代在地方实行郡县制,没有在西南诸夷之地设置郡县,说明其对当地的管理和控制实际并不强,而秦代军功授爵制中的二十爵也无王爵,故并无就对滇国国君授予王号的可能。到了汉代初年,王朝的主要精力用在应付北方匈奴的威胁,无暇顾及西南,故而封闭了与南方诸夷相通的关隘和道路,无论民间还是官方都禁止与徼外诸夷往来,也沒有向滇国君主授爵的可能。因此,滇国国君王爵称号的来源只有一个,那便是庄蹻于滇自立,号为庄王,王号自此传承,至汉代仍在使用。而如《春秋》承认了楚国自称的王号一样,司马迁在获悉并记录了庄蹻王滇的史实后,在行文上也承认了滇国国君自称的王号,在汉武帝授其王印前,就称滇国国君尝羌为滇王。

(二)夜郎侯号与楚国西征

与滇国相比,夜郎与汉王朝的接触要更早。汉武帝建元六年,唐蒙出使南越,在南越获悉了从夜郎牂牁江可顺流而下直达南越腹地番禺的消息,故而向武帝建言修建自蜀地通夜郎的道路,在夜郎地区设郡置吏,在灭南越时便可出其不意从夜郎出兵,直捣南越腹地。武帝采纳了他的建议,命他赴夜郎实施计划。唐蒙到夜郎见到了夜郎国君主多同,“厚赐(之),喻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夜郎便同意了唐蒙置郡修路的要求。那么,夜郎国君的侯爵是否有可能是这时汉王朝授予的呢?此时汉王朝有求于夜郎,以爵位笼络安抚,看起来合乎情理,但细究之后,便会发现这样的可能不大,其原因有三:其一,夜郎置郡修路的事由唐蒙全权负责,而授爵之事需要天子决断,他在与夜郎方面商洽时,并没有权力授其爵位,故而只能许诺多同“使其子为令”,即在设置郡县之后,让夜郎君主之子做行政长官。如果置郡修路的事情顺利,那么在事成之后,汉天子因功授予夜郎君长以爵位是极有可能的。但事实上,“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戍转相饷。数岁,道不通,士罢饿离湿死者甚众;西南夷又数反,发兵兴击,秏费无功”。最终,汉武帝采纳了公孙弘“专力事匈奴”的建议,停止了通西南夷道的计划,也就没有为夜郎君长授爵的可能。其二,在后来元狩元年,武帝派遣使者向西南寻找通往身毒国的道路时,使者来到夜郎国,其君长尤问出了“汉孰与我大”的问题,可见此时夜郎国对汉王朝实际仍是缺乏认知的,故而其不可能在对汉王朝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却自认臣服,接受其授予之爵号。其三,根据《史记·西南夷列传》中“乃拜蒙为郎中将,将千人,食重万余人从巴蜀筰关入,遂见夜郎侯多同”的行文,可见在唐蒙会见夜郎君长多同时,司马迁便已经称多同为“夜郎侯”了。故而夜郎君主侯爵之号的来源必定更早。

如前文所述,汉初关徼封闭,汉王朝与西南诸夷联系断绝,而秦代也无授予边地少数民族君长侯爵之号的他例,夜郎君长爵号来源则只能向先秦追溯。关于夜郎何时建国的情况,并不见载于史籍。《史记》是第一部记载夜郎国的典籍,但并未言及其起源;而《华阳国志·南中志》是唯一一部记载了夜郎在先秦活动的典籍,其载:“周之季世,楚顷襄王遣将军庄蹻溯沅水,出且兰,以伐夜郎,植牂柯系船。于是且兰既克,夜郎又降。”这段记载显示,夜郎至少在战国末年就已存在,并且也是楚将庄蹻西征的目标之一。而其中“且兰既克,夜郎又降”用词颇为考究,且兰言克,说明遭遇抵抗,是用武力征服;夜郎言降,说明是其慑于楚君兵锋,主动请降归附。与汉武帝时滇国归化而授王爵一样,楚王也很有可能对归附的夜郎君长授爵。在战国时期楚国的爵位制度中,有执帛、执痈、列侯等爵号,其中执痈是典籍中最常见也是等级较高的爵号,楚国名将景翠便以柱国之官被授执痈之爵,《史记·张仪列传》载:“楚尝与秦构难,战于汉中,楚人不胜,列侯、执痈死者七十余人。”其中列侯与执痈并称,可见列侯之爵号等级并不低于执痈,是楚国等级较高的爵位。战国末年,秦楚争斗激烈,秦得蜀地后对楚国虎视眈眈,在夜郎归附后,楚国为了以夜郎牵制秦军西进,授夜郎君长以列侯之爵号以表安抚,也合乎情理。故而,夜郎侯之爵号或源自楚王的授封。

(三)筰国侯号与司马相如出使西夷

除了“夜郎侯”外,《史记·西南夷列传》中还有一个部族首领也有侯爵之号,“南越破后,及汉诛且兰、邛君,并杀筰侯,厓駹皆振恐,请臣置吏”。在灭南越后,汉王朝开始征伐西南诸夷,先后以武力征服且兰、邛、筰,此时筰国君长便被称为“筰侯”,可见其已有爵号。《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是时邛筰之君长闻南夷与汉通,得赏赐多,多欲原为内臣妾,请吏,比南夷。天子问相如,相如曰:‘邛、筰、厓、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至汉兴而罢。今诚复通,为置郡县,愈於南夷。”在唐蒙略通夜郎后,西夷纷纷请求内附,司马迁以“君长”称筰国君主,可见这时筰国尚无爵位,故而筰君被授侯爵之号当在此之后。而司马相如奉武帝之命出使西夷,与西夷诸君长达成共识,“除边关,关益斥,西至沬、若水,南至牂柯为徼,通零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开辟了汉王朝通往西夷之道,同时“为置一都尉,十余县,属蜀”,汉王朝的疆域也得以开拓,在曾经的西夷之地设置了十余个县,纳入蜀郡的辖地,并派遣一名都尉进行管理。与耗费颇糜却收效甚微的通夜郎道的行动相比,司马相如对西夷的经略显然更为成功,不但开辟了互通之道,使诸夷内附,还拓展了大汉的疆土。汉王朝被迫终止未能成功的略通南夷行动,尚且使南夷“得赏赐多”,而经略西夷开疆拓土的成果最终“还报天子,天子大悦”之后,必定会对自请“为内臣”的诸夷大加封赏,筰国君长侯爵之号当来源于此。

综上,《史记·西南夷列传》中所述诸夷之爵号各有其本,并非随意的称谓。滇王的王号来自楚将庄蹻王滇时自立的“庄王”之號,夜郎侯的爵号是由战国时归附楚国后楚王授予,筰侯之号源自相如出使西夷后武帝的封赏,从中可见太史公治史之严谨。

本项目得到西南民族大学研究生创新型科研项目(项目编号:YB2022652)资助。

猜你喜欢

夜郎国君君主
师旷劝学
五张羊皮
当代皇室
和谐君主帝喾
寻踪夜郎历史 发现夜郎古歌
“适宜君王的风度”:论《李尔王》中的新旧君主
狂泉
唐“夜郎”在何处
狂泉
夜郎湖:中国最美的拍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