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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托马斯·哈代小说的叙事艺术

2022-12-14刘香溪

青年文学家 2022年30期
关键词:哈代苔丝意象

刘香溪

托马斯·哈代的小说具有显著的过渡性质,他既赓续了维多利亚时期传统小说的道德理想化特质,呈现出对自然和乡土世界的无尽眷恋,同时又融入了现代主义的小说技法,在叙事间呈现出先锋的底色。可以说,思想特质的传统性与叙事技法的现代性在其文学创作中构成了微妙的平衡,共同铸就了其小说独特的艺术魅力。

一、多元复杂的叙事结构

叙事结构是小说外在形式的基础架构,它囊括了小说情节的织构、人物关系的编排和叙事布景的设计,其中必将融入创作主体丰富的创作意图与主观情志。托马斯·哈代具有浓厚的乡土情结,他对生态自然与乡土文明的认知同现代的小说技法结合,开创了富有隐喻意义和个人化特质的复杂叙事结构。

在哈代前期的小说叙事中常见圆形的循环结构,情节往往在开端处便偏离其应有的发展方向,然而在经历系列的波折后能够回归原点,沿着其既定的方向继续发展。例如,《远离尘嚣》中的女主人公巴斯榭芭热情洋溢且头脑灵活,她对新生事物有着旺盛的好奇心,时常期望能够告别乡村悠闲、平淡的生活氛围。她的两个追求者柏尔伍德和奥克都是传统意义上的青年才俊,他们因循着传统的生存样态并表现出淳朴的道德思想,彬彬有礼地向巴斯榭芭求婚并承诺予以其悠闲安逸的婚姻生活。然而,巴斯榭芭却被乡村世界的“外来者”—特洛伊中尉吸引了视线。这个外表英俊的军官滔滔不绝地向巴斯榭芭讲述着外界的新鲜事物,最终以甜言蜜语赢得了巴斯榭芭的爱,却最终没有对其加以珍惜。哈代以特洛伊的形象揭示了经济结构的变动及其带来的社会道德体系的流变,表现了对乡村世界宁静原貌的追怀与留恋。最终,虚伪的特洛伊被柏尔伍德击败,巴斯榭芭也意识到了“激情就如同虚幻的蒸汽般不可捉摸,人们脚下粗粝丰饶的土地才是人类唯一的支撑”。拒绝了归入传统的巴斯榭芭最终选择回归原有的命运轨道,与奥克结成夫妻并重获精神世界的平静。不难觉察,这种圆形的循环结构具有极强的隐喻意义,“外来者”特洛伊在爱情角逐中的溃败表征着传统农业文明的优越性,而女主人公巴斯榭芭“去而复返”的命运更构成了内在的回环式结构,隐喻着英国乡村社会内部秩序的稳固。

而随着现代文明逐渐显露了其在现代性的维度上的优势,哈代也逐渐认识到了乡村世界的闭塞,因而其后期小说的叙事结构也逐渐呈现出复合发展的双拱形结构。例如,《绿荫下》中的女主人公芳茜在青年农民迪克和牧师梅瑞德之间左右为难,她既受到传统道德理想世界的精神召唤,又对现代文明的物质生活难舍眷恋,因而陷入两难的境地。她与两位表征着不同文明的男子的爱情线索交织并行,因掺杂着大量的心理描写而变得明暗起伏,具有极大的张力。双重情节线索构成了双拱形的叙事结构,通过女主人公的爱情抉择表征了传统的威塞克斯社会与现代资本体制的文化冲突,及其带来的当时社会普遍的精神迷茫。且现代小说先锋技法的融入也使哈代的小说叙事结构呈现出更加多样的样态,如《德意志军团中忧郁的轻骑兵》中层层嵌套的嵌套式叙述结构。小说的表层叙事展现了迤逦静谧的乡村风光与平静的田园生活,在恬静和谐氛围中一处沧桑古旧的历史遗迹引起了处于“此在”时空的叙述者的追忆,开始回顾起了过往他与老妇人菲丽丝的交集;而深层叙事则引入了“彼时”时空的英国女子菲丽丝与年轻英俊的轻骑兵马修斯之间的爱情悲剧,使两人充满舛错的爱情经历因背负厚重的历史感而具有崇高的悲剧性。无论是马修斯与战友出生入死,即便面对生死考验也不愿轻易背弃诺言的质朴品质,还是菲丽丝对爱人充满忠贞的坚守,都充满了理想化的人性美。同时,在嵌套式的叙事结构下,表层故事与深层故事之间因时空距离而制造的延宕也使读者与小说保持了恰当的审美距离,得以从时空秩序的变更中不断回味小说带有崇高性的悲剧美,在表层叙事与深层叙事的穿插切换间产生“恍如隔世”般的阅读体验。

叙事结构的多元复杂呈现了哈代在小说叙事方面的才能,尤其是其后期的带有现代主义风格的小说,复杂的叙事结构不仅具有外部形式的意义,还成为小说思想主题的重要构成部分。形式各异的叙事结构折射出哈达对现代化转型中英国乡村社会与城镇化之关系的反思,体现出创作主体对社会之流变的观照。

二、喻指豐富的叙事空间

列斐伏尔的空间叙事学理论揭示了空间具有的叙事潜能,以空间负载的社会关系及其动态演变证实了空间具有的社会属性。由此,空间不再是依附时间而存在的不可视之物,而是与时间对等的重要叙事元素。哈代的创作深受列斐伏尔空间理论的影响,城市与乡村之间的迁徙往复更使哈代形成了显著的空间概念,积累了丰富的空间体验,因而他小说的叙事空间往往具有丰富的喻指意义。

不难觉察,哈代的小说具有明显的地志空间特征,地理空间的移置不但成为织构小说情节的重要线索,而且不同空间具有的特征与氛围也往往喻示着人物的命运。例如,《德伯家的苔丝》中的地理空间便具有丰富的喻指性含义,主人公苔丝的命运及其所处的地理空间及其景物同气连枝,使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能够感知到人物与环境之间的和谐。苔丝出身于“生长着茂盛鲜草的广袤原野”,布莱克谷马洛特村怡人的自然风光赋予了苔丝充满健康气质的美貌和不谙世事的天真性情。她如同从未有人涉足的世外之境,保持着富有原始生命力的美丽。同时,空间的封闭性也使苔丝赓续着传统的道德品质,使她在与外界接壤后容易遭受虚伪之徒的蒙蔽,为其悲剧的命运埋设了伏笔;而苔丝辗转来到纯瑞脊德伯府后,空间的镜像呈现出显著的由乡村田园向工业资本蜕化的特质,“田野和牧场都已经毫无影踪,成片的土地空旷着,唯有乡绅的宅院伫立其间”。工业革命的浪潮已经无声地进入了乡村,解构着原生的经济结构与生存方式。而这种文明在逐渐蜕化的进程在陵窟槐中表现得更为具体,“黝黑而粗壮的烟囱声音嘶哑,突兀而显眼地耸立着,不间断地从头顶喷吐着滚滚的浓烟”。地理空间的转移象征着苔丝命运的转变,在纯瑞脊与陵窟槐中苔丝遇见了亚雷,随之遭受了其蒙蔽而逐渐远离了自己熟稔的乡村,逐渐失掉了自己纯真的本性。随着苔丝在不同地理空间的迁移,大量的工业物象、城市景观也出现在读者的视野中,空间景观及文化氛围的转变有力地反映了维多利亚时代后期社会文化结构的内部质变。而《德伯家的苔丝》中,具有空间意义且富有喻指性的人物不仅只有苔丝,贪婪粗暴的亚雷象征着从乡绅向资产阶级转化的空间场域,而克莱则象征着新兴的现代文明空间,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影射着转型期的英国社会中上演的各种文化冲突,具有强烈的现实写实意义。

而在具有社會喻指意义的叙事空间之外,哈代也十分专注于挖掘特定空间的审美喻指内涵,尤其是富有时代感的建筑空间本身的审美价值。例如,《远离尘嚣》中奥克的小木屋,“结实的板架线条粗简,掩映在密实的灌木中,深沉的色泽令人感受到坚实的庇护”,简明却结实的空间传递着温暖的感觉,令向往着现代城市的巴斯榭芭在无意间被奥克的质朴良善吸引,并最终与之结成眷侣。叙事空间表征着其具有的文明属性,隐在地传递出作家对乡村田园及纯善人性的褒扬与眷恋;而《德伯家的苔丝》中塔布篱的玻璃花房则象征着现代社会中小资产阶级的情趣,“光线透过玻璃铺洒在柔软的土壤上,花房内的世界似乎是与世隔绝的”。上层社会的建筑没有实际的功用性,远离了现实的世界而仅具有审美性的价值,这种建筑空间特征反映了人类生活方式的变化,从现代性的维度上反映了人类文明的演进的样态渐趋多元化。叙事空间的多种样态反映了当时社会中传统与现代、新与旧的并置,它们在小说中不仅具有原本的物质属性,充当着故事上演的布景,还具有相应的文化属性。

喻指丰富的叙事空间表征了哈代对工业现代化进程的理解,不同叙事空间的变幻不仅成为小说情节据以发展的线索,还成为哈代展览英国社会之变迁的独特叙事策略。叙事空间内的文化景观富有时代性,附着创作主体的情感质素。从中我们也可以瞥见哈代对城乡文明的反思,他对工业文明向乡村的延伸的态度经历了由抗拒到接纳,最终以理性的态度加以审视的动态过程,而这种情感态度的移异无疑是通过小说中的叙事空间加以表现的。

三、蕴意深刻的象征技法

象征物凝集着创作主体丰富的主观情志,以具体的形象承载着丰富的抽象内涵,其象征意义的建构源自于创作主体自我的体验,是接受者切近创作主体思维方式与情绪情感的重要方式。象征技法以直接鲜明的形象表现难以言说的丰富意蕴,物象意义的隐喻性和多义性为读者的想象制造了广阔而富有张力的空间。哈代的小说具有丰富的象征物,既传递着作家隐在的叙事意图,又暗示着小说情节的走向与人物的命运,产生了含蓄而深邃的叙事效果。

乡村生活的经验使哈代小说的意象体系呈现出显著的自然性,对自然和生态美学的热爱使哈代对自然界的生物有着敏锐的关注,他小说的意象体系中不乏生动的动物意象,暗示着作家对人物命运的铺设,反映着作家对整体社会及人与自然关系的思索。例如,在《德伯家的苔丝》中,老马“王子”是苔丝家借以维持生计的重要支柱,然而它在一次赶路的途中意外与飞速行驶的邮车相撞,被“邮车尖锐的车把刺中了胸膛”而死去。老马“王子”象征着的乡村原始的生产方式在现代文明的象征物“邮车”面前是如此的脆弱,揭示了该时期工业文明正在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取缔着落后的小农经济。同时,老马“王子”的死去也象征着苔丝命运的悲剧转折。在老马死去后,被生计所迫的苔丝不得不远离自己的家园和淳朴天然的生活方式,从而开始了充满波折的人生,小说中的动物意象与人物命运紧密联结,印证了哈代“性格与环境小说”的个人化写作风格。而《卡斯特桥市长》中,哈代择取了“鸟”的意象预示和象征主人公亨察德的命运,动物意象既成为读解亨察德形象的妙门,又揭示着其人生境遇的内在成因。每当亨察德面临人生的转折时,“鸟”的意象总是会出现在文本中。当亨察德决心要改变自己的窘迫处境,不计代价地想改变时,“帐篷的罅隙中忽地钻进了一只灰色的雀鸟,在帐篷的圆顶上不住地徘徊,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紧地跟随着它”。钻进帐篷的雀鸟象征着想要改变当前的命运,实现自己的理想的亨察德。生动的动物意象携带着自然的灵性与神秘,它们在小说中的出现象征着文本未来的走向,预示着主人公即将面临的处境,引发了读者无尽的遐思与设想,无形中拓展了小说的想象空间。

同时,哈代也在其小说中融入了大量的自然物象作为文本中的象征物,璀璨的星辉、热烈的暴雨和神秘的夜空等,这些自然的意象物带有崇高的力量美与朦胧的神秘感,隐秘地传递出哈代对自然之美的崇敬和赞叹。《还乡》中,哈代以“宇宙中的星体”象征着科莱姆与尤斯塔西亚之间的关系,“他们犹如宇宙中的星体,自然地存在着无穷的引力,在周而复始地做着循环运动,在遥远的地方向它们望去,似乎它们运动的轨迹合在了一处”。这种象征的手法一方面揭示了主人公间深受彼此吸引的强烈爱意,一方面也预示着两者虽然看似“轨迹合在了一处”,却如两颗永远无法触及彼此的星体般无法最终相守。《远离尘嚣》中,主人公奥克常常仰望着夜空明亮的星辰,“这变幻莫测的景致与宏伟的运动,竟然能够为渺小的人类所意识”。遥远的“星辰”象征着浩渺宇宙的诗意,这种诗意带给平凡的人以不凡的意识,赋予了人类超越庸常的现实生活,以有限的生命触及无限的可贵机遇。神秘的自然意象赋予了文本以诗性的美感,展示出作家超离于现实世界的浪漫遐思,以及充满自由主义精神的“宇宙意识”。

哈代的小说因浓厚的乡村情结与自然生态意识而具有独特的质地,他以喻指丰富的叙事空间写照了维多利亚时代后期的英国社会经济结构之变迁,具有高度的现实主义价值。同时,哈代积极地拥入现代思潮与先锋技法,以复杂的叙事结构和蕴意丰富的象征体系拓展小说的叙事潜能,取得了外部形式与内部思想的和谐,具有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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