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在《锦瑟》一诗中的应用
2022-12-14姜楠
姜楠
《锦瑟》是李商隐的代表作,在中国文学史上久负盛名,不仅仅是因为其优美的表达和唯美的意境,更是因为其多种意象的交叉使用,难以捉摸的情感指向,独具特色的行文结构,过于隐晦迷离和难以索解的意象,也是文学界争相探讨的话题。那么,应当如何结合李商隐的悲剧性身世境遇和心理,理解《锦瑟》中诸多意象的真实含义,探析这些意象究竟指的是何种情感,它们又源于哪里?又该如何分析意象在《锦瑟》一诗中的应用,它们与一般意象应用规则存在哪些不同,是值得研究的现实课题。
一、《锦瑟》的文本解读
《锦瑟》这首诗历来注释不一、莫衷一是,以意象朦胧和解说分歧著称。有学者认为其是一首悼亡之作,借锦瑟来怀念亡妻,传达一种对爱情的忠诚,是追思悲情爱情的人生哀歌;有学者认为其是一个简单的生平之论,隐喻一生的命运曲折,是衰颓时代知识分子的隐晦故事;也有学者认为其是爱国之篇,渴望一展抱负。
(一)《锦瑟》的作者生平与创作背景
《锦瑟》的作者李商隐,早年就展露诗才,因作《才论》《圣论》而名扬天下,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少时受牛党令狐楚的知遇之恩,李商隐娶王茂元之女为妻,却因此无端陷入牛李党争,成为党派斗争的牺牲品,种种因素使其遭受了双重的毁灭性打击,对其心绪造成了极大困扰。
(二)《锦瑟》的艺术分析
不同于视境型结构,锦瑟之美,美在意象,依赖事语与景语的信息交互。李商隐引用大量历史典故,以情感作为诗歌的形象,交织成意象朦胧的诗境,形成多向度发展可能的意境关系。全诗辞藻华美,含蓄深沉,具有诗、画、乐的特点,带有悲怆、迷惘的情调。《锦瑟》千百年来众说纷纭,通篇关于人物、事情、地点、时间等叙事要素几乎都是空白,看不到确定的、具体主客体,无法界定事物与情绪的联系,没有推理的过程,而是以物抒情,借用具有发散性和灵活性的锦瑟、蝴蝶、杜鹃、良玉等事物,利用辞情和声情生成密集的意义,在现实与理想中寻找情绪的宣泄口,在丝丝缕缕、绵绵不绝的情感中,托举出精妙传神的意象,拓展诗歌的想象空间。
二、意象的内涵与作用
语言与意义之存在必然张力。意象处于心、物之间的特性,具有不确定性和开放性,是客观认知与主观情绪对真实存在事物、情感的不定向描述与表现,可以间接隐形的方式,显示诗人潜藏的意图,让诗进入意境的领域。
(一)意象的内涵
“意象”一词最早见于王充的《论衡·乱龙篇》,意是主观情思,象则是客观物象。当人面对或雄奇浩渺,或烟雨朦胧,或变幻莫测的山川湖海时,当人内心藏有委屈、悲伤、喜悦、兴奋等情感时,自然会产生情思与物象的交互,种种情感要抒发出来,奇景要表现出来,因此,就诞生了意象。从学者研究与既有文献中窥见意象的本义,可以将意象归纳为一种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艺术产物,是一种经过人情感映照的抽象自然,表现社会中人与自然的关系。作为美感活动的特有产物,它给人以联想又略显含蓄,突出以形写神、以物相思、情景交融,包括想象意象、现实意象、联想意象、衍生意象,在于对自然物象视觉特征烂熟于胸之后的任意挥洒,描摹画面上的空间维度,在于错综纠结主体情思对自然物象的干涉与寄望,将自然美感体验与日常平庸生活相关联,活跃生命律动的无穷情思,造就视觉世界的丰富含义。
(二)意象的作用
艺术创造来源于客观世界,又与人的主观精神息息相通。意象的生成是“外师造化”和“中得心源”的共同结果,既需要作者具备一定的取舍、提炼和创作的“造化在手”艺术能力,以及博览群书的积累与沉淀,能够对客观物象实施精致的审美把握,又需要作者对自然和生活物象进行细致长期的观察、体验、积淀,以便使之符合自然和主观意象节奏,快速进入自由创造的高阶层面,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意象艺术语境下,主观情思在自然物象描述和再现过程中起着主导作用,自然景观不再是单纯的现实生活存在的客观事物,而是经过作者主观能动的反映,加之其人生历练中的经验、幻想、溶解,将主观意念与心灵寄托的艺术创作过程。在古代诗歌创作过程中,意象是较为常见且广泛应用的艺术语言,可以描写亲眼所见的山川河流,“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等古诗词,一笔一墨,万千云水,经过几笔简单的勾勒,表现作者对世间万物的体悟,达到需要表达的艺术效果,并在有限的空间内,使人宛如置身于桃源仙境,感受到无尽的空间感;也可以突破“象”的局限,克服“主客对立”的困境,更多承载“意”的符号,继而超越自然进行艺术表达,结合事物表象作深层刻画,构造表达感情的艺术符号,促使诗歌更富有层次、更具有深度,在含蓄曲折中彰显灵动。
三、《锦瑟》的意象解构
《锦瑟》运用主谓关系超常语义组合,勾勒出锦瑟、蝴蝶、杜鹃、明珠等似有若无又分明可见的意象,意象中既有物相,又有情相,在完整中见曲致。用艺术语言符号去解读这些意象,可以得知,其是以叙事文学构造的“虚幻记忆”,是隱匿在笔墨间的深情,形成了这首诗的独特审美意蕴。
(一)“锦瑟无端”意象
锦瑟乃是实物,因繁复音节与独特声调,成为故人音乐乐器重要构成。首联以闻瑟而思华年开端,起兴和比喻手法共用,化用锦瑟破弦的典故,描写个人人生的悲欢离合。琴有三弦、五弦,筝有十三弦,瑟为拨弦乐器,通常为二十五弦。那么,“锦瑟无端五十弦”这句既是对锦瑟这一具体物象的反问和疑问,也隐含着李商隐对自身才华的肯定与命运多舛的抱怨,犹如“为什么我这么有才华却落得如此下场”。锦瑟原本只是一个音乐演奏工具,诗人却以“无端”二字赋予锦瑟生命,借助对形象的联想,或象征诗人凄凉的身世,或隐喻已经去世的妻子。这里的无端即指下句“思华年”里的惘然之情的无端,又指引起惘然之情“思华年”的无端,思华年和惘然之情是引起与被引起的关系。此句所设的五十弦,太过精微,非常敏感,既抒发繁复之情感,又承载对华年情境的浮想联翩;借瑟声之迷幻、哀怨,构筑朦胧追忆的情绪氛围,以见往事之沉重,点明“思华年”的主旨。“一弦一柱思华年”这句看似咏物,实则无物,哀悼早逝却是真实。回首往事,有如雾里看花、水中观月,传递诗人对昔时锦绣年华的怀思。
(二)“庄生梦蝶”意象
蝴蝶由茧而来,破茧而出,有着由丑到美的升华意味。其一生只有一个伴侣,寓意美满的婚姻和忠贞的爱情;喜花间曼舞、采食花蜜,拥有翩翩起舞的身姿,拥有自由、成功、美好的象征,代表美好的志愿与理想,因此备受历代文人之推崇。“庄生晓梦迷蝴蝶”典出《庄子·齐物论》,引用庄周梦蝶的典故。庄周梦蝶,這个缥缈于世却又沉甸于心的梦境,蕴含一个哲学疑问—人与世界的关系是什么?何者真?何者梦?使其难以分辨是人是蝶,同时也揭示一种人生态度,即泯除事物差别走向和解,安时而处顺,是自我安慰的一剂良方。诗人在诗词中对“庄周梦蝶”这一典故进行了另类解读,运用一个“迷”字来描绘充满迷离气氛的梦境,“迷”为迷恋,为迷惘,为沉溺也不放弃,解释庄周为什么会梦到蝴蝶,梦中蝴蝶与自己存在何种关系的迷失与惶惑感,形容梦境的迷离恍惚,以及人生的恍惚和迷惘。此句也通过叙述一种肯定、清晰的情感,来表达诗人对故人的执着、思念与赤诚,渴望与蝴蝶融为一体,绽放出生命的美丽。除此以外,梦幻般的身世与追求,使得诗人预借助蝴蝶来象征自己的理想与抱负,用一场梦来描述现实与理想的差别,比喻往事成空、人世沧桑、变幻莫测、理想破灭。一曲繁弦惊醒梦景,失落之感淋漓尽致,抒发了一切折腾都是徒劳的悲观情绪,努力换来的是失败与无助,传递了诗人对现实的苦楚、无奈。
(三)“杜鹃啼血”意象
杜鹃鸟,俗称布谷,又名子规、杜宇、子鹃、怨鸟、催归、谢豹等。西晋左思《蜀都赋》:“碧出苌弘之血,鸟生杜宇之魄。”因杜鹃栖息于植被稠密的地方,口腔上皮和舌部都为红色,且凑巧其高歌之时正逢杜鹃花盛开之际,因此古人往往认为杜鹃因啼叫而流血,杜鹃则成为思念家乡、惆怅恨然、凄凉哀怨的象征。面对一切皆成虚幻的梦境,身处命运多舛、襟怀未展的人生状态,联想到幻灭迷惘的心路历程,再加上宦官干政、朝廷党争的混乱时政,聆听锦瑟弹奏出哀音怨曲,诗人内心的凄凉、难堪、无力、哀怨等情感,不再被压抑于内心深处,被眼前所见、所感、所听、所情迅速点燃,用望帝、杜鹃来渲染愁怨氛围,比喻妻子的死亡、自身命运之悲惨。着意在“春心”“托”字,杜鹃好似知情人,诗人希望借杜鹃的日夜哀鸣,借蜀王望帝化为杜鹃的故事,表达眷念故国、思念家乡、渴望圆梦的情绪,寄托着不泯的春心春恨,且与上文意象相承,为下文奠定感情基础。
(四)“沧海明月”意象
古人有海珠与月亮感应之说。为了更好地理解沧海珠泪与诗人的人生遭际、人生感受,以及锦瑟“清和”、蓝田玉生烟的关系,我们可以借助张华的《博物志》、干宝的《搜神记》,以及《新唐书·狄仁杰传》等历史典籍进行辅助解读。《新唐书·狄仁杰传》载:“为吏诬诉,黜陟使阎立本召讯,异其才,谢曰:‘仲尼称观过知仁,君可谓沧海遗珠矣。”《博物志》载:“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眠能泣珠。”珠生于蚌,蚌在于海,每当月明宵静,蚌则向月张开,以养其珠,成追逐之宝。沧海明珠,本为稀世之珍,却得不到珍惜,甚至被遗弃,内心的悲苦寂寞应当对谁诉说。诗人用“沧海月明珠有泪”,描绘皎洁的明月映照苍茫的大海之下难以分辨的妙境,有自伤身世之意。明月像眼泪化成的珍珠,以沧海喻天下,以明珠喻自身,象征不被重用的处境。本欲施展才华报知遇之恩,但不料世事无常,明珠浴于泪波之界,既写瑟声之清寥悲苦,又透露出虚负凌云万丈才的无言的寂寞与悲哀。不难看出,《锦瑟》所有诗句的意象都是用顺序逻辑的,语意上也保持了连贯,先是用庄周梦蝶来形容往事如烟、命运无常,而后用望帝啼鹃渲染梦愁,抒发不泯的春心春恨,包含苦苦追寻的执着,随后借用鲛人泣珠的典故,勾画人格化的沧海遗珠代表才能不为世用的沉痛哀思,主旨便呼之欲出。
(五)“蓝田美玉”意象
许慎的《说文解字》载,“玉,石之美。有五德:润泽以温……锐廉而不忮,絜之方也。”蓝田为有名的产玉之地。“蓝田日暖玉生烟”并非空穴来风,实际是起承之后的转笔,是受到“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陆机《文赋》)的启示,也给上句中的“沧海月明”作出了对仗,表达了扼腕叹息的李商隐突然觉醒,意识到与其困于左右为难、郁郁不得志的消极人生,不如“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苏轼《念奴娇》)。蓝田美玉则是诗人自己的想象,阳光照射美玉,整座山烟霭迷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象征诗人所向往的境界,传达温暖而朦胧的欢乐。最后的一个“烟”字,既续写了风景的秀丽与迷人,也暗指世间繁华如同过往云烟,终究敌不过现实的残酷,同时衬托瑟声之缥缈,描摹世间风情可望而不可即。
意象是一种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艺术产物,是一种经过人的情感映照的抽象自然物,表现社会中人与自然的关系,给人以略显含蓄的联想,突出以形写神、以物相思、情景交融。在古诗词宝库中,意象的运用可表达人对世间万物的体悟,可突破“象”的局限,构造表达感情的艺术符号。《锦瑟》中,李商隐运用意象,既因其追忆华年、怀念亡妻,又因其壮志难酬、怀才不遇,更因其命运多舛、世事无常,因此其诸般情感凝结于胸、流于笔端,其试图借助连续的“典故意象”,促使典故发生新的意象和意境,表达难以排遣的情感。不同于视境型结构,锦瑟之美,美在意象,依赖事语与景语的信息交互。纵观意象在《锦瑟》一诗中的应用,“锦瑟断弦”为悲,“庄周梦蝶”为空,“望帝啼鹃”为怨,“鲛人泣珠”为伤,“良玉生烟”为叹,成就了这哀伤婉转的绝世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