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墓葬所见神树类型及其文化来源探究
2022-12-14吕金光王楚昀
吕金光 王楚昀
(1.山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山西 太原 030031;2.太原师范学院艺术学理论研究中心,山西 晋中 030619)
在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中,树木作为一种自然造物被赋予了除自然景观之外的各种各样的文化内涵,从中国西南的古蜀三星堆文明到西亚的两河-波斯文明,再到地中海-古希腊罗马文明,都对一些特定的本土树种赋予了蕴含各自文化信仰倾向的符号意义。中国隋唐时代的墓葬中,神树在壁画石刻艺术中大量出现,其不仅是丝绸之路文明交流的具象反映,更是隋唐社会精神文化信仰的时代印记。
1 神树概念之溯源
神树之所以与自然造物的普通树木相区别,是因为神树具有指代“一种植物”之外的其他能指功能和所指意义。从这个层面上来说,隋唐墓葬中出现的树木图像应包含装饰性植物和神树两种类型。神树具有神圣性,超脱于一般事物范畴之外,具有一定的文化表意性。如此来看,也只有文化符号体系下的树木图像才能够被称为神树。西方最早的神树概念应当追溯到古希腊克里特文明和两河亚述文明。
在克里特文明中,能够为原始人类提供食物的树木是普遍具有神性的,生长于希腊地区的橄榄树也就成了当地最早也是最重要的神树类型。“在人们还没有了解谷物的神圣性的时候,人们就认识到大自然中果树的神圣性。”①简·艾伦的这段话基本阐明了早期神树概念的起源。两河流域的神树主要是相对较为低矮的椰枣树或其他棕榈科植物,并且在图像创作中一般在树木两侧表现对兽形象,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是神话信仰的部分。
而在中国,最早的神树图像产生于先秦原始信仰的背景下,如广汉三星堆中的神树一般用于祭祀,在三星堆信仰中其是象征太阳的金乌出生与栖息之所。秦汉时期中原文明中神树均以祥瑞符号的形式出现,与西王母和昆仑仙境信仰相关,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常青树。两汉之后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自身的神树体系被进入中原的西域文化和民族融合的过程打散,原本在墓葬中广泛出现的瑞树被域外神树图像替代,不过整体上还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传统瑞树的丧葬功能。但南朝地区墓葬中兴起的“树下老人”图式使得一些中原本土树种被进一步赋予了新的文化内涵,且多与玄学仙道信仰有关。
在北朝早期的一些墓葬中域外神树的艺术创作已初现端倪。例如,河南洛阳北魏宁懋石室《庖厨图》中就刻画了有下垂型梭状叶的芒果神树。北朝后期的墓葬中芒果神树依旧较为常见,如山西忻州九原岗墓墓门墓道侧上方的《门楼图》在左右两侧分别绘有一造型独特的树木图像(图1)。两株树木均为直杆,树叶为七叶团簇状,七叶中央为类似花蕊的叶芯。此类神树都属于以西亚芒果树为原型的神树类型②,属于琐罗亚斯德教符号体系。随着琐罗亚斯德教在中原文化中的保留,这种神树逐渐在随后的隋唐墓葬艺术中占据了重要地位。
图1 九原岗墓《门楼图》中的神树③
2 隋唐墓葬中的神树图像种类
隋唐时代紧乘南北朝,在社会文化上随南北朝民族大融合的浪潮前进。因此,隋唐墓葬中具备宗教含义的神树通常有两种类型:一是来自西域地区的宗教图像体系中的神树,二是传统汉族神话信仰中的神树。这些神树不仅是对南北朝时期开始进入中国的域外神树体系的继承,更是对中原汉族传统神树概念和功能的恢复。
2.1 七叶生命树
一般而言,由于北朝时期流行于统治阶级的琐罗亚斯德教因素在隋建立之后逐渐淡出汉族墓葬体系,隋唐墓葬中出现的生命树基本上集中于入华粟特人墓葬中。这些墓葬主要包括隋代的安备墓、天水石棺墓、吉美石棺墓、虞弘墓及唐代的史氏家族墓、洛阳安菩墓。其中的主要神树样式如表1所示。
表1 隋唐粟特人墓葬中的神树样式表
七叶生命树是较为原始的外来神树样式,通常以芒果树为主体,但生长在芒果叶片中的果实不仅包括芒果,也包括葡萄或石榴等其他果实。隋代墓葬中葡萄、芒果七叶树较为常见。如洛阳隋安备墓石棺屏风上绘有粗壮树干和七片长尖椭圆叶片组成的簇状树,叶簇中央为葡萄串。另外一种是芒果七叶树,也可以认为是芒果树,如虞弘墓石棺和日本MIHO博物馆藏中原粟特贵族墓石屏风上都刻有此类神树(图a-2,a-3,a-4)。七叶生命树在从波斯到印度的欧亚大陆上有泛化趋势,波斯七叶树主要应用于琐罗亚斯德教艺术创作中,佛教七叶树随大乘佛教进入中国本土,但在隋唐时代的墓葬中缺少对佛教七叶树的应用,一般多出现在石窟寺遗址。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佛教七叶生命树或者说芒果树本身与琐罗亚斯德教之生命树有相似的内涵和内在关联,且入华粟特人的信仰有杂糅趋势,因此也可以说一些特殊的、无琐罗亚斯德宗教活动场景的七叶生命树可以被认为同时具备佛教和琐罗亚斯德教的宗教内涵。
2.2 三枝树类神树
2.2.1 一般型三枝树
三枝树是一种想象类神树,一般为抽象的基本树结构,整体较为低矮。其中间为树的主干,两侧分别生长出两条树枝,其上再添加葡萄、石榴或花卉纹样。刘芊认为隋唐墓葬中出土的三枝树是中西亚摩尼教信仰的产物,这一说法存疑。在更早的阿契美尼德时代,三枝树型的琐罗亚斯德教生命树就已存在。例如,伊朗地区出土的阿契美尼德门楣石板(公元2到3世纪早期),其中央为一插放在花瓶中的生命树,表现为中央主杆,两侧旁枝,花瓶两旁为翼兽格里芬(图2),这是十分典型的波斯神树图像范式。
图2 阿契美尼德门楣石板④
三枝树的图像在隋唐墓葬中相对少见,大多数已发展为变体的忍冬卷草纹,只有少数保留三枝树的基本样式。例如,日本MIHO博物馆收藏的中国北方隋代墓葬石棺屏风板中即出现了摩尼宝珠与三枝树组合的图像(图b-1),其中央为主干,似忍冬,两侧为卷曲的旁枝。另外在唐代史诃耽墓中出土的一枚宝石印章上也刻有抽象三枝树纹样(图b-2),其似生长于神兽背部,印章四周写有粟特文字。
2.2.2 花树
花树是三枝树的另一个主要变体,其名称来源于四川地区出土的唐代花树对鹿纹锦,锦下织“花树对鹿”四字,指织锦上分为三枝的树为“花树”。类似的神树样式出现在唐代固原史道德墓(82M2墓)和洛阳安菩墓中。史道德墓石幢上刻有几组对兽花束纹样(图b-3),中央的主干较粗、较高,主干两侧分别生长出较细的旁枝,树叶的整体形态倾向于忍冬卷草样式。其两侧的对兽则是以三枝树为原型的神树变体的习惯性特征。无论是最早的阿契美尼德三枝树还是花树对鹿纹织锦,都是以对兽安排在神树两侧的,这就使我们可以大致认定花树对兽纹应当具备一定的西亚信仰内涵。安菩墓虽然也出现了花树对兽样式,但该对兽为朱雀(图b-4),这种对兽的变化可能来自汉族传统文化对入华粟特人丧葬观念的影响。
2.3 中原本土树种的神树
包括粟特人墓葬在内的北朝-隋唐时期墓葬中出现了三种中原本土常见的树种,即银杏树、柳树和柏(松)树,银杏树可见于北朝粟特人墓葬,但倾向于入乡随俗的装饰功能,且集中于北朝;隋唐时期粟特人墓葬未见银杏树,故而此处暂不讨论之。而在中原汉族墓葬壁画中的“树下老人”图中,可见少量银杏树和大量柳树、柏树(表2)。
表2 隋唐墓葬“树下老人”图中所见神树样式示例表
通常来说银杏树与柏树在“树下老人”图中并非装饰性因素,而具有实际的能指功能。因而也具有符号化的倾向,在艺术手法上不追求写实,而具中国汉族传统审美的写意趣味。北方地区的“树下老人”图集中出现在山西地区的唐代墓葬中,主要包括太原南郊金胜村四、五、六号墓,金胜村焦化厂墓,董茹庄赵澄墓,金胜村337号唐墓,太原温神智墓⑤。太原金胜村四号墓墓室西壁北侧的几株短枝树木为柏树。温神智墓墓室东壁北侧、北壁东侧“树下老人”图均为柳树。而银杏树则见于南方地区隋唐墓葬中的“树下老人”图。例如西安郭庄唐代韩休墓屏风式“树下老人”图中即有四处树木为银杏,其叶片表现为扇形,基本符合银杏树叶形态,但较现实银杏树叶有艺术加工成分,叶片整体较大(图e-1)。
3 隋唐墓葬神树图像的文化来源
3.1 外来神树与域外信仰文化
流行于公元3~7世纪中西亚地区的“生命之树”最早可以追溯到两河流域的亚述文明时期(公元前9世纪),尼姆鲁德西北王宫出土的亚述石刻浮雕大致可以看出生命之树概念的早期图像表达,赵丰在《织绣珍品》中说道:“守护神和神树,原来是对称的两个鹰头人身神守护着一株枣椰树,现被截去一半。守护神的右手拿着雄性枣椰树的球果,左侧的神树在亚述文化中同样具有十分重要的象征意义……在亚述那舍巴尔统治的魔法雕刻中,神树极为常见,可能代表了魔法形象所保护的土地的丰产。”⑥
可见在早期的西亚两河文明中,生命树的主要符号意义是“保护土地丰产”。在随后的波斯文明中,这种原始的观念被部分保留,例如在琐罗亚斯德教的经典《阿维斯塔——琐罗亚斯德教圣书》第十四卷第十五章最后一段中写道:“愿巴赫拉姆的灵光和优势为了牛群而环绕这间房屋,正如密布的乌云河西莫尔格笼罩着千沟万壑。”⑦其中所指的西莫尔格(Simorgh)就是立于生命之树上的神兽,生命之树则保证其光芒下的土地丰饶。在《拉申·亚什特》中也有类似的记载,也指明生命之树是孕育世间万物的根基。出现在隋唐时代墓葬中的七叶生命树应当主要是琐罗亚斯德教的创造,具有其宗教符号性,而三枝树在文化源头上也归属于生命树,在粟特和波斯的一些浮雕艺术,例如上文提到的阿契美尼德王朝门楣石板浅浮雕,两格里芬守护的瓶中植物本质也是生命树,是万物之始。中亚出土的一组粟特银瓶腹部上也刻有带有头光的人物形象(图3),两人中央所刻即三枝生命树。在琐罗亚斯德教教义成形后,生命树的概念被引申为“生命长久不衰”的内涵。
图3 粟特银瓶上的三枝树⑧
3.2 中原树种与中原汉族信仰文化
银杏树在我国的培育时间较为久远,司马相如《上林赋》中说,“沙棠栎槠,华枫枰栌”,其中“枰”即银杏树,可见在汉代已有文献记载的栽种银杏之传统。同时银杏也是一种汉族传统神话信仰的神树。早期的汉族神话中,祖先神伏羲、女娲曾食用过一种名为白果的药材,白果正是银杏果实的别称,自此银杏便有了一定程度上的神树内涵。一些地区建有白果仙娘庙,其中多种有银杏树。不过银杏本身的具体神话内涵还有待进一步考证。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中描绘了洛神仙境之景观,其中于河岸处便有银杏树样植物(图4),从题材和内容上来看,魏晋时期银杏已与中国古代传统神话信仰中的仙境有所关联。韩休墓中的银杏四周绘有仙云,树下之老者头戴莲花冠,着阔袖黄色长袍和云头履,颇具魏晋玄学高士风雅。
图4 (传)顾恺之《洛神赋图》(局部)⑨
柳树的文化内涵与“树下老人”图中的叙事内容有关,如赫连山墓中的“树下老人”图有证得仙桃故事,这一题材通常意味着完成长生及升仙梦想的内涵。⑩再者,柳树是常见的本土树种之一,《晋书》卷四十九《嵇康传》即记嵇康“宅中有一柳树甚茂,乃激水圜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锻”。而从社会文化上来说,柳树是六朝隋唐时期极其重要的艺术意象,且从两汉时期开始,柳树就有高士之喻⑪,因此“树下老人”图又可以被称为树下高士图。
相较于柳树和银杏,柏树的意象则来源于古人的知觉经验,《诗经·小雅·天保》中载:“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意在借由柏树生于山谷、茂密厂区的特征,祝祷他人福寿延绵、品格高洁。在“树下老人”图的墓葬壁画创作中,其一方面继承了北朝时的玄道理念,另一方面则向现实生活意趣转向,在于传达墓主人生前品德高尚的美德。⑫这种符号化表达与西方古希腊时代将柏树作为哀思寄托的神话传统相比,具有鲜明的东方文化审美取向。
4 结语
隋唐墓葬中出现的神树图像是对北朝向隋唐文化转向的具体实例。隋唐墓葬中的神树继承了北朝时期的中、西亚风格,尤其是在隋唐时代的粟特墓葬中,流传于欧亚大陆上的生命树类神树显得极受欢迎,隋至唐早期的粟特人墓葬大多有此类神树的踪迹。而至唐中晚期,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汉族墓葬中流行的“树下老人”图式得到进一步继承发展,也带来了诸如柏树、银杏树在内的中原本土树种神树类型,一些唐中期的粟特人墓葬中也出现了银杏树类神树。因此,隋唐墓葬中的神树类型与东传的琐罗亚斯德教和大乘佛教有关,是宗教信仰类神树,而依托于魏晋玄学、汉族传统神话信仰以及中原传统意象表达的银杏树、柏树,则是世俗精神文化信仰类神树,两者不外乎均是隋唐社会文化的集中反映。
注释
①简·艾伦·赫丽生.希腊社会的宗教起源[M].谢世坚,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161-163.
②刘芊,陶思炎.神树图像与传统中国信仰变迁[J].南京社会科学,2017(6):151-156.
③壁画照片由张庆捷老师提供,线稿笔者自绘。
④图采自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数字馆藏。
⑤⑩赵伟.山西太原唐代赫连山墓“树下老人”图试读[J].中国本土宗教研究,2021(00):211.
⑥赵丰.织绣珍品[M].香港:艺纱堂服饰工作队,1999:138-139.
⑦贾利尔·杜斯特哈赫.阿维斯塔——琐罗亚斯德教圣书[M].第2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90.
⑧鲍里斯·艾里克·马尔沙克.粟特银器[M].李梅田,付承章,吴忧,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103.
⑨韦秀玉.《洛神赋图》的造型与图像研究[J].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9(12):101.
⑪程章灿.“树”立的六朝:柳与一个经典文学意象的形成[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48(2):52-61.
⑫马晓玲.从摆脱世俗的潇洒风度向现实生活意趣的转变——以北朝—唐墓室发现的屏风式“树下老人”图为中心的考古学观察[J].考古与文物,2011(3):67-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