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后,制造“玛丽莲·梦露”
2022-12-13黄茗婷
黄茗婷
《金发梦露》剧照
诺玛·珍,一直被误读。她有另一个更被熟知的名字,玛丽莲·梦露。
有人把她当作性感又单纯的金发笨蛋美女,有人觉得她是一生追寻父爱的悲惨女子,有人认为她卷入与肯尼迪有关的阴谋论。甚少有人关心的是,在性感符号“玛丽莲·梦露”背后,那个阅读《卡拉马佐夫兄弟》、思考左翼乌托邦、牵挂黑人贫穷孩童的诺玛·珍,才是活生生的人。
Netflix新上线的电影《金发梦露》如是。这部在今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压轴登场的电影,在首映礼上获得了14分钟的掌声,但却获得3名国际评委0分、0.5分和1分的贬斥。
这样两极化的局面,一如電影上线后的狼狈:观众厌恶电影中伸向梦露肉体的暴露镜头,不满将梦露的故事简化为用一生去补偿童年失去父亲的“厄勒克特拉”式叙事。
对此,执导筒的安德鲁·多米尼克却大放厥词:“这部电影门槛很高。如果观众不喜欢,是观众的问题。”
但问题是,生前一直被误读的梦露,死后60年内都得不到正名,甚至是在全球女性自我觉醒已经向前一步的时代中,她还在被继续消费与意淫,如此创作,何尝不是好莱坞对女性剥削的延续呢?
《金发梦露》将梦露的人生,框定在“找爸爸(Daddy)”的范式中。
从电影初始,母亲精神病发前,指向挂在墙上的父亲肖像照,到电影终结时,梦露收到了一封足以压垮她的信,戏内,多米尼克让饰演梦露的好莱坞古巴裔女星安娜·哈马斯喊了238次爸爸(Daddy)—在导演多米尼克眼中,父亲,是诺玛·珍成为“玛丽莲·梦露”的原动力。
“童年阴影如何塑造成年人的世界观?”在读电影原著小说《浮生如梦》时,多米尼克因此着迷,并产生了拍摄《金发梦露》的念头。
《浮生如梦》是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根据梦露生平创作的虚构小说。这位常年被美国文学界寄予角逐诺贝尔文学奖厚望的作家,一直在书写女性的困厄和抗争。
在导演多米尼克眼中,父亲是诺玛·珍成为“玛丽莲·梦露”的原动力。
《金发梦露》里梦露父亲的肖像照
《金发梦露》导演安德鲁·多米尼克
欧茨笔下的梦露,困于原生家庭、电影工业体系和男权社会的胁迫中,没有放弃对电影梦、爱情梦、家庭梦的追寻,试图与庞大的结构性阻力对抗,最终以自我毁灭的方式,来献祭了她无一实现的梦想。
当此书于千禧年出版时,序言写道:“《浮生如梦》是一部小说。书中描绘的很多角色在玛丽莲·梦露的生命历程中和她所生活的时代中,都能找到对应的人物,但是,书中的人物刻画和事件,则完全是作者想象力的产物。因此,《浮生如梦》应该只作为小说来阅读,而不能当作玛丽莲·梦露的传记。”
然而可惜的是,多米尼克将这部虚构性回忆录所塑造的梦露,解读为一个被父亲抛弃、母亲发疯的孤女,一个追逐父爱幻象未果、流连在不同权势男性之间来弥补这份缺失之爱的玛丽莲·梦露。
多米尼克借用了欧茨作品的叙事框架,以父亲出现的意象,作为电影段落梦露演艺事业与情感生活不同阶段的划分。墙上那张英俊的肖像照,是作为电影演员的父亲,也是好莱坞式造梦的开端,“三封父亲亲笔信”意味着梦露明星梦不同的阶段。
但实际上,梦露的电影启蒙,来自曾为电影剪辑师的生母格拉迪斯,以及和格拉迪斯同为剪辑师的好友格蕾丝。根据传记《玛丽莲·梦露:谎言与真相》记载,母亲在精神病发作前,经常会在周末带着诺玛·珍到电影院度日。而格蕾丝则早早看重诺玛·珍有成为好莱坞巨星的潜力,于是在收养了诺玛·珍之后,提前规划了未来成为“玛丽莲·梦露”的道路。
可惜的是,这种重要的启蒙与培养被电影创作丢弃,取而代之的是《金发梦露》中种种脱离了史实而编造的情节。如主演哈马斯所形容的,电影借用了许多真实的关于梦露的素材,却将她“具有无数层次的史诗”般的人生,裁剪得支离破碎。
“书写人生故事的时候,你该如何下手?”
“真实的故事,往往极少能被大家传诵。越是虚假的东西,越是……所以,书写人生故事,第一步就是要基于真实。”
1962年,梦露在离世前不久接受采访时,曾如此自问自答。或许当时的她已经预见了,在自己死后,相比自己的真性情,流言蜚语会传播得更快。
《金发梦露》拍摄花絮,按照玛丽莲·梦露旧照打造的场景
诺玛·珍大胆提出同工同酬的要求,并以罢演为由威胁制片方。
“玛丽莲·梦露”符号之下的诺玛·珍,一直对自我有着清醒的认知。这正是孤女诺玛·珍成为“玛丽莲·梦露”这一美国文化成功符号的原因所在。
夢露的自我意识,在13岁时就已觉醒。“13岁的诺玛·珍非常清楚自己有能力吸引别人的目光,令别人想入非非”,但是她只想用干净的手段实现自己的目的,不必招致自己以前面对“医生”或者杰克时的风险(诺玛·珍幼时在领养家庭中曾被性骚扰)。
而当诺玛·珍成长为玛丽莲·梦露时,自我意识在梦露的生活、事业甚至是作品中,存在感更强。
电影工业将梦露塑造为性感又单纯的金发笨蛋美女,但诺玛·珍打心底鄙视这种操作。她在自传中曾写道:“当全世界的人都注视着这个叫玛丽莲·梦露的人,掌握我的命运的扎努克先生却只看得见诺玛·珍。”
“他们(电影公司的高层)像政府官员一样喜欢提拔自己的候选人。他们不喜欢公众站起来,把一个不上镜的货色丢到他们的大腿上,说,‘这是我们喜欢的女孩’。”
想要掌控自己人生的诺玛·珍,并没有将成为“玛丽莲·梦露”只当作是完成福克斯交付的任务。她将表演视作一种神谕、一种命运,她阅读契诃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拆穿《三姐妹》中娜塔莎的佯装和狡黠,同情、怜悯《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或被判罪、或自杀的各人。
当福克斯将梦露作为赚钱机器时,诺玛·珍大胆提出同工同酬的要求,并以罢演为由威胁制片方,还成立了自己的制片公司MMP,与福克斯周旋,以保留自己参演MMP作品的数量与参演福克斯的制片数量持平。
1953年,玛丽莲·梦露在剧院外被记者和粉丝包围
甚至在麦卡锡主义盛行的20世纪50年代,她不顾福克斯的阻拦和FBI的监视,公然反对当时美国对共产主义的迫害。
尽管大部分时候,或许像她对剧本所增添的台词一样,面对“我觉得你就是一个傻瓜!”的评价时,梦露建议角色应该这样回答:“必要的时候,我也会聪明起来,只是大多数男人都不喜欢我这样。”
从这一段被助手记载的趣闻可见,诺玛·珍对外界赋予梦露“笨蛋美人”的定位,有着无比清醒的意识。这正如挚友、好莱坞导演约翰·休斯顿所说:“人们都说好莱坞让梦露心碎,那是胡扯—她观察敏锐、意志坚强……在某些方面,她非常精明。”
虽然在庞大的工业体系面前过于弱小,但梦露保持着一部分的抗争,也做出一部分了顺从,然后依旧被男性主导的规则凌驾。
历史上存在的梦露,与在影像中被制造的“梦露”,两者边界何在?诺玛·珍的独立自主是否应该被看见?被误解的梦露是否应该在当下得到正名?《金发梦露》是另一种男性凝视还是反凝视?这部电影在Netflix上线以来,就一直面临着以上争议。
多米尼克坚持《金发梦露》是反凝视的,但可惜的是,影像并没有呈现作为传记主体的梦露,在男性凝视和强权压迫之下的反抗,她反而变成了一个符合大众刻板印象中那个天真的笨女人,在男性的欲望、强迫面前乖乖就范。
“重要的不是神话讲述的年代,重要的是讲述神话的年代。”福柯的话,给予了我们解读这些争议的视角:从梦露作为一个标志性符号被万千人拥戴推崇的年代,到关于梦露是被误读还是应该得到正名的当下,态度的转变,揭示了时代坐标系什么样的游移?
金·卡戴珊将梦露的透明钻石裙撑破,也能成为八卦娱乐的头条。
“玛丽莲·梦露”的符号在诞生之初,有顺从的一面。那时是美国战后的“黄金时期”,好莱坞的腾飞需要大量男性观众“用脚投票”,吸引这些用户走进影院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在银幕上塑造美好的胴体,玛丽莲·梦露就是其中一员。
纵使荧幕形象上,借鉴了20世纪30年代的好莱坞巨星珍·哈露所引领的时髦白金色卷发和性感白色连衣裙,但玛丽莲·梦露的总体气质比前者少了一分粗鄙,多了一分顺从。
而梦露本人在诗歌、音乐、戏剧等方面的造诣,也丰盈了她诠释角色的内涵。但精明的梦露也懂得在公众面前隐藏这种聪慧,以此削弱女性智慧对当时男性自尊所造成的冲击。
更重要的是,梦露对性感的展示落落大方。就像她在13岁时就因丰满的身体引起同学关注,但得到的是友好与尊重,而非猥亵一样,她笃定自己身体所拥有的生命力与成熟是如此正面与体面。
这种大方性感,让她与同时代的“淑女代表”奥黛丽·赫本、贵族阶层代表格蕾丝·凯莉,形成明显的区隔。这正如康纳德·斯波托在其传记中所总结的:男人们欣赏着她的美貌,同时又不会感到她强于他们;女人们也会觉得她对她们丝毫不构成威胁。她的崇拜者臣服于她,但是不会让她压倒他们,或者说根本无须对她产生敬意。
但无法否认的是,以上所描绘的梦露,都是在凝视之下产生的。就像电影《金发梦露》的台词“只要你叫玛丽莲·梦露,这个角色就是你的”所暗示的,只有交出主体性,接受被凝视的命运,成为一个符号,诺玛·珍在那个年代才有机会被更多人看见。
诺玛·珍的生命在1962年凌晨4时的终结,并不意味着“玛丽莲·梦露”的消逝,这个符号在美国文化中永生。直到梦露逝世60周年的当下,波普大师安迪·沃霍尔为她绘制的肖像画依然拍出1.95亿美元—这是20世纪艺术家作品的成交价格新纪录。
而如今比弗利山庄另一代表女星金·卡戴珊将梦露的透明钻石裙撑破,也能成为八卦娱乐的头条。关于梦露的一切,都是当年凝视的产物。
但令人欣慰的是,关于《金发梦露》的一切争议,都表明了当下反对者对凝视的抵抗,进一步说,是个体在权力结构不平等之下的抵抗。
责任编辑吴阳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