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颜元对朱熹本体论的批判
2022-12-13李锡林石义华
李锡林,石义华
(江苏师范大学 哲学范式研究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明末清初,理学弊病积沉已久,政治大环境剧烈动荡,批判理学成为当时学界的主流趋向。颜元对理学的批判不可谓不深刻、不尖锐,梁启超曾高度评价颜元“举朱陆、汉宋诸派所凭借者一切摧陷廓清之,对于两千年来思想界,极为猛烈、极为诚挚的大革命运动。”[1]本体论问题是哲学的根本问题,认识论涉及的问题、对象以及目的最终交汇于本体层面,因此,要彻底撼动理学之根基,就须从形而上的本体层面进行批判。张岱年认为,中国古代本体论的特点大致可归于三点:“第一,中国古代多数哲学家不以‘实幻’谈‘体用’。第二,中国古代的自然哲学表现了宇宙生成论和宇宙本体论的统一。第三,中国古代的本体论和伦理学是密切结合的。”[2]颜元的本体论亦没有脱离中国古代本体论特征的界域,从这些方面分析颜元对朱熹“理本论”的批判,有利于我们理解颜元气一元论思想的真实意蕴。
一、“理—气”关系的批判与趋同
有关理气的争论早已出现,理气关系也即是道器关系。永康学派认为“道非出于形气之表,而常行于事物之间”[3]104,道不独立于器之外而存在,它存在于事物之中,即“道在器中”。道不是超然物外的某种绝对的东西,形而下之器是形而上之道的基础,“道之在天下,平施于日用之间”[3]104。所以日常行事之中处处有道,无须从他处去求,“以事尽道”则可矣。罗钦顺认为“理只是气之理”,并不是气之外别有一理,两者是同为一体而非相互割裂。“气本一也”,气之动静往来、升降阖辟是以“所以然而然”的理为根据。理其实就是指规律。王廷相认为“理载于气”。“气也者,道之体也。道也者,气之具也”[3]153,气是体,道是用。王氏认为,世儒讲“理能生气”跟老子说“道生天地”是一个道理,都是错误的。依此看来,颜元对理气关系的理解并不是凭空而来,而是有迹可循的。
简言之,颜元与朱熹在本体角度上的根本分歧在于理—气关系,颜元坚持气为本体、理为依附的观点,认为气是根本的、第一性的,理作为气的属性,依附作为体的气,它是第二性的。按照这一立场,宇宙万物的本原是气,天道混沌,气处于一个统一的状态,后分而为阴阳之气,气的形式多变,“清焉者”上升为气即是天,“浊焉者”凝合为形即是地;万物众生也是如此,究其本质仍旧是一个“气”,天地不仅是万物的“大父母”,众生更是依靠“天气”“地形”维持存在。颜元对于理—气关系的立场强调万物通过“纳”“食”气来达到“为生”目的,我们可以据此认为他是一个唯物主义的气本论者。
解释气之“交通变化”以及物性何以区分,需要关注理的作用。在颜元看来,可以将气与理的关系理解为物质与规律特性的关系,理与气结合构成了整个宇宙,“二气四德流行以化生万物也”[4]3;万物以气为本、理为辅,“理气相融”遂成天地。“二气”指的是阴阳之气,“四德”则是元、亨、利、贞。“莫不交通,莫不化生也,无非是理是气也”[4]21,理推动气的交通变化;“万物之性,此理之赋也;万物之气质,此气之凝也”[4]21,理是万物物性得以区分的原因,气是万物形质的基础。理与气共同作用,世界才成为人类眼中的那个世界。元、亨、利、贞之“理”未免有些过于晦涩,颜元为此进一步解释“理”:“为寒热风雨,生成万物者气也;其往来代谢、流行不已者,数也;而所以然者,理也。”[4]628理是事物之所以为事物、事物为其所以然者的凭据,“数”与“理”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数”是“往来代谢”“流行不已”的推动力,可以将其理解成规律,按照颜元“交通”“化生”是理、气在产生作用的论断,理涵盖了数,因此,理所涵摄的内容不仅仅是内在规律,也包括属性的意义。颜元把理限定于气中,在避免本体二元论后果的同时,肯定气是世界的最高本体,“理气融成一片”,在天地运化中共同产生作用[5]。
“理气相融”与朱熹的本体立场是一致的。朱熹说,“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3]68按照这一论断,一方面,万物是理和气共同作用的结果。理赋予天地人物“形而上之道”,气赋予它们“形而下之形”;两者浑然一体,理不离气,气不离理,万物因此才是万物自身。另一方面,理是形而上,是“生物之本”,气是形而下,是“生物之具”。
但是,朱熹将浑成的理气分割开来,对于理与气“谁先谁后”,朱熹最终认为“理在先气在后”。“或问:理在先气在后。曰:理与气本无先后之可言,但推上去时,却如理在先,气在后相似”,“或问:必有是理然后有是气,如何?曰:此本无先后之可言,然必欲推其所从来,则须说先有是理。”[3]69由此,颜元与朱熹的分歧凸显了出来,这也是理气之争的核心问题。
颜元反对朱熹“理在气先”“理在气外”的观点,在他看来,“不知若无气质,理将安附?”[4]2气构成了宇宙万物,是“万有”的基石和质料;理则是“气之理”,没有气的存在理也不可以独存。理就好像树干之中的纹理一样,这纹理只存在于树干中,所以说“顺条顺理”。抽去树干,条理也就不存,除去气质,理也就成为“虚理”。规律和属性不能凭空出现,它们只能依附于物质存在并显现出来。因此,日常中的事事物物已经包含理。颜元坚持“理在气中”和“理在事中”,在他看来,“理在气先”的说法是颠倒了的理气关系,宋儒口口声声说这理是实理,却追求虚无缥缈的气外之理,实在是大谬。如此看去,朱熹于理气关系的混淆,致使他在知行观上愈加偏向“知”的一方,朱熹所谓的“格物明理”只是读书、议论,无益于现实问题的解决,偏离了孔孟之儒的初衷;颜元以“理气相融”为出发点,倡“犯手实做其事”,相对重视经世致用,其本体思想颇有救世济民、治国安邦的意趣。
在批判朱熹理学“空谈心性”“徒事口笔”之际,颜元表现出对朱熹“实幻”概念的认同,他们都以“体”之实肯定“现象”之实。
中国古代思想家大多认为外部世界真实存在,肯定现象的客观实在性,他们着重探讨本体与现象的关系而非本体与现象的“实幻”。朱熹继承程颐“天下无实于理者”[3]52的观点,认为理是实在的、真实不虚的。“天下之物,莫不有理”[3],这个充满理的外在世界或现象也都是真实的;“若佛家之说都是无,己前也是无,如今眼下也是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而万事万物,细而百骸九窍,一切都归于无”[7]3677。朱熹显然站在佛教的对立面,他在肯定“实理”的同时也肯定客观世界的实在性,从理之“实”衍及物之“实”。颜元也认为世界是实在的,他着力构建一个以气为本体的世界观,对“实幻”的态度是坚决的、彻底的,只不过,他所提倡的“实学”的合理性的根基在于气之“实”。本体的气含具实在性,使得在日用言行之间践行“实文”“实行”“实体”“实用”成为应然选择。颜元也对释迦牟尼和老子提出批判:“迨于佛、老倡炽,或取天地万物而尽空之,一归于寂灭,或取天地万物而尽无之,一归于升脱,莫谓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鸟兽、虫鱼、人伦、世故举为道外,并己身之耳、目、口、鼻、四肢皆视为累碍赘余矣,哀哉!”[4]48这就是说,颜元反对释老以“天地万物”为“空”“无”的观点,它致使人们把外部世界甚至于自己身体都看成是多余的东西。
二、“太极”本气与“动实”“虚静”之分歧
理-气关系贯通颜元的整个学说,他对理气的理解不仅从本体角度阐发,也蕴含于他的宇宙生成论中。基于“理气相融”的气本论立场,他建构了这样一个宇宙生成图式:
“大圈,天道统体也。上帝主宰其中,不可以图也。左阳也,右阴也,合之则阴阳无间也。阴阳流行而为四德,元、亨、利、贞也(四德,先儒即分春、夏、秋、冬,论语所谓‘四时行’也),横竖正画,四德正气正理之达也,四角斜画,四德间气间理之达也。交斜之画,象交通也;满面小点,象万物之化生也,莫不交通,莫不化生也,无非是气是理也。知理气融为一片,则知阴阳二气,天道之良能也;元、亨、利、贞四德,阴阳二气之良能也;化生万物,元、亨、利、贞四德之良能也。知天道之二气,二气之四德,四德之生万物莫非良能,则可以观此图矣。”[4]20
颜元坚持气的根本性、物质性,他把理—气关系融入宇宙发生论中,阴阳二气流行衍化元、亨、利、贞四德,四德“正气正理”“间气间理”,“横竖正画”“四脚斜画”,致大圈之中“满面小点”,这些小点即象征着万物,由此观之,气在宇宙生成中的主导作用不言而喻。同时,他认为气凝结万物之形质,理赋予万物本性,无论是“交杂者”“高明者”“卑暗者”还是“清厚者”“浊薄者”乃至“长短”“偏全”“通塞”都是理气相融相交的结果。人更是如此,颜元认为人是已经凝结的“二气四德”,“至于人,则尤为万物之粹,所谓‘得天地之中以生’者也。”[4]21按照此论断,气是物质性的客观实在,相应地,阴阳二气构成的“上帝”亦应当作为一种实体。此外,颜元眼中的“上帝”不是具有人格意志的主宰者,天地运生的背后并非“上帝”有意识地控制,是理在中间发生作用,“莫不交通,莫不化生也,无非是理是气也。”[4]20理是事物变化的内在规律,一切都是“天地之自然”的结果。
颜元在《人论》中提及“太极肇阴阳,阴阳生五行,阴阳五行之清焉者,气也;浊焉者,形也……”[4]511他认为“太极”与阴阳的关系同“上帝”一样是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因此,“上帝”与“太极”系“同出而异名”,在颜元看来,两者都是阴阳二气所构成的实体。
同为“太极”,朱熹与颜元对它所赋予内涵的侧重不同。颜元批判朱熹——虽然把“太极”作为宇宙发生的源头,但是“太极”中充斥的是理,认为“太极只是一个理字”。尽管朱熹赞同宇宙形成的过程不能缺少气的参与,“气里面动底是阳,静底是阴。又分作五气,又散为万物”[7]51。天地初始有阴阳二气运转,气中清者衍化为天与日月星辰;气中浊者凝结为地,大地处于中央,日月星辰绕着中央之地“周环运转”。理气在这过程中不是割裂、对立的,是紧密相融的,他说“天地之间有理有气”,“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3]68。然而推究上去,还是一个理字,“太极非是别为一物,即阴阳而在阴阳,即五行而在五行,即万物而在万物,只是一个理而已。”[7]2892朱熹坚持理是第一性,气是第二性,理在逻辑上先于气,所以朱熹所言“太极”范畴是理之总体,颜元则认为“太极”是气之总体,两者针锋相对。
颜元气一元论的思想特点决定了他对朱熹主“静”的观点的激烈反对,他强调宇宙发生过程中“动”的作用。在“浑天地间二气四德化生万物”大框架下,颜元详细描述了二气四德如何变化,他提出“二气四德顺逆交通错综熏烝变易感触聚散卷舒以化生万物之图”[4]23。颜元指出四德一共有十六种变化:顺、逆、交、通、错、综、熏、烝、变、易、感、触、聚、散、卷、舒。“顺者,如春德与夏德,顺也;逆者,如春德与秋德,逆也”[4]22。所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春德、夏德以生、长为主,故称顺;春德、秋德以生、收相对,故曰逆。“交者”,指二德或三德或四德相合。“通者”,指两德之间位置关系的变化,其两两匹配可分为:“中达正、间,正、间达中,正达间、间达正,正、正达,间、间达”[4]22。所谓“错”,指阴阳、刚柔相对立;“综”则是阴阳、刚柔相济。“熏”“烝”是以日常之事为喻,说明四德之变化无形无象、普遍存在于天地,好似熏香,不见其至却能臭其至;好似蒸食,蒸汽自下而上,无不充斥。“变者”,是一种质变,类似从无到有或者从有至无的变化,“田鼠化鴽”“雀化为蛤”可称之为“变”。“易”,谓往来、更替,是时间维度上的一种变化。“感”,指间隔距离的感应,如“感月光”“感流星”。“触者”,是一种偶然发生的状态,比如邂逅、不期而遇等情状。“聚”“散”,指理、气之聚散。“舒”同“卷”相对,两者指伸长、收卷的意思。以上这十六种变化是二气四德“交通变化”的具体形式,这些变化“不可胜穷”。
正是这种重“变化”的宇宙图论,为颜元“动”“实”为特征的认识论建立哲学基础。他激烈批判朱熹主“虚”“静”的世界观,认为集理学之大成、自称继承孔孟道统的朱熹理学非是真儒学,是虚学、伪学。在颜元看来,朱熹所代表的理学名义上是儒家正统,但是内里已经深受释老思想的影响。颜元与朱熹不同,他所构想的宇宙是一个气为主、理为辅,理气相融的宇宙,强调世界在二气四德的运动中诞生,使得颜元的世界观以“实”“动”为主要特征。根本上颜元与朱熹的宇宙观相对立,朱熹一方面认为此理是实理,肯定万物皆实;一方面又说此理能够独于气外,凌驾于世界之上。理—气关系上的矛盾使得朱熹的理失去了实在的根基,成为观念上的“虚理”;理作为世界的根据,永恒不变,万物趋“静”成为朱熹世界观的实然。所以,走向背反是朱熹世界观不得不面对的宿命。尽管他的世界观里也包含运动、变化的内容,但是只要世界的本体还是那个常恒不变、超脱物外之理,那么其特点终究离不开“虚”、“静”二字。颜元洞悉朱熹的思想本质上与佛老同为一家,他批评朱熹“敬、静二字,正假吾儒虚字面,做释氏实工夫。”[4]255他认为程朱理学“主静”的观点有三大弊端——制造弱人、病人、无用之人。弱人意志薄弱、难当大任;病人筋骨皆疲、腰疼失精;无用之人只识经书、不知时事[8]。所以颜元主张“以实药空”“以动济静”,意图纠正宋明以来的旧学风、旧习性。
有一点值得注意,同为宋明理学的另一分支——陆王心学却是少有谈及宇宙生成论,心学的理论特点决定心学家在宇宙生成领域的空白。心学主张“我心即是宇宙”、“心外无理”、“心外无物”。陆象山说“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3]87最高本体的理等同于心,“心即理”,而理主宰着“天覆地载”、“春生夏长”、“秋敛冬肃”等宇宙中一切的事物和现象,心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世界的主宰。“心之体”无限广阔,如果能够完全发明己心,那么就可以达到“与天同”的境界。王守仁继承陆象山观点,认为心是世界的本原,天地万物都是心之所发,心外别无他理、别无他物。因此人们只需尽去“驳蚀”、致“良知”即可实现人生的价值。这种主观唯心的观点导致心学对外部世界的实在性上产生了动摇,宇宙不再是客观存在的,它成了心的依附物,因此谈论宇宙起源的问题对心学家来说毫无意义。
三、“气质性恶”批判与“引蔽习染”
朱熹的理本原说,与颜元的气本原说都涉及世界的存在、本源及生成,它们所解释的对象不仅包括人所面对的自然物,也包括人及其社会性存在,因此,颜元对朱熹理本论的批判,自然会涉及伦理因素,这主要体现在颜元对朱熹人性论的批判。
朱熹继承发挥张载的人性论,认为人性分为“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在朱熹看来,“纔有天命,便有气质,不能相离”[4]1,理与气相合成就天地万物,推及下来,人也是天理与气质凝合而成,人性亦理所应当地分为“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有关人性的争论由来已久,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恶;韩愈谓性有三品;李翱则讲性善情恶。然世间之人有善有恶,人性如何澄清?朱熹之所以认同张载的“天地”、“气质”之性说其原因在于张载解决了性善论中的难题——“恶”的来源问题[9]。朱熹眼中,人有善恶是因为人性有善恶,“论天地之性,则专指理言;论气质之性,则以理与气杂而言之。”[3]77他认为“天命之性”是善之全体,“气质之性”善恶相杂。作为形上之道的天理,发端流行、恒常不已,是全善、全真,所以“继之者善也”,天理禀赋于人、物,谓之“成性”。他说“‘继之者善,成之者性。’这个理在天地间时,只是善,无有不善者。生物得来,方始名曰‘性’。只是这理,在天则曰‘命’,在人则曰‘性’。”[3]75既然天理无有不善,那么恶从何来?朱熹认为这是气禀的缘故,天理为善、为真,气却非是如此,气有清浊、通塞、明昏、正偏、纯杂之分,在理气相融的过程中,气的性质不同导致——虽然天理是纯一的,但是气影响了天理的“顿放”,如同灯与灯罩:灯罩整洁,灯光自然明亮、通透;灯罩污浊,灯光也必昏暗、晦涩。所以“气质之性”自然存在善恶不一的情况。总之,朱熹认为人有不善者是因为气,“既是此理,如何恶?所谓恶者,气也”[4]1。
颜元强烈反对朱熹“气质性恶”的观点。他认为宋儒“杜撰”气质性恶,其实根本没有明晰恶的根源[10]。他从理—气关系上批判朱熹,“若谓气恶,则理亦恶,若谓理善,则气亦善。盖气即理之气,理即气之理,乌得谓理纯一善而气质偏有恶哉!”[4]1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关系如同人目,人的眼眶、眼睛、眼皮上的小疙瘩属于气质,看见事物之光明的能力属于天理。按朱熹的说法——“理无不善,气质性恶”,那么,不就是指“光明之理”专门看光明之物,眼眶、眼睛、眼皮上的小疙瘩是用来看邪恶之物了吗?颜元认为朱熹的性论是荒谬的,就人目来说,“光明之理”是天命,“眶、皰、睛”也应是天命,何必分什么“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他又以“棉桃”喻性,把浑沦的天道比作被壳包裹着的棉桃,其内充斥着阴阳之气,棉桃的四瓣是四德,二气四德“交通变化”宛如对棉花轧、弹、纺、织。人的生成好似是制布裁衣,衣服的领子、衣袖、襟裾即人之四肢、五官、百骸,此“性之气质也”。虽然棉桃制成的衣服已经产生变化,但是衣服本质上是棉,不能说非棉。由此推去,如何“可谓性本善,气质偏有恶乎?”[4]3因此,颜元主张气质和性的统一,性的本体就是气质。
颜元认为人性皆善,不应有天命、气质之分,他将恶的原因归于“引蔽习染”。颜元提出要认识“性”,“当必求‘性情才’及‘引蔽习染’七字之分界,而性情才之皆善,与后日恶之所从来判然矣。”[4]2所谓性,就是仁义礼智,即在内元亨利贞之名;情,谓“已发之元、亨、利、贞”,发性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端;才,“性为之情也,是元亨利贞之力也。”[4]21性、情、才都发端四德,颜元否定世儒性善而情、才为恶的观点,认为四德之理是天道,四德之气也是天道,性、情、才皆应为善。人性之恶是后天得来,他把习染恶性的过程看作衣服染尘——沾染灰尘、污渍的衣服叫做污衣,人们只看到衣服脏污,却忽略了衣服本身不是这般模样,其实它是外部沾染所致。同样,人因沁染外部的恶而失去本来面目的过程称为“引蔽习染”,“习染”的情况十分复杂,有“成衣即污”,有“久后而污”,有只污一二分者,有污三四分及更甚者,所以,人有善有恶,不是因为“性本有恶”,只是外部沁染罢了。另外,颜元亦有借水来批判程朱的性论,他指出程朱的矛盾之处:“清浊虽不同,然不可以浊者不为水”[4]4,依此推论,善、恶虽然不同,恶却不能不是性,这显然与程朱人性论的立场南辕北辙。颜元看来,水之浊者,非水性有浊,而是水中含杂土屑;土屑不属于水之气质,属于外部污染,恶所由来亦类如此。恶之轻重犹水之清浊,水之浊有轻重浅深,性之“引蔽习染”也有轻重浅深。
既然恶如“成衣之污”那般,就须涤除浣洗,颜元主张以“习行”来去除外染之恶,“习行”的方法论正是从“体用一致”出发,强调“行”的实践性。颜元反思宋明的社会状态:“七制而后,古法渐湮,至于宋、明,徒文具耳,一切教养之政不及古帝王。而其最堪搤腕者,尤在于兵专而弱,士腐而糜,二者之弊不知其所底。”[4]101“士腐而糜”的原因之一莫过于理学的影响。理学禁锢了人们的思想,使人人只读书明理、不事实务;理学家空谈心性、读书舞文,对于社会、国家无实质贡献。知与行的分离使得人们只求“知”而不履“行”,造成社会重虚名而弃事功的虚浮风气。因此颜元提倡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以“行”为根基,习真正的“孔门六艺”,实现“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
四、结语
颜元与朱熹本体论分歧的关键在于解释理与气的关系,颜元坚持气本原说,以“理气相融”的气本论解释宇宙的生成与人性,其对于朱熹“理本论”的批判因此可以延伸到自然和伦理两个层面。本着“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原则,颜元主张舍弃旧理学,重归原始儒家;他不愿继续程朱那般作“道统乡愿”,故激烈批判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一脉,以期士人能够达经世致用、扶危济难之功。研究颜元“理气相融”的气本论,通过与程朱学派其他代表人物本体思想的对比,可以丰富中国古代本体论研究,为中国古代思想史及其当代价值的探讨带来启示或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