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得了抑郁症
2022-12-11马宇平
马宇平
林美芳退出了所有“鸡娃”的群。她的生活有了另一种规律:每天给隔壁房间的儿子发两次提醒吃药的微信,每两周到医院开一次假条;每3 天在案板上切分一次药片,时间久了,药末弥散在缝隙中。上班途上,地铁上穿校服的孩子偶尔会让她想起,自己是一名高三学生家长。
这是她的秘密:两年前儿子被确诊重度抑郁,经历了休学、复学、复学失败,现在持续请假在家。除了母亲和丈夫,她无法向其他人启齿“我的孩子得了抑郁症”。
一
高二开学第二个月,儿子陈恒告诉林美芳,自己不想去上学了,每天在教室里听不进去,头晕头痛,很难受。他想在家自学,考试的时候再去学校。林美芳没好气,“好不容易考进市重点高中怎么能不去上?我的脸都会被你丢光的!”
母子俩达成的“协议”是,他实在不舒服的时候,林美芳帮他请假,“半天半天地请”。没多久,林美芳被请去学校,老师重申年级组规定,即“每个月只能请两天假”,尴尬窘迫的场景至今仍让她难受。她坦言,那时自己是个什么都不懂、有点软弱的妈妈。
陈恒高中入学后, 每天6点多出门,公交地铁1 小时,赶在7 点15 分前到校。晚上6 点多回到家,一脸疲惫地吃完饭就去睡觉,凌晨两三点爬起来做作业,直到天亮。儿子不满意自己处在中游的成绩,要求双休日请家教补课,并告诉林美芳“自己不累,不找家教才累”。
陈恒心悸的问题越来越严重,情绪也越来越低。他形容“静坐的时候心跳也会非常快,像刚刚结束长跑,但是不会气喘”,夜里很难入睡又很早醒来,精神非常疲惫,曾经担任校棒球队主力的他对运动也没了兴趣。最终,在当地的精神卫生中心,陈恒被确诊为重度抑郁。
事实上,心理和情緒上的异常可以牵引出躯体症状,浙江中医药大学附属第三医院医生裴双义和同事们在接诊时看到过不少,医学上称之为“躯体化障碍”。来就诊的青少年,有的头痛、背痛,有的频繁腹泻,临上学就失眠、手心冒汗、恶心呕吐……治疗的经历也类似——验血、做核磁,在内科、中医科辗转,有的“在儿科住院,被抽了40 多管血”。
二
向外人解释清楚“抑郁症是一种病”,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便是父母,也很难与孩子共情。
陈恒向朋友坦承自己的病,对方嘲笑他, 他便不再提起,觉得母亲编造“孩子心脏不好”作为自己不上学的借口更合适。
对大部分家庭来说,寻找病因是父母在孩子被确诊后最着急做的事。有的母亲反思,自己对儿子的控制欲太强了,指使、监督得太多,孩子告诉她,自己宁可生病也要自由;有的追溯到孩子婴幼儿时期,因为早产,孩子睡了6 个月保温箱,从小没有安全感;有的对家庭进行剖析,夫妻离异,女儿从不与父亲亲近,怕那样做会伤害妈妈,长大后,在交友方面有很多困难;有的经历过家暴;还有的猜测是孩子换到新的学习环境,一时间接受不了成绩的落差。
陈恒一度认为“爱这种东西很虚无”。童年时,他觉得母亲不喜欢自己,这是他根据自己“观察”得出的结论:上小学时,母亲要求他每天下午放学后,必须在学校自习到5 点,再自己回家,爷爷奶奶想去接他也被拦下;有一次他的手工忘记带到学校了,母亲给他送去,但是弄坏了;有一个暑假,他没被接回家,而是被送去了姥姥家,“我那时也很难受”。
这些细碎的事,林美芳都忘记了。她记得孩子上一年级时,老师告诉她孩子总比别人慢半拍,别的小朋友排好队了,她儿子还在收拾书包,终于收拾好走到队尾,“哗啦”一声,书包里的东西全掉出来了。她带儿子去私立医院测过智商、情商值,也检查过是否有自闭症。孩子有时不听话,又特别犟,她脾气暴躁,会忍不住打骂孩子。
“我们对于青少年抑郁症,最关注的还是家庭。”裴双义认为,“孩子病了,情绪或者行为出问题了,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家庭‘生病了。”他给家长的“通用”指导是,与孩子相处时,一定要从“家长说”变成“孩子说”,家长认真听,不要轻易去评判。
浙江省康复医疗中心主治医师曹新毅认为,近些年青少年抑郁症与生活环境、科技的进步、孩子的学业压力都有关系。“孩子参加中考,职高与普高录取比例为1∶1。有多少从农村考出来成为‘中产的父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去学技术?家长给孩子排满了课外班,孩子连出去跑一跑的时间都没有。”
国家卫健委数据显示,我国17 岁以下儿童、青少年,约有3000 万人受到情绪障碍和行为问题困扰。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显示, 我国青少年抑郁检出率为24.6%,其中重度抑郁的检出率为7.4%,检出率随着年级的升高而升高。
林伟的儿子生病休学两年,4 次被强制送进医院。她直言,在当下,不“鸡娃”很难。在她和孩子姥姥的努力下,儿子20个月能背《唐诗三百首》,3 岁时掌握的英语单词比6 岁的表哥还多。儿子没读过儿童版书籍,书柜里的书比同龄人高出好几个档次。但现今,儿子又住院了,家里的冰箱、茶几被儿子砸碎了,新装修的地板上留着坑。
和林伟儿子同龄的一名病友回想起童年,印象最深的事是幼儿园放学回家每天都要认识字卡片。每错一个,母亲手里的小竹竿都在他腿上留下一条印。他现在看到“蝴蝶”两个字还会恐惧。
有家长对孩子童年时的经历不以为意,说“实在是给这病找原因”。孩子过于追求完美,达不到目标就会失落,进入情绪的恶性循环。但在抑郁症患者社群“渡过”的咨询师邹峰看来,大多数完美主义是从小培养的。
有的家长在孩子两三岁时开始训练,“你不听话不认真,妈妈就不要你了,不喜欢你了。”对于6 岁之前的孩子,“妈妈不要我了”意味着“我就要死了”。“所以这些孩子对不完美的恐惧跟对死亡的恐惧是一样的。”
三
陈恒也“一直在找直接触发了生病开关的那件事”。在他看来,没有哪一件具体的或是有指向性的事,“情绪一直积攒,恰好那个时候好多事情一起发生了。”
他曾被送进当地一家戒网瘾学校,理由是他昼夜颠倒地玩游戏,脾气暴躁,打碎过家里的窗户,还打了母亲。在戒网瘾学校里,他因为没有整理好内务,被体罚几百个深蹲,做到肌肉拉伤。饭菜里有时会吃出虫子,难吃又不够吃。3 个月后才允许家长探视,见家长的时候会有教官陪着,他不敢告诉父母,因为担心父母不一定会信,如果不信就会被延长毕业时间。但远离父母让他享受到了自由,有时夜里一个人自学数学时,他甚至还会感叹生活美好。
戒网瘾学校只是破坏陈恒与母亲信任的开端,回到家后,他发现父母只会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那一年他过得提心吊胆,很怕惹父母不开心。第二年暑假,陳恒的母亲以他不努力学习为由,又把他送到网戒所,一直待到开学才回来。
“我觉得可能是曾经受到的伤害太大了,比如说跟父母的关系、跟学校的关系,还有对自我的认知,就这样一种迷茫的感觉,然后‘腿就断掉了。”陈恒把自己的病比喻成“精神骨折”。
林美芳建议儿子养一只猫。陈恒欣然接受,猫很黏他,生病时,“喂猫,以及起床看看小猫在干吗”成了他起床的动力。一次和父亲激烈地争吵后,陈恒离家出走。母亲在微信上给他发了一张猫咪的照片,“家里还有小猫等你回家。”
猫成了陈恒回家的理由。“ 我感觉到小猫是需要我的,也是依赖我的。”“ 父母也是啊。”“但是猫不会评判我。”陈恒说。
面对不同的患者,医生给出不同的治疗方案。“处于早期急性期的孩子,需要药物治疗。我们也会介入一些心理治疗的方法。”裴双义说,“父母要陪伴、倾听和支持,不挑衅、不激惹,父母双方的意见要一致,协助孩子就医。”
陈恒希望那些“健康的人”能理解,和抑郁症患者相处不必小心翼翼。“抑郁症的孩子不是易碎品,把他们当成健康的人交流就行。不过要多站在对方角度思考。”
林美芳记得,一次就诊中,医生问她,孩子有什么优点?她说没有,然后列举出儿子一连串的缺点。医生让她带孩子回家,“好好想想,然后下次带孩子爸爸一起来。”而现今,她觉得儿子浑身都是优点。
她逐渐向儿子靠拢。他喜欢的播客主播,林美芳也喜欢。儿子关紧房门鼓捣公益工作时,她有时会悄悄站在门外,听到孩子的笑声,她高兴,“希望这样的笑声多一点。”
(林美芳、陈恒、林伟为化名)(摘自2021 年4 月28 日《中国青年报》,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