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做个深刻的人
2022-12-11押沙龙
我在一篇文章里看到过一段话:“少年喜欢把变化挂在嘴上,但他们在内心深处并不相信世界真的会变。他们总觉得青春常在,自己也永远会是这个样子。成年人不喜欢谈论变化,因为他们早已知道万物不定,世事无常。”
我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想起那个身处变化之中而不自知的少年。他喜欢尝试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每种可能性似乎都通向另一个不同的我。但是最终,所有的可能性都一一消失,只留下唯一的一种现实,走向现在这个困惑的中年男人。
我尝试过多少种可能啊。
想想看,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差点儿当了一个二手的哲学家。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奇怪的念头,有一天我忽然决定自己要变得深刻。
于是,我买了一本萨特的《存在与虚无》。那个时候,存在主义还是比较时髦的。我反复挑灯夜读。前70 页都被我摸黑了,后几百页却还是一片洁白,因为我始终没能摸到第80 页。
书里有很多这样的金句:“意识作为(对)不能不是(的)这个意识非正题地存在,这种可能性被揭示为是其所是的这个的潜在性。对象的最初潜在性,作为与干预的互相关联,否定的本体论结构,就是恒常性。”
那个少年被这些句子折磨得发出呻吟:“啥?这说的都是些啥?”
他被打败了。
他没有摸第80 页,他失去了成为二手哲学家的可能性。
后来我读到美国导演伍迪·艾伦的话才恍然大悟。伍迪·艾伦说自己读哲学读得入了迷。有一次,他读到克尔凯郭尔的哲思:“这种将自己与本身自我—— 一个自我——联系起来的关系注定要么组成自身,要么由另外一个所组成。”
伍迪·艾伦说:“这一概念让我流出了眼泪。我想,人家这说得真是太牛了!当然这句话我完全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只要克尔凯郭尔写得开心,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这才是正确的态度。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
只要萨特写得开心,他想要“非正题地存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还差点儿成了一个诗人。
当时学校诗社招新。人家看我喜欢读书,还读了70 页《存在与虚无》,就热情邀请我入社,不过入社前要先写两首诗参加朗诵会。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写了两首詩歌。当时我读的诗就是拜伦、雪莱、普希金之类,再有就是汪国真之类了。
结果到会场一看,人家朗诵的都是些神奇的句子,比如,“粉红的战栗是水的味道,你眼中的烟囱奔跑如马”这种。轮到我的时候,想跑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站起来扭捏着念了自己的诗,差不多就类似汪国真《热爱生命》那种“中二体”诗:“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念完了,大家都同情地看着我……
少年又被打败了,再没脸去参加任何诗歌朗诵会,从此失去了成为现代派诗人的可能性。
后来我又决定当个业余的摇滚乐吉他手。
我买了一把吉他,留起披肩长发,天天抱着吉他嘣嘣嘣。
每天在黄昏的夕阳下,校友们都能看到一个忧郁的年轻人。他抱着吉他,艰难地变换着C 和弦与G 和弦,一双手在六根弦上顾此失彼,疲于奔命,而且还按不住F 和弦。
弹了有一年吧,一首完整的歌也没弹下来,就落下一头长发,洗头的时候比别人多费一袋洗发水。
终于有一天,他放下吉他,剪去长发,从此失去了成为吉他手的可能性。
我还失去过无数的可能性。
我曾想成为一个理论物理学家, 可是我的智商不同意;我曾想成为一个网球健将,可是我的小脑不同意;我曾想成为一个浪迹天涯的旅行者,可是我的性格不同意;就连后来到我写书的时候想成为一名畅销书作家,那些读者又不同意。
种种可能性就像量子的涨落。我遇到了现在的我,就像两个人在人海中的邂逅。
在无限的平行宇宙里,也许有一个我在像摇滚巨星吉米·亨德里克斯一样弹吉他,一个我在像里尔克一样写诗,一个我在像萨特一样奋笔直书“存在作为存在的映像与自我有非正题但又必要的关联”,也有另一个我像谢尔顿(美剧《生活大爆炸》人物)一样在研究弦理论和暗物质。
但在这个世界里,波函数坍塌了,这千万种的可能性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一个虽未谢顶但已微胖的中年男子。
今天的我和那个少年,隔着十几年的岁月相望,他不是为了成为我,我也不是为了等待他。
这么说当然有些伤感,但其中也不乏感激,感激那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的涨落;感激那个苦苦读着70 页《存在与虚无》的少年,感激那个苦苦弹着《花房姑娘》的少年,是他们把岁月变成了生活。
那个什么事情都想尝试,什么未来都想期盼,怎么“中二”都不嫌“中二”的少年啊。
卡波特有一篇小说《感恩节来客》。在故事的结尾,苏柯小姐送给少年一束菊花。当少年离开的时候,苏柯小姐冲他的背影喊道:“它们是狮子,你要知道,它们是狮子!”但是他已经听不见了。他对自己携带的东西一无所知。而那些花,冲着黄昏时低垂的青色天幕燃烧,咆哮,吼叫。
每个少年都有这样一束花。
只是他们不知道那是会燃烧、会咆哮的狮子,他们以为那就是花。但它是狮子,金黄的花瓣就是它的鬃毛。狮子在他的口袋里燃烧咆哮,他却不知道。
而等他长大到知道那花是狮子的时候,花大多已经枯萎了。
(摘自“押沙龙yashl”微信公众号,范李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