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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糕

2022-12-11陈乐

青春 2022年12期
关键词:烤肠摊位雪糕

陈乐

那年冬天我家冰箱里也总会有冰冻雪糕,从来没吃过的巧乐兹也能一天一根。倒不是我有多贪吃,我妈也坚持着一天一根冰棍。这些雪糕和饮料原本是要卖出去的货物,咽下这些甜美的雪糕,她心里更冷了,但还要打起精神出门找工作。我一个人在家躺着,忘记了妈妈临走前要我好好做题的叮嘱,下午两三点心里烦躁,我又打开一瓶冰镇可乐,喝了珍贵的一两口又丢在一边,打了满足的嗝继续在床上躺着。

“儿子,你过来帮我干点活,赶快过来。”我妈没给我犹豫的空间,我只好步行从西二条路走到帅千广场,再从地下商场一直往前走,经过一家又一家服装店与一个又一个出口,终于走到了,我也是第一次来到她的店铺,说是店铺,其实不是像那些服装店一样在门市房里,而是半平方米左右的一个细长的摊子,正好镶嵌在地下商场景福街通道口与整个地下长街的一小块土地上,我这样说你可能不明白,如果你从地上顺着某个台阶一直往下走,一推门你就能看见。我妈这摊位虽然很小,但每寸土地都物尽其用,最左边是一台烤肠机,里面转着一根黑椒肠、两根脆骨肠、一根肉肠。

“你来根烤肠吃吧。”我妈说着就要从机器上拿出那黄色的脆骨肠,我摇头说我不想吃。

“快吃吧,有的是。”我以为她是怕我舍不得吃,其实是一上午她也没卖出去一根烤肠,那根肠快要烤破了。烤肠机往左分为两部分,上面是贴墙的货架,放的都是干脆面,下面是个台子,摆着几种常见的饮料,有个小称,是称奶油山楂的,它们都被装在纸箱子里,里头还有纸袋、牙签和一个小铲子。台子下面围着一张摆布,底下放着杂物,台子对面正对着一个冰箱,里面是各种雪糕。吃完烤肠,她告诉我称怎么看,烤肠该烤到什么程度,因为烤肠和奶油山楂是这些东西里最好卖的,如果她去上个厕所或者去干什么,我也能帮她卖。教完我之后她给了我一把奶油山楂,那东西酸酸甜甜的,接着她把装零钱的小腰包绑在我的腰上,然后跑去另一家店买打折的裤子。

“怎么样,有人来吗?”她拎着塑料袋从离我二十米左右的地方说话,我的声音到不了那么远,所以等她走近了我才说话。

“这些人都是去百货大楼或者去地下服装店买衣服,顺便路过这里的,要是谁路过你这里都买你的东西那可好了,咱在这儿待着就是撞大运,谁家要是牵着孩子出来,孩子正好想吃点烤肠或者喝个营养快线,咱这生意才能开张。”妈妈把腰包重新绑在身上,分量没有任何变化。

“弄个冰淇淋机怎么样?”

“摆在哪儿?再说冰淇淋机不要钱?还整个冰淇淋机,想得挺美。先把眼前这些东西卖出去再说吧,一天净想那些没用的,你有时间多琢磨琢磨数学题怎么写。”

“那我在家做题,你不是让我来了吗?”

“说这话你自己信吗?我不在家你就偷着看电视,你要这么自觉你能考不上一中?你还不如帮我干点活。”

“我不是在帮你吗?那我不说就是了。”我妈没再接我的话,从白布下面拿出个热水壶交给我,给我指了打水的方向,“去吧,你现在也就这点用。”

我盯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希望有个奶奶领着孙子,孙子正好想吃烤肠,因为孙子的愿望奶奶基本不会拒绝,而如果是妈妈领着孩子,卖出去的概率就要小一点,妈妈会控制孩子的欲望,不会像奶奶那样毫无节制,所以我看见了很多个妈妈拽着孩子往前走,而孩子时常回头向我这儿望,又带着无奈消失在人群里。不过还是会有妈妈满足孩子的嘴巴,甚至会停在烤肠机前低下头问自己的孩子想不想吃烤肠,我当然拉不下脸来说烤肠可好吃了快吃吧这样的话,仿佛在故意怂恿一样,于是就等着小家伙自己开口说想吃,好在这些家伙没有违背自己的心意,没有那种明明想吃却为了讨好父母,把讨好当成为父母着想,然后委屈自己的想法的表情,于是我的生意就这么开张了,我小心地把烤好的肠穿上竹签,递给孩子们的爸爸妈妈,或者递给他们一根雪糕。

我就这么一直等着来客,直到一阵《回家》的萨克斯风曲结束后,商场播放广播让商户们马上关门。整个商场的门要到明天上午九点才会重新打开。

“这一下午你觉得怎么样?”

“还行。”

“你觉得行,那你以后就干这个吧。”

“也行。”

“我供你上学就是让你出来摆摊的?”她听到我说这话,差点要当街扇我嘴巴。她希望我可以过一种与她截然不同的生活,至少能把我们共同所处的环境连根拔起,而不是随便应付了事。所以凡是遇到不顺,或者在家里不痛快了,她总会想到我的学习,因为学习是唯一能改变环境的机会。

《无题》(梁英娜 绘)

有一天,她洗被单忘了接排水管,水淌了整个客厅,当时我们正在卧室,听到水流的声音意识到情况不妙,急忙跑出来,结果忘了洗衣机接水线还连着水龙头,整个就像绊马索一样把我摔进水里,与此同时由于接水线同时也向前运动,连带着放桌上的茶壶、茶杯一齐被摔在地上开出花来,我们既要处理水,那水还混着肥皂液,所以又湿又滑,又要避免被玻璃碎片扎到。她一开始先捡玻璃碴儿,后来那碎玻璃碴儿都混在不清的水里,只能靠手摸,很容易扎到手,所以转而用抹布一点一点擦水,抹布湿了,就一点点往盆里拧,接完一盆又是一盆,仿佛永远都是湿的,她一边擦水嘴里还不停地咒骂。

“房子窄巴事儿也多,谁家洗衣机摆在客厅,还得搭两三根线连接,都是摆在卫生间,我真是过够了,每天紧紧巴巴的,住这么个狗洞,好人也逼疯了。”接着她又会想起过去的种种。

“衣服只能放在一个个大包里,堆起来,但凡能装个衣柜,都不至于这么紧吧,你看你姑家,人家单独一个衣帽间,咱家呢?找个衣服得先搬包袱,然后翻完了再搬到固定的角落,不然就没地方下脚。”

“一个洗衣机,一个饭桌,一个电冰箱,几乎就快把客厅堵死了,现在谁家家里还不得有个沙发,你就看你姑家客厅有多大,咱家呢?你好意思让你同学来家里做客吗?”

“还有这厨房,巴掌大的地方,左手都能碰到右手,阳台冬天还结冰,春天还化冻,真是恶心死了,我一想就够了,谁能想到以后过的是这种日子。”她说着也不忘接着擦水,她每周至少有三天在大吐苦水,她想以此刺激我,然后好说那耳熟能详的话:“你得好好学习,别像你爸那样没出息,过这种日子,知道吗?”

“知道了。”如果真的知道,我就不会在高二下学期学不动了,之后仅仅混上个普通二本。只是这种回答能让她欣慰一点,她不知道她将会面对的是希望的水晶球在眼前、在心中全面粉碎的情景,那种声音,她总害怕听见,所以经常在我耳边吹风,既然我是她儿子,又和她生活在一起,那种具体的生活之困窘也亲眼见过,认为我就能和她的心处在同一节拍,对她所想的感同身受。如果你看到我做出那种神态,那也只是为了迎合而做出的表面姿态。她心里的苦对我来说只是她的,不是我们的,或应该是我的。客厅的水擦干了,那激励与痛苦的话语也停止了。

你可以想见,当我轻飘飘地说出“也行”,对于自己的未来和现在的生活没有任何看法时,她有多生气。

“我开玩笑的,你别生气了。”我脸转向她,做出惭愧的表情。

“我跟你说,不该开玩笑的事不能开玩笑,有些事情是很严肃的,人生就这么关键的几步,你现在马上要走到关键的第一步,错过了就再也没有回去的机会,我让你来也是体验生活,看看挣一分钱有多不容易,还不知道加把劲,你连摆摊都没机会。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别把头别过去,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没有,我在听呢。”

回到家里,她又在账本上记了数字,一切劳动与等待,最后只形成了黑色或蓝色的墨迹,这就是结果,合上账本,一天真的过去了。

连着过了几个周末,有时候卖了很多,有时候只能卖出一瓶水、几根烤肠,财运也是运气的一种,行人要么匆匆错过,只要有一个停下来,后面就还会跟着想要买吃的的人,可能他当时并没有很想买奶油山楂,但是不自觉被吸引住了,就买了一袋尝尝鲜。但财运有时候也和具体的条件有关,比方说同样的地下摊位,离百货大楼或新玛特近的,卖的钱就比我妈要多,只是当我妈开始摆摊的时候已经来晚了,好位置没她什么事了,而且好位置租金也不便宜,现在这样就算亏了也不会损失多少,况且平均下来,比之前做裁剪挣的钱要多,而且每天几乎就坐在椅子上,等着《回家》的萨克斯风曲吹响。

不光工作轻松,在地下商场她还结识了许多姐妹,对面美容店的老板经常会走过来和她说两句话,因为美容店生意也惨淡,所以她有时间到处闲逛,这个铺子是她儿子的女朋友花钱给租的,这是我妈告诉我的,她还说我以后如果也能找一个可以为我花钱的女人,那一定要好好珍惜。“看对面那个姨生活多滋润,穿的衣服多漂亮,那都是她儿媳妇给她整的,你以后如果也能给我找这样的儿媳妇,那我天天得美死。可千万别找像咱们家一样穷的,等你结了婚你就能明白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那美容店的老板时不时找我妈,我妈有时候也去她店里看看,后来我做了个手术,出院后每天要在伤口上涂碘酒,又要用镊子把脓液挑下来,这些医疗用品就是她给的,她还给我妈的生意出过主意。

“妹妹,你现在可以进点对联,挂起来卖。把干脆面啥的都撤下来,快过年了,你进一些对联肯定能卖出去。”

我妈后来就进了一些对联,果然卖出去了不少,我妈对她更信任了,每天都会找她聊聊,接触多了,她看出来我妈脸上最大的一个缺陷,并想要说服她去动一动小刀,于是在聊天之中,不经意地说到她的眼睛。

“哎哟,我这仔细一看才发现,看你这眼皮都要把眼睛盖住了。”

“可不咋的,我这眼皮越来越耷拉,以前也没当回事,现在都要把眼睛给挡死,我正愁这事呢。”

“这种东西动一动小刀就行。”

“真的吗?我可害怕动刀子了。”

“妹妹,我就是干这个的,还能和你说假的。”

“那可太好了,姐,那过几天你就帮我整整。”我妈也不是真想让她整,知道她手艺不精,只是嘴巴能说,但为了还人情,就顺着她的意思,开了张空头支票。“好,那我就等着你了。”似乎她也没有急着要我妈现在就剌眼皮,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她也没有故意去吸引我妈到她的店里消费,我妈也没有明确拒绝她,两个人都得到了相对满意的结果。但不久过后,她们就很少再见面了。

消防局还是什么地方突然出了文件,地下商场有几个街口的摊位是消防通道,禁止摆摊卖货,我妈的摊位就在这几个之中,但库房里还有许多箱饮料没卖出去,原本是想卖到年底。对于这样的决定也无可奈何,所以我妈只好把饮料按进价卖给能接着摆摊的那些摊主,看到自己的摊位受到冲击,而别人还能正常卖货,心里就恨得慌。但为了不赔个精光,也只好求着他们收她的货,到了工商部门勒令停业的最后一天,她还想着能多卖一根烤肠,多卖一瓶水,可仍有满满一冰箱雪糕和两箱饮料没转出去。

隐约听到了钥匙转动和推门的声音,而后一阵咆哮让我突然睁开了双眼。

“你给我起来!”

“起来!”

突然我感到一阵寒冷,仿佛整个人变成了一根冻着的雪糕,从床上竖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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