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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康雍乾时期医籍传入朝鲜问题探析

2022-12-10杜帅荞

大连大学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医书书籍医学

杜帅荞

(天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暨欧洲文明研究院,天津 300387)

医籍交往作为中朝两国文化交流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促进双方医学发展、文化交流,以及中朝政治往来起到一定作用,因而受到学术界关注①相关研究成果有:李春梅的《〈燕行录全集〉中的医学史料研究》(中国中医科学院硕士论文,2011年)摘录《燕行录全集》中有关医学史料的记载,通过对《燕行录全集》中的三类人物——使团随行医员、医官及诊治的患者的笔记进行介绍;孙琳、姜宝娜的《〈燕行录全集〉记载的清代中朝医学交流事略考》(《医学与哲学》2020年第5期)则将《燕行录全集》中清代中朝两国医籍交流的代表性事迹,进行了简单概述,并加以分析,为本文提供了一定写作帮助。。笔者认为,对于中国与朝鲜的医籍交流问题,在清代中朝两国医籍交往的背景、过程及意义等方面尚可更深入地探讨。因此,笔者进一步查阅相关文献,借鉴前人成果,尝试系统性总结这一时期医籍在朝鲜的传播与发展情况,并提出一些认识。

一、清代康雍乾时期医籍传入朝鲜的情况

明末清初,朝鲜在外交上奉行“小中华”理念,对于女真人抱以轻蔑敌视的态度。朝鲜奉行“人臣无外交”的外交准则,不愿与清朝士人交往。尽管在清代前期,中朝两国确立了宗藩关系②赵兴元的《清代中朝关系史研究》一书中,作者认为清代前期中朝确立宗藩关系是在清崇德二年(1637)。[1],朝鲜表面上虽奉行朝贡的义务,但仍心存芥蒂,对清朝怀有蔑视之意。清军入关后,清朝实行儒化政策,积极调整与朝鲜的政治关系,两国关系逐渐改善,两国开始恢复正常的文化往来。并且,在18世纪左右,朝鲜国内实学派北学家阶层兴起,掀起了反对理学空谈,讲求实学之风的运动,大批燕行使来到中国,投入与中国的经济、文化交往之中,在康熙、雍正、乾隆时期,书籍传播交流呈现出高峰态势。因此,本文也将对此时期的书籍传播情况进行系统、详细的介绍。

据官方正史《朝鲜王朝实录》与官署文书《承政院日记》的记载,有关清代书籍传入朝鲜的方式分为朝鲜派使者来华求请、朝鲜来使购买以及清代君主赐赠。

但在清代君主赐赠方面,据正史记载共有三次,清朝分别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雍正元年(1723)和雍正七年(1729)对朝鲜进行赐书、赠书,但在赐赠书单中未见医学相关书籍。医籍在清朝时传入朝鲜,主要还是依靠燕行使来华求请、购买等私人性质的形式展开。

(一)朝鲜求赐于清朝

朝鲜在建国时期的政治理念上,因仰慕中国文化,实行“儒教统治”,朝鲜两班皆研读四书五经等儒学经典,这种文化追求无疑扩大了对于承接文化这一载体——书籍的需求。朝鲜将儒家理念渗透到政治、文化、教育等各个方面,统治者更是对儒家典籍深为重视。朝鲜太祖李成桂就曾尊奉儒家的格物致知、修身齐家理念,令成均馆大司成刘敬进讲解,作为经筵必读之书[2]1册35。且朝鲜后世君主,皆深慕儒家之学,使臣出使时,必交付他们购买书籍的任务。朝鲜使臣购买医籍的原因主要体现在:其一,医学“惠及众生”的精神本质促使朝鲜国王派遣使臣来华购买医籍。在两国医学交往中,医员往往伴随使团出使,学习中国先进医学理论与医疗技术,为朝鲜医学发展提供了原动力;其二,在医学教育方面,因朝鲜医学制度效仿明朝,在普及医学时需要优秀的医学典籍作为考讲参考书;其三,医学典籍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之一,在中朝两国进行文化交流时,对医籍的追求体现了朝鲜对中华文化的仰慕与认同;其四,出于朝鲜君主的私心,学习中国先进的医学理论与医疗技术,为朝鲜王公贵族的身体健康提供了有力保障,这也是其派遣医员随使团到华的原因之一。

具体到清朝时期,朝鲜求赐书籍的行为略有特殊。清初,朝鲜“尊周思明”的“小中华”心态,使得清朝对其处处提防。在中朝书籍往来方面,清朝自入主中原以来,在朝鲜进行朝贡购买贸易上多有限制和禁令,多“恫疑未已,禁之益严”[3]42卷60,朝鲜使臣向清朝官方求请医书的记录在正史记载中较为罕见。1738年(清乾隆三年,朝鲜英宗十四年),虽有朝鲜向清朝求请的记载,但也并非朝鲜主动请愿:“勅使元礼单及都求请单子入给,则元礼单依受,而都求请,以皇旨之严禁,辞而不受。上勅,以为九味清及清心元,各五十丸,髢发二丹,副勅,九味清及清心元,各五十丸,东医宝鉴一帙入给云”[4]868册癸卯条。朝鲜使者以皇令严明为由,只接受药物与医籍《东医宝鉴》的赠予,而朝鲜求请其本土医书《东医宝鉴》,而非中国医学书籍,以及朝鲜拒受“润泽东藩”的手书也耐人寻味,带有对清朝些许的忌惮之心。

(二)朝鲜使臣的公开性购买

燕行使者可谓清朝时期中朝封贡关系史上的一个特殊群体。朝鲜在奉行“事大”的外交政策之下,定期以“燕行”为名派遣使臣到中国。使团的人员涉及各个层面,包含正式使节、翻译人员、医员等,其中医员主要负责到中国学习医学知识与医疗技术、采买医学书籍和药材等。清代,燕行使来华购买医籍,主要出于这几点原因:其一,清代图书出版刊刻业在书籍研究这一方面取得了空前成就[5]。这一时期书籍广泛流传于社会。其二,乾隆时期因修订《四库全书》,各省进献书籍,负责印刷刊刻和书籍流通的北京琉璃厂、会同馆顺势繁荣起来,书肆林立[6],“已隐然为文化之中心,其地不特著闻于首都,亦且驰誉于全国也”[7]。各地文人在此购买书籍,来到中国的燕行使通常也会在这两处地方购买携带回国的书籍。

提及可供燕行使学习购买的中国医书,则必有《本草纲目》。此书由明代名医李时珍撰写,是中国本草药学发展史上里程碑式的成果。此书传于朝鲜,虽未见正史记载,但得见于《燕行录全集》之中。

1690年(清康熙二十九年,朝鲜肃宗十六年),燕行副使徐文重的《燕行日录》中有《本草纲目》书名为题的文章;《本草纲目》一书又见于1712年(清康熙五十一年,朝鲜肃宗三十八年)朝鲜燕行使者金昌业的一次购书记录名单中,并且金昌业将此事记载于其《老稼轩燕行日记》之中。金昌业言:“癸巳,食后,往书状所……译官崔台相入十余种书,其中有《本草纲目》,留之。”[4]31卷456-457金昌业前往书状所购书,看到《本草纲目》一书的第一卷后爱不释手,随即购买此书全卷,亦说明此书在医药学成就上的巨大价值以及朝鲜人对于中国医学的喜爱和重视。

1777年(清乾隆四十二年,朝鲜正祖一年),朝鲜有专员购买清代大型类书《古今图书集成》:“先购《图书集成》,更待讫役,继购《全书》……觅出《古今图书集成》,共五千二十卷,五百二匣”[3]44册653,以官方购买的形式购置于朝鲜,其中《古今图书集成》所包含的中国医学典籍,见于《医部全录》。

1790年(清乾隆五十五年,朝鲜正祖十四年),燕行使臣朴斋家、朴菱洋携带《御纂医宗金鉴》回国,此书内载治疗伤寒、种痘、幼科、妇科等疾病治疗方法[8]。其中《幼科种痘心法要旨》讲授的人痘接种法传入朝鲜。

此外,除诊疗性医籍外,内含人体解剖生理医学相关知识的法医学书籍也有传入朝鲜的记载。1745年(清乾隆十年,朝鲜英祖二十一年),燕行使臣翻译官玄德渊购入法医学著作《洗冤录》[3]43册187。

(三)朝鲜士人的私下购买

出于朝鲜士人对中原儒家文化的仰慕之情,清代除了朝鲜使臣公开性购买医学书籍之外,在朝鲜使臣团体之中也出现了一些带有私人性质的书籍购买活动,并且主要集中于士人群体之中,如1722年(清康熙六十一年,朝鲜景宗二年),朝鲜使者黄夏成购买中国医籍《赤水玄珠》,并带回朝鲜内医院。“私贸医书《赤水玄珠》一秩五十一册,纳于内医院”[3]41册256。

通过《燕行录》的记载可以得出,朝鲜人主要在北京的会同馆和琉璃厂这两处购买书籍[9]。会同馆与琉璃厂在清代皆为较大规模的街市,许多士人可在此购买书籍、字画、碑帖等,在《燕行录》中也记载了一些朝鲜士人在北京会同馆或琉璃厂翻看或购买医学书籍的活动,其中包括朴趾源、丁若镛。

1.朴趾源求购《东医宝鉴》

朴趾源于乾隆年间出使中国时,将他的游历见闻都记录在《热河日记》之中,《热河日记》收录了一篇朴趾源在华求购朝鲜医书《东医宝鉴》的文章。从朴趾源的记录中可以看到,乾隆年间,朝鲜医书《东医宝鉴》广布中国。“东医宝鉴二十五卷盛行,版本精妙”[10]252册292,说明《东医宝鉴》在乾隆年之前就已经传播到了中国,中国与朝鲜的医籍交流已经不再是中国向朝鲜的单向性流动。其次,文章表达出朝鲜医书在中国的盛行实属罕见,刊刻版本精妙。朴趾源于1780年出使中国,文章中所见到的版本应是乾隆三十一年即1766年刊刻本,足见此书地位之高。再次,朴趾源对此书给予了极高评价,指出朝鲜国原本“医方未广,乡药不真”,《东医宝鉴》成书之前,朝鲜国内综合性医书水平普遍不高,“昔罗益之著卫生宝鉴,龚信著古今医鉴,皆以鉴名”[11]。在《东医宝鉴》之前,虽有类似书籍如《卫生宝鉴》《古今医鉴》,但其书水平不高,许多病理药理未能深入解释,比如只知大黄可以导泻却不知此药性寒,知附子能够补虚而不知其毒性。《东医宝鉴》成书之后,则被誉为“天下之宝,当与天下共之”[11],此书被誉为天下之瑰宝,可见此书的价值之大。

此外,作为朝鲜人的朴趾源为何会在中国搜寻自己国家的医籍,这篇文章给出了解释。此文主要表达的是朴趾源在华出使期间看到朝鲜医书《东医宝鉴》在中国盛行,出现了乾隆版本,大为欣喜,想要求购此书:“时乾隆三十一年……余家无善本。每有忧病则四借邻闬。今览此本。甚欲买取。而难办五两纹银。赍怅而归。”[10]252册291朴趾源在中国看到朝鲜的医书《东医宝鉴》,作为一名朝鲜人,却不曾拥有本国医书,患病想要参看时只能向四邻借阅,出使时得见中国刻本,朴趾源欲购买此书,但因“五两纹银”却步,可见此书售价之高,非一般人可能购买。这也说明这时已经有朝鲜医书回传到中国的情况,且《东医宝鉴》一书在朝鲜的刊刻流传并不是很广泛,为普通人所不能得。同样,这一段史料也可作为清朝与朝鲜书籍往来研究的重要参考依据。

2.丁若镛与《麻科会通》

丁若镛在朝鲜正祖二十二年(1798)撰写的《与犹堂全书》中,有一篇关于记录朝鲜麻疹传染病诊疗情况的文章。此篇文章以李蒙叟的麻疹书为蓝本,并参考了中国治疗麻疹的医书,撰写而成。在序言中,丁若镛表明,精通麻疹疗法可“活婴稚以万数”。他为了治疗婴儿常患的麻疹病而去寻求诊疗奇术,于是他在中国各处搜寻疹书,其中以李蒙叟之书最能代表当时中国治疗麻疹的水平。因此他汇集“中国疹书数十种,上下翻译,具详条例”,探寻李蒙叟书源本,将诊疗麻疹病的方法记录在其《与犹堂全书》之中,题为《麻科会通》,意在“使病家开卷得方,不烦搜索”[12]281册279。

其中,《麻科会通》参考了中国麻疹医书,如赵万全的《麻疹心法》、赵进美的《麻疹汇编》、翟良的《治疹大法》、张介宾的《麻疹诠》[13]。作者又对朝鲜本土医书《辟瘟神方》《广济秘笈》《及幼方》等书的内容,进行了系统归纳总结。此书也是朝鲜医学本土化的代表作之一。

此外,丁若镛还在北京琉璃厂翻阅到记载牛痘种植法的汉译西医书《英吉利国新出种痘奇书》(“道光八年戊子六月,重刊。板在琉璃厂桥西路北奎光斋”[12]286册522)。同样也是一处朝鲜士人私人性质购买医籍的例证,此处将在后文中详细论述。

(四)汉译西医学书籍传入朝鲜

17世纪,不同于以往时期中国医籍传入朝鲜的情况,此时一部分汉译西医书籍也传入了朝鲜。现代医学与基督教相伴传入中国[14],随着传教士在华进行医疗活动的展开,他们在传教的同时也向中国介绍了一些西方科学技术。承载西学知识的相关书籍、西洋物品等就在传教士与对西学“好奇”的清朝士人的交往之中得以传播,一些汉译西医学书籍在这过程中也开始出现在了东方大地上。此时,在华出使的燕行使者官员们,或出于和清朝士人同样的“探求新知识之心”,也逐渐接触到了来自大洋彼岸的知识。在18世纪左右形成了朝鲜士人的“西学热”,朝鲜实学家如李瀷、朴趾源、丁若镛、洪大容等人接触到了西医学的相关书籍,并将这些西医学书籍记录在他们的著作之中,让朝鲜对西洋医学有了初步的认知。

有关西医学的相关知识,首见于朝鲜士人李瀷的《星湖僿说》中,题名为《西国医》,主要介绍了西洋医学诊疗方法的大致情况[15]。此外,一些西医解剖生理医学知识也为朝鲜人所知。李圭景的《五洲衍文长笺散稿》中,《人体内外置象辩证说》一文探讨了人体的内部结构,《人身藏府骨度辩证说》一文则记载了西医学中解剖人体骨骼的相关内容[16]。

西医学被真正实际运用到朝鲜,得益于“牛痘术”的传播。在治疗天花之症上,中朝两国在“牛痘术”传入之前,皆运用的是“人痘术”接种。1796年经英国医生琴纳改进中国人痘接种术,发明“牛痘术”。此技术后经英国来华医生皮尔逊和驻华东印度公司官员斯兰东整理、翻译,撰写成书,经汉译题名为《英吉利国新出种痘奇书》。中国流行天花的历史甚久,此书刊行后,首先得到广州政府支持,各地纷纷设专门种痘局,派专人学习牛痘术,其中邱熹为更好地向中国人介绍此西洋之法,编撰《引逗略》。

丁若镛在华时留意到琉璃厂奎光斋翻刻的介绍“牛痘”的汉译版本——奎光斋刻本《天花之症》。他看到牛痘术适用于男女老少,且婴孩种痘更佳的效果,想到朝鲜民众深受天花之症的困扰——“天花之症,荼毒不浅”。他认为按照此诊疗方法对天花进行预防,则会达到“每种必效”和“每经种者,果免天花之患”的效果,因此他将此书进行翻译编辑,记录在了《麻科会通》之中。书中除了介绍麻疹治疗技术之外,也向朝鲜介绍了英国牛痘术,其中文章题名为《新证种痘奇法》。作者告诫医家要多关注这一种痘方法[12]286册522。

牛痘术进一步被实际应用到朝鲜,则是通过李圭景的《种痘辩证说》。李圭景在看到丁若镛的《麻科会通》中介绍的牛痘术后(“闻中土复出一种奇方。丁茶山镛藏之云,即牛乳种痘方”),又想到朝鲜本土实际已经有人使用此种方法的消息:“有人传关东人种天花。专以牛乳痂。乃牛乳种痘方也,洵为奇妙神异之方也”。当时朝鲜就已经有地方百姓开始应用牛痘术进行接种治疗了,故而李圭景认可此法并认为应该推广:“可见造化之深奥。故略取颠末。以为后人之有所考据焉”[16]。

1885年(清光绪十一年,朝鲜高宗二十一年),医学家池锡永撰写的专论种痘术的医书《种痘新说》,成为朝鲜医学史上最早的一部由本国人撰写的纯西医学著作,书中探讨牛痘法渊源、介绍种痘方法、痘苗制作及储存方法,在治疗痘疹医学上作出巨大贡献。

二、清代医籍顺利传入朝鲜的原因

清代承接并延续了明代中国与朝鲜在医籍上的交往,并有所发展。通过上述对清代中国医籍在朝鲜传播情况的讨论,笔者认为有必要对清代中朝医籍传播的原因进行一番探讨。

(一)清朝对朝鲜态度转变为医籍传入提供便利

首先是中朝双方面临的政治环境的改变。明清易代之际,虽然在外交政策上,当时的朝鲜国王光海君面对“明衰金兴”的局势,出于本国安全,调整策略对明“事大”,与后金“交邻”,从中斡旋。朝鲜仁祖时期,清军势力不同以往,皇太极为确保朝鲜战争的顺利进行,以朝鲜私自违背与清盟约为由,于1636年(崇德元年),对朝鲜下达《告朝鲜国民书》,列举朝鲜国王背盟罪状,派遣军队攻伐朝鲜。面对清军大敌压境,朝鲜仁祖率军前往南汉山城避难,却被清军层层围住。在清军的强硬态度和步步紧逼之下,仁祖只好出南汉山投降。但朝鲜本国仍存在无法忘怀明朝的恩德与尊奉中原儒家文化的思想,无法接受清朝的正统地位,而使清朝与朝鲜的宗藩关系一度陷入尴尬。因“事大慕华”思想,朝鲜自诩“小中华”,称女真人为“夷狄”“胡人”“奴贼”。面对“丙子之役”中南汉山城之围,面对清军“胁迫”朝鲜,助清军攻明,出兵明朝的境况,更有朝鲜臣子言“本国臣事明朝三百年, 今不可与兵助攻”[2]40册214。

然而“文化相似的民族和国家会走到一起”[17]。清军入关正式建立起统一的全国政权后,为缓和与朝鲜及周边国家的关系,清朝对朝鲜调整了外交策略,将之前的强硬手段改变为对朝鲜的怀柔政策;并且因为朝鲜“尊周思明”以及“事大之诚”的本质,实际是因其视中原文化的儒家文化为正统,排斥非中原文化的一种精神“洁癖”,而“奉明仇清”的一种心理表现。据此,清朝统治者作出了一些策略调整。在思想方面,清朝皇帝开始有意识地推行了一系列儒化政策。努尔哈赤在入关前,曾利用儒家文化当中继承正统顺位、以德治人的统治思想观念,提出懂得纳谏的君主才为有德之人的观点[18]。清朝统治者还提出崇儒重道的文化政策:顺治下诏书推行兴文教、崇儒术的政策[19];康熙则学习汉文化,大力弘扬儒家学说,行科举,尊孔孟等。此外,在政治方面,清朝统治者为消除朝鲜对自己的芥蒂之心,恢复两国正常封贡关系,还送回在中国做人质的朝鲜昭显世子,以此表示希望缓和、改善与朝鲜的关系。并且,在经济方面,清朝在朝鲜纳贡问题上实行减免朝鲜朝贡的政策,以优待、安抚的方式重构两国关系,维系封贡秩序。

(二)朝鲜对清朝心态上的转变有利于书籍的传入

前文提到,清朝统治者采取一番缓和的外交策略,实际上是针对朝鲜“慕华”的精神特质和“小中华”自居的文化心态而作出的调整。朝鲜在这种形势下,与清朝的交往,由起初的抵触鄙视,逐渐转变为对清“事大”。朝鲜逐渐履行对清朝正常的朝贡义务,遵守封贡秩序,使得中朝两国外交关系逐步趋于稳定。但这并不意味着朝鲜从心底主动完全接纳了清朝的正统地位,尽管与清朝恢复了正常的封贡关系,但这一做法实际本质上依旧是建立在出于对儒家正统思想的尊重、仰慕、继承的意识心态层面而作出的转变。朝鲜臣服的并不是清朝,臣服的其实是清朝“儒化”的一面;对清奉行忠诚,其实是对中原文化义理的忠诚。

“思想文化是决定中朝封贡关系是否顺利的制约因素。”[20]清朝入主中原后,朝鲜仍以“小中华”自居,“我东之为夷,地界然矣,亦何必讳哉……我东之慕效中国,忘其为夷也久矣。”[21]248册66对清朝统治者实施“剃发易服”政策的看法则是最好的例证,朝鲜认为清朝破坏了传统的“上衣下裳”之制[22]274册223,斥责清朝对中华服制礼仪的破坏;朝鲜还作出一系列“尊周思明”的举动彰显其“小中华正统继承者”,如建坛祭祀明帝,在私人信件中使用明朝年号等[23],无不显示中华文化遗存于朝鲜。清朝对朝鲜的“征服”首先是从军事上打击,其次施以“文德”使其归附,但其后朝鲜逐步接受了与清朝建立的封贡关系,与清朝进行文化交往的脚步也并未因“尊华攘夷”的心态而停止,相反在书籍传入的过程中,官方和民间都有所交往,这恰恰说明了朝鲜尊奉的实际上是所谓讲求“春秋义理”的中原正统儒家文化,与清朝展开的一系列书籍交往其实是在这样的心态下展开的。

三、清代康雍乾时期医籍传入朝鲜产生的影响

(一)促进朝鲜与清朝医学发展

清代朝鲜本土医学继承明代辉煌,自17世纪初《东医宝鉴》《医方类聚》《乡药集成方》等医书问世,朝鲜本土医学才逐渐向理论化、体系化发展。以《东医宝鉴》为蓝本,继续吸收借鉴中国医书为基础的朝鲜本土医籍相继面世,以康命吉的《济众新编》、李景华的《广济秘笈》为代表。

并且,18世纪,朝鲜在实学家的带领下,将汉译西医学书籍带回朝鲜,为本国介绍了许多西医学的治疗方法和技术,丰富了朝鲜乃至东亚医学的内容。此过程也体现了西方医学与东亚医学的互动交往,对各国的医学发展起到促进作用,对今天的中医学与西医学、东亚医学与西方医学的国际医学学术交流有一定的借鉴意义。“未来,卫生外交必将成为我国外交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中医药将在其中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23]从中国医籍传播至朝鲜的史实可以看出,中医药学传播交流存在巨大的外交价值,对于各国医学发展都具有重要的作用。

此外,此时的朝鲜医学有了本土创新性的医学理论发展。康雍乾时期医籍在朝鲜得到传播并发展的基础上,朝鲜在19世纪末开创了具有民族特色的“四象医学”理论。李济马融合中国周易阴阳五行思想,独创“四象医学说”,并将其思想浓缩在《东医寿世保元》一书中[24]。该书不仅将周易思想应用到实践,同时也是朝鲜医学自身独创性发展的代表,这标志着中朝间的医学传播不仅仅是流于医员交往、药材书籍等具象形式,也是思想上的一次交流碰撞。朝鲜拥有了立足于东亚医学文化一席之地的资本;同时朝鲜本土的医学也有部分传入中国,带动了中国尤其是延边地区对朝鲜医学理论的探究学习。

(二)推动文化交流事业发展

“文化软实力是国家综合国力和对外影响力的重要体现。”[23]医药学体现一个国家的文化软实力,医籍传播更是文化传播的一项重要内容,医籍交流与互动则成为各国间文化交流的重要组成部分。

“所谓中国文化,涵盖的范围,并不限于中国境内,实指以中国为中心,日韩越各国受其光芒辐射而形成的一大文化圈。”[25]中国医籍由于其源远流长的历史和恢宏精湛的成果,对周边国家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和号召力;同时,中国医学作为中国文化的重要内容,使得深深沉醉并仰慕中华文化的朝鲜,将追求中医学纳入“慕华”的文化圈内。中国医籍传入朝鲜,丰富和发展了朝鲜民族医学;朝鲜本土医籍回传中国,又让中国看到了朝鲜医学文化的价值。这种双向的医籍流动所影响的不仅是两国间的医学及文化,更进一步影响到了整个东亚地区,包括日本在内。朝鲜后期,朝鲜与日本也经常互通书籍,其中也有医籍在列,如朝鲜李孟休的《春官志》载:“倭所求请书籍……《东医宝鉴》之属,不可胜记。”[26]259册56正是这种朝日间的友好往来,使得医籍得以在整个东亚文化圈传播,日本也从这些卷帙浩繁的医籍中汲取了中国和朝鲜文化之精,并且同样地,日本也保存了很多散逸的中国医书,比如医书《经验济世良方》就仅有明嘉靖朝鲜覆刻本和日本内阁文库藏版本。

此外,从清朝时期汉译医学书籍传播至朝鲜的史实中可以看出,医学的传播交流能够消除不同文化的隔膜,促使不同文化融合。以上文所述的19世纪西医“牛痘术”在华与在朝的成功传播过程为例,这场西医学的推广和传播实际上是在中外医生、商人、官员的共同合力下得以完成的,这也恰恰印证了,医学的传播能促进不同文化间的交流。同样,西医学著作经过中国、朝鲜医生的“在地化”“本土化”翻译整理和撰写,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下也成为东西方医学融合的产物。在当前国际背景下,中医药学作为实用性强、意识形态色彩淡薄的科学技术文化中的一部分,能够很好地代表中国文化,走向世界。通过“以医代文”,将中医学文化推广至全世界,让世界从不同角度了解中国文化,从而更好地提升中国的文化软实力。

(三)巩固朝鲜与中国的政治友好关系

清朝康雍乾时期,朝鲜士人逐渐调整了传统“华夷”心态后,开始不断来到中国,购买包括医籍在内的书籍。而通过书籍则从不同视角让朝鲜人了解清朝,改变了朝鲜对清朝的心态和传统“华夷”观念。通过两国医籍的交往互动,改善了两国的关系,增强了政府间的互信,加强了两国人民之间的联系。

四、结论

中朝两国在医籍上的交往由来已久,而中国医籍传入朝鲜,并不是一种强制性质的输出;虽然当时朝鲜相比于中国,医学水平较为落后,但是通过朝鲜向中国学习的方式,满足了朝鲜国家建设和医家学习以及本国百姓的治疗需要。在向中国求请中国医书,借鉴吸收中医之精华的同时,朝鲜本民族并没有一味地学习、模仿,本国的医学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发展和创新。因此,从清代康雍乾时期医籍在朝鲜的传播发展过程中可以得出几点认识:第一,国家间开展良好的医籍往来互动是建立在友好的政治关系基础上的,医籍的交往和两国的友好政治关系亲疏有密切的联系。清代康雍乾时期与朝鲜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促进了两国的医籍交往与医学发展,又有利于国家关系的巩固与改善。第二,对文化的追求有利于医籍的往来互动。朝鲜实学家求购汉译的西学医籍,清朝作出的政策调整,对东亚文化圈的交流互通也有重要意义。第三,医籍的传播交流能够反映世界局势的变化。清朝有大量汉译西方书籍传入朝鲜,这种东西方间的书籍互动能够反映出当时世界的局势背景:西方文化传入东亚,并在东亚地区能到一定程度上的传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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